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说他是“亘古男儿一放翁”。
在他85年的生命历程里,在坎坷疲惫的庸常生活里,他始终怀抱着英雄梦想,风吹雨打未曾放弃,闲庭信步未曾忘却,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所谓的亘古男儿,不在于他喊过什么慷慨激昂的调子,也不在于他曾立下什么赫赫战功,而是他秉持一颗光复河山的初心,风雨不改其诚。在于他心中有信仰,哪怕生如蚁,也不曾匍匐,梦想的翅膀带他飞翔,活得那么美。
他有一个英雄梦,是他疲惫生活中不灭的信仰。
他有一个沈园结,是他内心深处不能触碰的痛。
他有一颗梅花魂,在漫漫人世傲然绽然,散发幽香。
他有一种生活范,在历经冷暖后依然以温厚之心拥抱烟火人间。
一 英雄梦
他一生都做着上马击狂胡,为国平燕赵的英雄梦!
二十九岁时,他参加进士考试,省试中成绩优异,被取为第一,却因为名次排在秦桧之孙秦埙的前面,就硬被放在了最末一位,连主考官也险遭处分。第二年,他勉强参加了礼部试,也是名列前茅,又因“喜论恢复”被秦桧强行黜落。直到秦桧死后,他才得以出仕;而这时,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四十二岁时因“力主张浚用兵”,被罢隆兴通判职;
五十二岁时,因北伐主张无法实现而常藉诗酒抒发郁懑,被指“不拘礼法,恃酒颓放”,罢四川制置使参议官职;
王炎戍边,陆游有幸入幕,积极建言献策,这是他离自己从军梦想最近的一次,却不到半年,因王炎被召还京师而梦想破灭;他骑着一匹瘦驴,和着剑门微雨,不甘心地问着自己:“此身合是诗人未?”
六十六岁时,把抗金情志形诸歌咏,被人以“嘲咏风月”的罪名罢严州知州职。
此后一直退居家乡山阴,直至八十五岁去世。八十二岁时,力举韩侂胄“开禧北伐”,几欲被起用,却因韩侂胄对形势的估计不足很快失败而告终。
一生失意,却从未失志。晚年退居家乡山阴近20年的时间里,他在拥抱生活,拥抱自然的同时,仍一直将英雄的梦想之火深埋在心底,从未熄灭。“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直至临死之际,他想的仍然是:“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这是个需要英雄的时代,却又是一个英雄过剩的年代!
他一辈子最不想做一个诗人,一辈子想做另一个自己。每个人心中都有做另一个自己的冲动和隐秘愿望,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把人生过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英雄的**在他心中烈烈燃烧,指点江山的巨手却只能端起小酒杯,啜饮着无边的落寞。
“六十年间万首诗”的陆游最大的愿望本不是做诗人,“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才是他真正的志向。而南郑似乎成就了他的这一志向,虽然为时太短。但那种辉煌却定格在他此后的记忆中,永远挥之不去,并不时闪现在他的诗句中。
汉宫春
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敧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1172年,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请陆游为幕宾。幕府设在南郑,即今天的汉中市,乃军事要地,当时正是与金人的作战前线。陆游是三月到南郑军中的。初到前线,陆游似乎看到了北伐的希望,对前线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满怀感情。所挥舞的兵器是肃杀的羽箭雕弓,所展示的场面是壮阔的古垒纵猎,所听闻的是凄美的胡笳,所见的是被大雪覆盖的毡房座座。边关野性苍凉雄壮之气令他诗情喷发,挥墨纵横,龙蛇飞舞,满纸云烟。这里,才是施展他男儿抱负的所在,这里,才是他驰骋才情的场所!
只是这种如火如荼的生活不过半年,同年十月王炎设在南郑的幕府宣布解散,南宋北伐遂宣告破产。他带着失落来到了蜀中胜地成都。这里的富庶、繁华、节日的狂欢并没有让他忘情投入,却激起他心中莫大的悲哀。闻歌感旧,时时泪落尊前!
可他没有向命运屈服,他依然宣告着: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我定会坚持我的目标,抗争到底!
这个梦,伴随着他一直向前走去,直走到光阴深处,直走到时光落幕。不死的**,遗落在他暮年的诗词中,鼓**着红尘中那些轻易放弃的疲惫的心。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这首词作于他晚年闲居家乡山阴时,是他对自己一生境况的感慨与总结。
他一生的境况是:“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天山,在新疆境内,是汉唐时的边境,此处借指抗金前线;沧洲,即水边,是古时隐士隐居的地方,此处指陆游晚年闲居之地。二句是说,自己的心一直是在烽火连天的抗金前线,而身却被抛置在与抗金前线遥不可及的水泽山乡中,并且就这样一天天地老死下去。
理想与现实间的距离是如此巨大,以至我们仿佛看到了他身心被割裂、被撕扯的痛苦情形。而这种情形,又是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奈和不甘!但不甘又如何?现实就那么冷冰冰地摆在自己面前,让他无从选择,无法逃避。
但心中的呼喊,却从未被冷冰冰的现实冻僵过。时光在流逝,生命在老去,许多人在他生命里一一路过,许多事在他记忆里慢慢淡去。唯一点深衷,无论如何也不能化解。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示儿》,是陆游的绝笔,也是他的遗嘱。遗嘱一般是说很私人的事情,或是一些家事。而陆游却不一样,他“但悲不见九州同”。当然,他提到了儿子的祭祀,只是这个祭祀的内容是:如果祖国江山一统,可别忘了告诉他。他真是将爱国进行到底,爱到了极致。所以朱自清先生称,他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诗人。
朱自清先生在《爱国诗》这篇文章里,把我国古典诗歌中的爱国诗分为三种:一是忠于一朝,也就是忠于一姓;其次是歌咏那勇敢杀敌的将士;再其次是对异族的同仇。并指出第三种以民族为立场,范围更为广大。他认为陆游“虽做过官,他的爱国热诚却不仅为了赵家一姓。他曾在西北从军,加强了他的敌忾。为了民族,为了社稷,他永怀着恢复中原的壮志”。因此在历代爱国诗中,他特别推崇这首《示儿》诗,并对它做了具体的分析:
《示儿》诗是临终之作,不说到别的,只说“北定中原”,正是他的专一处。这种诗只是对儿子说话,不是什么遗疏遗表的,用不着装腔作势,他尽可以说些别的体己的话;可是他只说这个,他正以为这是最体己的话。诗里说“元知万事空”,万事都搁得下;“但悲不见九州同”,只这一件搁不下。他虽说“死去”,虽然“不见九州同”,可是相信“王师”终有“北定中原日”,所以叮嘱他儿子“家祭无忘告乃翁”!教儿子“无忘”,正见自己的念念不“忘”。这是他的爱国热诚的理想化;这理想便是我们现在说的“国家至上”的信念的雏形。……过去的诗人里,也许只有他才配称为爱国诗人。
一个梦到底要做多久才能醒?一个夙愿到底要过多久才会放弃?也许,只有死,才能阻断梦想与残酷的现实之间的距离。而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诗人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理想与现实冲突的煎熬。
这一切又都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他在《病起书怀》中曾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这其实为他在《示儿》中所留的遗嘱做了一个注脚,为他一生的执着做了一个注脚。位卑,也不敢忘忧国,不敢是因为内心的使命感、责任感一直在鞭策着自己。事定犹须待阖棺,不待阖棺,就不能绝望,不能放弃。而在《示儿》这首诗里,我们分明看到了,阖棺也无法定论。
二 沈园结
其实,陆游一生有两个专一:一个是收复中原的雄心,一个是对唐婉的感情;一个是情感,一个是事业。两者几乎占去了他生命的全部,这样看来,他的一生是丰富而又饱满的。
无论是深于情,还是忠于理想,他都没有半点掩饰,在诗中写了又写。他的心胸一定是够开阔的,他对世事的态度一定是够豁达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中国古代诗人当中,能够像陆游一样活到八十五岁的绝对是凤毛麟角,一个人能够长寿,我想对他而言有两点很重要,一是他有良好的心态,有了良好的心态才能有健康的身体。二是他有着执着的信念,人有了信念的支持,就能最大限度激发他生命的潜能。支撑着陆游的信念里面,肯定少不了上面的两个专一。
据南宋人的记载,陆游年轻时跟表妹唐婉结婚,婚后夫妻感情甚笃。唐氏侍奉公婆亦很孝顺,但陆游的母亲不喜欢她,一来是夫妻过于缠绵,影响了陆游的仕进,二是唐婉二年不育,最终二人被迫离分。后来唐氏改嫁,陆游也另娶,但两人深挚的感情无法割断,彼此都思念难舍。陆游一次春日出游,在绍兴禹迹寺南的沈园与唐氏相遇。唐氏送酒给陆游以致情意,陆游深为感动,回忆起昔日的感情,十分伤感,便在沈园的墙壁上写下了这首《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词中有对“有情而分离”的深深无奈。“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这个代表恶势力的“东风”,是陆游的母亲,是让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的焦母,是更多生生拆分有情人的一切宗法势力,更是那一双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操控着你我命运的无常!人的渺小,于此尤甚。
有对唐婉深深的怜惜,这也是他“深于情”的表现。一种相思,两处愁。他怜惜的不是自己,而是她“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她的悲喜,他无一不感同身受。恨不能,千山万水寻了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此时此刻,他更恨的是内心里的一丝丝怯懦。但他终究是一个至情的人,却不能至性。
有痴情不灭的执着。时隔多年,他忘不了,也不想忘,念的依然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个执着的劲头,一如他心中的英雄梦!
在陆游诗集中保存下来的跟沈园情事相关的诗作,据有人统计至少有十首之多,其沉痛和深挚的感情都能与《钗头凤》相对应和契合。只到八十多岁,他故地重游,依然念着“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沈园的春波绿水中,她如惊鸿照影般在他的心头复活,隔着四十多年的时光尘幕,依稀向他走来!
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么样都可以。但只要一想起她啊,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沈园,是陆游心中挥之不去的另一个情结,是他心中的绮梦,是他得不到的躁动。红颜知己不足以概括,情人不足以形容,她是居住在他精神领域里,可以给他灵魂温暖的微火,可以给他心灵安宁的港口,是他生命中一个最长久的秘密,是一种密藏的奢侈!
三 梅花魂
宋人爱梅、咏梅。爱其清韵,爱其高洁,爱其坚贞。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梅花字字香》说:“《离骚》遍撷香草,独不及梅。六代及唐,渐有赋咏,而偶然寄意,视之亦与诸花等。自北宋林逋诸人递相矜重‘暗香’‘疏影’、‘半树’‘横枝’之句,作者始别立品题。南宋以来,遂以咏梅为诗家一大公案。江湖诗人,无论爱梅与否,无不借梅以自重。凡别号及斋馆之名,多带‘梅’字,以求附于雅人。”由此可知,及至宋人,始重梅花。单看《宋史·艺文志》所录咏梅的书名,如《梅花百咏》《玉壶梅花三百咏》《宋初梅花千咏》之类,就知道宋人是如何的爱梅和好咏梅花了。
陆游也爱梅,写了300多首咏梅诗,梅花贯穿了他的一生。从寻梅、观梅、赏梅、别梅、忆梅至梅未开、已开、盛开、零落,无不在他的生命中轮回,他甚至说:“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他喜欢品酒赏梅,边说醉话,边折梅插头,把乌巾插坏了也不可惜。在成都赏梅归来,他“醉帽插花”,引人围观。
陆游爱梅,爱的不只是它的清,它的雅,而是它执着到骨子里坚贞品性。宋人最需要什么?不是雅,而是在异族欺凌威压之下的精神支撑:外既被敌人用刀枪逼压得直不起身来,内还不得求一种可以站起的力量吗?于是,他们就心仪了梅,并从梅中找到了一个软弱王朝所特别需要的强韧精神。尤其是那些与投降派对立的志士们,他们在异族的**威之外,还多了一层来自王朝内部的、也更为切近和冷酷的打击与迫害,梅花的精神就更为他们所需要了。时至南宋,外族势力步步进逼,内部的投降派亦愈加强势,梅花精神遂更成为一种时代性的精神需求。
卜算子
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把笔墨几乎全用在了渲染梅花所身处的环境上。她在人迹罕至,风尘漫漫、荒凉萧瑟的驿外断桥边。她在令人断肠的黄昏里独自开放,无人欣赏,更有风雨来相摧!她还要面对着群芳的嫉妒!天时,地利,人和,她一样也没有!
可这又能如何?风雨之中,花瓣被且吹且打地抛到了驿道上,没有人用锦囊盛了它,没有人为它建了花冢,也没有人为它洒下眼泪。它就那样地被风雨打落,又被行人无情地踏进泥中,被车轮狠狠地碾作尘土——但,其香却依然“如故”!“生”与“死”,只是形式,她可以被摧残,可以被践踏,但它不会失了精神,不会散了魂魄,不会丢了意志,不会失了品节!“依然香如故”!
她没有一味地坚强,一味地高大,或一味地乐观,在心理上她也曾脆弱过,感受到了寂寞孤苦。但在意志品格上,她坚执如一,没有丝毫的畏怯和懦弱。这样的梅,真实而富有血肉!这样的陆游,真实而让人亲近。
真正的英雄,不是没有动摇,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没有被它所屈服罢了。在漫漫人生之路上,谁不是一边流泪,一边昂首面对呢?
就像他在《游西山村》中所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重重山,一道道水,循环往复,如入迷阵。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心灰意冷间,忽见柳色深绿,花光红艳,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慢慢地向前延伸,一个村庄居然展现在了眼前。
我们需要山重水复,更需要柳暗花明;需要迷失,更需要超越。这原本就是我们不断面临的生存状态呀!与其一贯正确和永远幸福,我宁愿选择最遥远的迷失和最深刻的痛苦。如果我们把山重水复理解为失败、挫折、痛苦、挣扎、挑战、迷失,那么,柳暗花明就是成功、成长、超越、幸福、真理、永恒。只有那些把人生当作一部恢宏的史诗来书写的人们,只有那些在人生道路上经历过最艰辛最遥远的探索的人们,才能够真正了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话最深微的含义。
四 生活范
从65岁开始,陆游退居家乡山阴,直至85岁,生命结束。其间曾因北伐,短暂地离开过一段时间。
这20年,是他生命步入晚境之时,也是他开始顺应生命的本然状态,与生命和解的过程。
回归山阴后,20年时间里作诗六千多首,占他诗歌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这些诗中他的英雄梦时时泛起,但他关注的重心是日常生活。涉及饮食起居、读书吟诗、交游交友以及大量的乡村生活和日常琐事,这一切使他的诗歌充满了生活味和人间烟火气息。
生活的意义在于生活本身。他退居山阴,却不是退隐。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和他的山阴融合在一起。
他以童心观自然,始终对生活保持新鲜浓厚的意趣,他将他的起居室命名为“还婴室”。岁月永远年轻,我们慢慢老去,你会发现,童心未泯,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他像小孩一样没心没肺“续食叨微禄,宽心赖小儿”。他像小儿一样玩乐嬉戏,“更就群童闲斗草,人间何处不儿嬉”“园中垒瓦强名塔,庭下埋盆聊作池”,看着他天真的样子,我真不忍心惊扰了他,这个看透了世事的老顽童。
他奉行“即时之道”,活在当下,随处享受生活的赐予。人生苦短而身后皆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写诗饮酒,赏花钓鱼,品茶下棋,无处不是道场,无处不是修行啊。
他修炼归静之道。“归来静卧茅檐底,始觉闲中日月长”,品茶、参禅,无不是归静。
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近二十年的修行过程,看看这首《临安春雨初霁》,我们知道他还是带着些许不甘,看他是怎样一步步接近生命澄明的状态的。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写这首诗时,他已蛰居山阴五年,年少时的意气和轻狂早已消磨殆尽,但他对人生的无奈,对官场倾轧,对世态炎凉,体会却是益发深刻了。六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他走过来了。他确实有资格、有阅历对世事进行一番品评。“世味年来薄似纱”,是他锥心的体悟,是他在失意中积累起来的最深的心得。更为无奈的是,世情既然如此浇薄,他仍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谁令骑马客京华?”到底是谁在左右着自己,垂老之年,还是骑了马到京里来,过着客居般寂寞与无聊的生活呢?是谁?是无法抗拒的权威?是不甘的雄心?是幸存的侥幸?其间种种,确实不能分辨得清。
中间两联,说到底,就写了一个“闲”字。这个闲,写得细腻,写得妥帖,写得形象,写得蕴藉,因而也是历年来最为人称诵的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诗人信手拈来,一幅“杏花春雨江南”的绝美画面就呼之欲出了。只是透过这个画面,我们仿佛能感觉到诗人那种深深的寂寞与无奈来。“一夜”,绝不是闲笔,它点明了诗人一夜无眠,心绪难宁,百无聊赖。闲愁,闲愁,愁因闲起,闲因愁深,二者本来就是相辅相成,难舍难分的。而“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则是将那种“闲”外化为具体的行为了。春雨初霁,天气甚好,诗人能做什么呢?是写写草书,是品品清茶。书与茶,一向都是中国文人闲情的写照与道具,是他们一直以来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
透过这首诗,我们分明能看见,失意如一支箭,依然穿透了他的心。因为,他曾无数次说过,他并不想做一个闲人、一个诗人,他梦想的是金戈铁马,是马上封侯,是经天纬地的男儿功业。
他仍需要假以时日,修得一颗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