刘过与陈亮:江湖两布衣(1 / 1)

刘过是江湖名士之狂者,陈亮是英雄志士之豪者。二者的共同点是:江湖布衣。

刘过一生四次科举不中,以布衣终老。陈亮身经三次科举,最后一次得中,还没有来得及赴任,就死于赴任途中。一生漂泊江湖,一生怀揣着庙堂之梦,至死不灭。

他们都曾有亡国之痛。自孝宗死后,北伐复国的梦基本幻灭,偏安的南宋已经渐渐失去挣扎的勇气了。世事无常占据文人内心世界,苦涩的生活体验,无望的科举取士,委靡不振的世风,这一切淡化了士人积极向上的追求。他们把光复梦深埋在心底,在无人的深夜里提醒自己尚有一颗不死的心,而人却落拓在江湖。

江湖,与其说是他们寻找的心灵解脱之所,不如说是在现实世界里碰壁后的一种无力抉择。江湖,一边连接着山林,一边连接着庙堂。他们行在其间,想在失意时退隐山林,想在得志时步入庙堂,希望入仕却入仕无望,渴望隐逸却又心系红尘,于是他们始终在精神世界的两端,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安顿自我的心灵。

行藏两无据,究竟何去何从?

一 刘过:江湖一狂客

正史里找不到刘过的影子,有关他的传闻,都在江湖,都在逸闻野史当中。

的确,他屡试不第,布衣终老,客死昆山,一辈子无缘庙堂,又如何能进得了专为有话语权者书写的正史呢?

所谓狂,即超出常规常理的言论行为。这种人大都不拘小节,任性而行,被世人侧目,是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人。

他少怀志节,喜论兵书,好言古今盛衰,在重文抑武以谈判求苟安的宋朝本属于少数派。南宋偏安之后,是战还是和,更是皇帝心中一根不能触碰的刺。他以一介布衣之身,凭借一点江湖名声,以蚍蜉撼大树的不自量,多次上书朝廷,大言恢复!这种不合时宜之举,不是狂,又是什么?

他终身潦倒,混迹江湖,行谒权贵,换来的银子从不知道爱惜,立即拿来全部换成酒,饮酒如吸虹。他曾做过辛弃疾的门客,一次二人在一个小酒楼喝酒,一个小官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命人将他们赶走。两人不动声色回去后,辛弃疾借故传唤此人,此人未到,辛弃疾说要将他充军。最后此人以拿一万缗给刘过母亲治病为代价,平息此事。在将一万缗交给刘过时,辛弃疾素知他挥金如土的习性,郑重其事地交代说:“别再像以前一样,一下子花光了。”他没有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意气与自信,在今朝有酒今朝醉上,却丝毫不逊色。这样不通世务,不是狂,又是什么?

他曾因一首小词赚取了朋友吴仲平小妾的芳心,结果惹得朋友冲冠一怒,刺伤了小妾,也刺伤了刘过。这样不拘礼法,不是狂,又是什么?

他的狂,还在于他纵游八荒,呼风唤雨,将不同时代的古人拉来与自己共游共饮,直看得岳飞之孙岳珂说他“白日见了鬼”。这首词便是他因故未能接受辛弃疾的邀约,而写的《沁园春》: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1203年的辛弃疾,声名已经如日中天。他已经是南京词坛执牛耳者,又是主战派著名人士,当时是韩侂胄执政,正是主战人士最风光的时候,辛弃疾又刚刚担任浙东安抚使这样二三品之间的大员,他这封邀请信的分量,刘过不会不知道。尽管刘过此时已经名震一时,但与辛公相比,仍有很大差距。这样难得的邀约,居然不赴,实在说不过去。

他给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同时,也通过这首词投石问路,证明自己。好像有真才干的人故意拿乔,借此抬高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当然,如果做得不好,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不过,狂客刘过对自己有深深的自信。

他说自己想像樊哙一样,斗酒一饮而尽,彘肩拔剑而啖之,岂不快哉。只是身在杭州的他脱不开身去。曾在杭州为官的白居易,曾在杭州任太守的苏东坡,结庐孤山隐居杭州的林逋,穿越了时光的藩篱,把我叫了回去,与他们共饮。三人各有言语相劝,一片盛情实在难却。只能等天晴了,再去访稼轩你了。

招朋结侣,驱遣鬼仙,纵心玩世,充满了奇异的想象和谐诙之趣。风雨渡江的豪最终让步于醉心临安的逸,这是不是对南宋时局的某种暗喻呢?真可谓“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啊!

我们不知道刘过寄寓了这层意思没有,但在他神游万仞招古人为友的行径背后,我分明看到了现实中他的孤独。在当世承受孤独的人,要么在历史中寻找自己的回声,要么留待遥远的未来有人来检阅。

英雄惜英雄,他的这点深衷辛弃疾又何尝看不懂?于是稼轩“得之大喜,致馈百千,竟邀之去馆燕弥月”。

只是,馆燕弥月又如何呢?他终究是一帮江湖谒客,投奔在他人的门下,作“庙堂”的附庸,在附庸的面具下,努力地模糊自己的尊严,唱出自己的声音。到头来,才发现江湖是自己唯一的归宿。看这首《唐多令》: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此词当作于1205年秋或1206年秋刘过去逝之前。

1205年,南宋发生了政变,主张北伐的韩侂胄被主和的史弥远诛杀。凡是鼓吹北伐的主战派都受到了不同的惩处,一时间十分热闹的北伐抗战场面烟消云散。韩侂胄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不多谈,但主和派又占据政坛确是事实。整个南宋政坛,基本上都是主和派的天下,主战派很少有时间占领政治舞台。所以主战派比起主和派来力量弱小,组织松散,好不容易积聚一点力量,又很快被主和派打垮,以至于陆游、辛弃疾这些抗战派名人都受到一种政治上的压力而感到说话不方便。韩侂胄这一闹,刘过这一派人受到的压力则更大。再加上刘过已经年老力衰,身体心力都大不如前,但他除了略提“新愁”以外,就什么也不愿意说了。

纵观全词,时序是一重悲凉,政治是一重悲凉,友朋四散是一种悲凉,自己身心俱疲是一重悲凉,这么多悲凉,他只说了一句“浑是新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真正看穿了世事的人,是什么也不想说,也说不出口了。

二 陈亮:终是一书生

陈亮24岁以布衣身份上《中兴五论》,直斥宋金议和。以书生意气,纵论国是,将主战主和派一起批了个尽。让自己成名的同时,也给自己树立了无数潜在敌人。他的五论,可谓有胆有识,有理有据,但放在现实中,一条也行不通。他以为只要搞定皇帝一人就可以了,却不料政治如一张盘根错节的网,皇帝也在掣肘之中。

34岁,陈亮又三次上书,言南宋偏安之失,言空谈性命之疏,差点感动了孝宗皇帝,想给个小官他当一当。因为,他的执着让他在泥塘般的现实中看到了一丝理想的光辉,也安慰了他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自责之私心。谁知前来邀宠的曾觌,完全败坏了陈亮的兴致,陈亮竟逾墙而走,舍皇帝赏给他的小官不做。

回家后,他在家乡过着任纵的生活,江湖上到处都有他的传说。他在酒楼上与一帮朋友纵饮高论,说了一些自己醒后都记不清的言语,被别人抓住了把柄,以“言语犯上”入狱,受尽折磨,终因孝宗的一句“词人醉了,胡说乱道,岂能当真”给免了罪。

回乡后,因为家童杀人被诬,他再次入狱,元气大伤,家财几乎散尽。在辛弃疾等友人的搭救下,免了一死。

多番上诉无果,两次入狱之灾,他应该懂得收敛,懂得和现实妥协,低下头,做一个精明的实用主义者或无难无灾的保守主义者,行走江湖之中,也可以全身远祸,风平浪静地过一生。

可他不。他认为一定是自己的前几次上疏太空泛,缺少实地考察的依据。1188年,44岁的他,在建康京口实地考察一番后,写下了《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再次触怒众人,被目为狂怪。回乡后,等着他的是另一次精心罗织的入狱,朋友再次搭救。

就是这样的一个江湖书生,总是拿自己心中的那把尺子去衡量是非曲直,世态人心。却不知道,这个社会中每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子。

他同时还是一个思想家,是永康学派的创始人。他反对性命之说,主张功利之学。专言事功而蔑视空谈心性命理之学。在南宋理学家朱熹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之时,他却认为义利就在利欲之中,人欲即天理。

他妄想以事功之实救义理之空,却一不小心,堕入另一种空疏之中。以一介书生之意气,空抱着一腔热情和理想,想与整个南宋的现实抗争。

看看他的书生意气吧。

水调歌头

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此词写于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十一月间,是为送章德茂使金贺金世宗完颜雍生辰之作。陈亮对于南宋朝廷长期形成的惧敌、畏敌、妥协投降的对金策略,心中极度不满,特借送友人章德茂使虏之机,将长期积聚心头的不满情绪,一股脑儿地喷发出来,感情愤激昂扬,似一篇写得很有**的战斗檄文。

他说因为大宋军队好久没有出师打仗了,金竟信口开河,说宋朝没有人才,无人能够担起抗金的重担。言外之意,是说宋朝长期执行屈辱投降的国策,致使抗金爱国的人才没有出头之日。他赞扬章德茂有万夫不当之勇,这次出使,一定能表现出一种不畏强敌的英雄气概。真可笑作为大宋使者,就像河水向东流一样,还得到金国朝拜金国国王。算了吧,暂且再到金国朝拜一回,总有一天会将敌酋缚至京师,一雪国耻。

下阕抒情,词人慷慨激昂,表现了一种英雄气概与政治豪情。“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连续用了三个词意相近、结构相同的词句,一层紧逼一层,语言冲决强硬,造成一种逼人的气势。“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他的感情愤激到了极点,对于妥协投降政策造成的朝臣人人畏惧金人的情势非常气愤。“总该有一个半个耻事大金的人吧!”语气果决,情绪愤激,对士气不张的现状极为不满。广大的北方领土,仍被金人占领,千里万里的地面被一股浓烈的腥膻味所笼罩,千古英雄都哪儿去了呢?何时才有磅礴之气,打破这个局面啊!胡人的气数已经完了,大宋总有一天会如赫日中天,光耀万丈的。

只可惜美好的愿望始终代替不了百万雄兵,豪言壮语也只能一散心中的郁积之气。南宋还是那个南宋,朝廷还是那个朝廷,人们在苟安和惯性的驱使下,茫然地被历史洪流裹挟着向前,哪里有奋励当世、力挽狂澜之志?

这个狂士,这个书生,却偏偏看不到这点。或者,只是他不愿意看到而已!

他依然漂**在江湖。

他从不屈服于理想,却最终屈服于科举。一生三次应举未中,他并不是非要做官,却只是想通过科举这条世人心中的正路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他的狂,他的张扬,他不可一世的顾盼自雄,不是书生意气,不是夸夸其谈。他,是有实力、有担当的人。

五十五岁时,他终于高中。那一刻,他自己也激动得哭了。拉着弟弟的手说:“等我富贵后,一定提拔你。死后,我们也有面目见地下的先人了。”

这样的一个狂士,却最终在自己最不屑的事物面前低下了高昂的头,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也是人最无力最悲哀的地方。

三 同为谒客

刘过和陈亮,一生都未入仕,都和主战派辛弃疾有交际。但二人在江湖上的地位是不同的。

辛弃疾视陈亮为政治畏友,和陈亮同聚一个多月,在陈亮离去后,意犹未尽,策马追驰千里。而对刘过只是欣赏其才华,令其入幕唱和,离去给予馈赠而已。但作为一生漂泊江湖的人,二者皆摆脱不了江湖谒客的身份。

刘过始终未能进入政治中心,也没有融入上层社会,他最多只能扮演一个谒客和幕僚的角色。是谒客,便免不了投人所好,放下自尊和身段去攀附名流显贵。他写给辛弃疾的《沁园春》完全追和辛词特色,而置邀约于不顾,也有某种自抬身价的私心在其中。据说辛得此词大喜,致馈颇丰,并在临别时嘱咐他“以是为求田资”,奈何刘过归去后,并没有做一个求田问舍的安分顺民,丰厚的馈赠“竞**于酒”。

我理解他的行为。没有人想放下自尊去做一个江湖谒客,始终以一个依附的形象立身于世,灵魂一直是跪着的。但是现实的逼仄,却只能让他选择江湖这样一条不归路,选择依附以求得最基本的安身立命。二者之间的矛盾,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和自己独处的时候,噬咬自己的灵魂。可他又能奈何?他只能以狂以傲,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昭示他作为一个人的真正需索。

如果你能看懂他狂傲之下掩藏的那颗焦灼而又痛苦的灵魂,你就能原谅他的一切。

和刘过的狂傲比起来,陈亮要庄重些。一方面,他最终考中了进士,虽然没有机会真正出仕,他却用自己的行为向人证明他骨子里心存魏阙,而人在江湖,只是身不由己的选择。另一方面,他和当时思想界和政界的重要人物都交往甚密,如叶适、朱熹、辛弃疾,他甚至成功地引起了孝宗的注意。三次入狱又三次成功出狱,都赖上至皇帝下至重要人物的援手和庇护。他自己引领了一个思想学派。和同在江湖的刘过比起来,他没有那么江湖,也自然在种种束缚和顾忌之下,没有刘过不管不顾的狂和傲。

一个用狂傲维护自己的自尊,人不高贵,灵魂却要高贵。

一个用近乎偏执的热情,始终如一地主战,始终如一地想为柔弱无骨的宋王朝输送一点血性,人在江湖,却心存魏阙。

本质上,同为谒客。行走在名流显宦门下是谒,“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同样是谒,可惜的是,这个南宋,这个帝王,并没有给他们实现自己“天下”情结的舞台。一次次的科考,是他们对江湖谒客身份的疏离,却是对帝王谒客身份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