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干由北宋入南宋,亲历靖康之耻,失去家国的创痛一直在他的心中激**。
张孝祥出生在南宋,生活在南宋,年仅三十八年的生命,让他一直心怀收复失地的激昂梦想。
他们主要生活在南宋初期。那时候,靖康之耻犹未灭,同仇敌忾、收复失地的迫切愿望,仍在心头回响。南宋建国初期,士大夫还发出了“问罪金人,迎还二圣”的呼喊,但这种呼声,随着宋高宗支持“和议”“退避”而减弱。孝宗虽欲励精图治却因张浚北伐失败而意气萧瑟,时人强烈的抗金爱国**一变而为愤懑压抑;到宁宗时,女真人与北方汉人之间渐渐融合,抗金的声音越来越弱,随着韩侂胄北伐失败,只变成几声悲凉的叹息。
因为生活在南宋初期的缘故,国破家亡的创痛还很新鲜,很强烈,还没有变成模糊的斑斑血痕。所以,他们二人,在南宋初期的词坛上,一直发出与主和派不和谐的激昂声音。
一 张元干:梦绕神州路
张元干出生于福建永福县一个仕宦家庭里。十四五岁时便与“座客赓唱”,显示出惊人的才华。后随父亲到繁华的汴京,入太学。二十岁左右到江西南昌,与江西诗派成员结成诗社,纵情诗酒,才华毕露,但他并不以雕虫小技的笔杆子为傲,他的抱负在于慷慨议政,谈笑从军。
进入仕途后,他遵从着内心的从军梦,直接选择了跟随主战派李纲。自此后,他的升沉起浮与李纲的失势与得势同频共振。靖康之变的消息传来后,他悲愤难抑,满以为南渡后的小朝廷会撕心振起,却不料是更奴颜婢膝地求和。1127年8月,金兵一路南下,攻下杭州、越州、明州,高宗闻风逃窜,直到定海登舟。张元干也追随着皇帝逃窜的方向,一路到了湖州。是年秋,他写下了《石州慢》: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微弄凉月。谁家疏柳低迷,几点流萤明灭。夜帆风驶,满湖烟水苍茫,菰蒲零乱秋声咽。梦断酒醒时,倚危樯清绝。
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
秋风急雨,昏鸦乱噪,这样一个逼仄又狂躁的黄昏!不知道,这到底是他眼中的物象,还是他心中勾勒出的南宋此刻的政局乱象?狂乱之后,归于凄清,一叶孤帆行驶在满湖的苍茫烟水中,几点流萤更添诡异,凌乱秋声偏又乱人心绪。梦断了,酒醒了,人终要孤独面对这茫茫的夜色,面对无法穿越的黑暗。
心折骨惊、萦绕不去的,原来始终是时局危艰。天上的金星似乎也放射出愤怒的光芒,人又何堪?恨不能挽天河水来洗净“群盗纵横,逆胡猖獗”在中原大地上留下的血污!北宋灭亡,二帝被掳,这幕沉痛的历史悲剧是再也不能重演的了!可是,眼下的局势又如何呢?南宋与金的边界只隔了一条长江,自己虽有“一灭胡尘”的雄心壮志,却只能像王处仲(敦)那样,白白地击碎唾壶,空有决心而已!
二圣被幽囚在遥远的北方,自己能做些什么呢?只能在南方的船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一样,流下几滴冷冷的泪!
这样一副孤忠之相,读来让人说什么好呢?他知道,除了问天问地,问月问水之外,他谁也不能怪,谁也不能说。
像他这样不会与世沉浮推移的人,抱着一腔孤忠,只能像屈子一样,忧愁忧思,郁郁不乐。只是他没有选择自投汨罗,而是在看穿现实之后,毅然决然地辞官归里。“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脱离了一地鸡毛的官场,在家乡闲居。
“小隐故山今去好,中原遗恨几时休”,家乡能够抚平游子的疲惫与倦怠,却无法满足他内心最深切的渴求。一腔郁积,满心悲愤,只能铸字为箭,射向遥远的北方,聊慰心中的寂寞。
绍兴十年(1140),李纲病逝,他的梦又残了一角。
两年之后,主战派胡铨被秦桧诬陷,押送新州编管。在秦桧的熏天气焰下,“一时士大夫畏罪钳舌,莫敢与立谈”,平生亲党,避之唯恐不及。此时寓居在湖州的张元干,却不顾个人安危,为他送别,并写下这首感慨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贺新郎·送胡邦衡侍制》。
梦绕神州路。恨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销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词里有他“梦绕神州路”的无悔痴心,有欲说还休、不知罪谁的无奈,“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却再不想也不能说出口了,决策者代表着天意,天意莫测,正如人心莫测,除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外,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才能告慰不甘的灵魂?
昆仑的天柱倒塌了,就像北宋的覆灭;黄河洪水泛滥了,好像金兵的猖獗;狐兔盘踞在村落,反衬人民的流离失所。梦里,醒里,他忘不掉这些。心之忧矣,如匪浣衣。唯知心一人,才能稍稍纾解。偏偏连这种愿望也落了空:更南浦,送君去。
此一别,万里江山虽大,你又能归往何处?天地之大,却容不下一颗小小的赤诚的爱国之心。此一别,对床夜话的往昔成为一种奢侈,雁不到,书成又能寄给谁?纵览今古,我们岂是那为一己得失而计较的庸碌之辈?抛开个人的恩恩怨怨,在公义面前,我们没有理由沮丧,还是高昂着骄傲的头,举大白,听《金缕》。
天意其实根本不用问,整个宋代都缺少那种血气与燥烈的刚性。如果你觉得中间偶尔激起的几朵浪花就能将整个政局改写,那是因为你太天真或太执着。也正是因为他的天真与执着,才让他选择了在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他依然高调送别。他也因此而被拘捕至临安审讯,因挂冠太久,最后免去牢狱之灾,却被“削籍”。
此后他又浪迹江湖,主要在苏州、吴越一带活动。六十七岁时,他举杖登上垂虹桥,万千感慨化为“洗尽人间尘土,扫去胸中冰炭,痛饮读《离骚》”的悲凉句子。
终是意难平。
此后,他行踪无定,卒于何时,何地,也成了一个谜。或许是客死在了异乡,或许是终老在家乡,无论是何处,我想他心中所向的方向,永远是那片沦陷的故土,永远是北方。
二 张孝祥:肝胆皆冰雪
张孝祥出生于南宋,虽未目睹北宋沦亡,但其家族却在北宋沦亡后饱受离乱之苦。因此,赶走金人,收复失地的种子自幼就埋在他心中。
史书说他“少年气锐”,正是这汪洋恣肆的锐气,让他驰名士人群体。一踏上政治舞台,他便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主战派张浚一边。
他不懂得藏锋,他的“刚正”也让他易折,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他与奸相秦桧的孙子秦埙“同登弟,官礼部侍郎”,在朝堂相遇,“一揖之外,不交一言”。这样一种爱憎分明,喜怒溢于言表的个性,如何在那险深的官场上混呢?
他的个性,喻示着他坎坷的命运。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金主完颜亮越过淮河大举南侵直达长江,所幸虞允文统领水师在采石大败金兵,完颜亮渡江失利之后被部下缢死,于是金兵退回淮河。张孝祥欣闻采石大捷,作一诗一词《辛巳冬闻德音》和《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高歌北伐的情怀和恢复的信心。然而形势发展并非如他所愿,朝廷又响起和议的调子,白白放弃追歼金兵、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张孝祥深感痛心,在建康留守的宴席上,写下了这首《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极目北眺,千里淮河,草木荒凉,城垣毁塌,全无防守。征尘昏暗,霜风凄紧,边境悄然无声。
追想当年,靖康之变,或许那是天意,并非人为,但是灾难如此深重:洙水泗水之间,孔子讲学之地,居然一片膻腥之气。再看如今,一水之隔便是金人居住的帐篷、放牧的牛羊,还有纵横无数的地堡哨所。特别是金兵将帅夜间练武,骑兵的火把将淮河照得通明,号笳与鼙鼓交响齐鸣,看那场面岂不叫人心惊!
“殆天数,非人力”,其实是在为宋王朝粉饰开脱,在高高的皇权面前,他们终于还是开不了口,只能将一切罪责归于无言的天地。
有志难酬的悲愤喷薄而出:徒有杀敌利器,一任它尘封虫蛀终无用武之地;空怀报国雄心,奈何时机轻失岁月将尽。眼前所见是朝廷执意罢兵苟且偏安,议和使者纷纷驰驱来往不绝。“若为情”,似厉声唾骂,直令投降派无地自容。最可悲的是,中原遗老一直翘首南望,苦苦期盼大宋皇帝御驾北上!所见如彼,所闻如此,就是过路行人也会满腔忠愤、热泪倾注!
整首词,三字句连用,如弹丸注坡,一气流转,胸中的激愤之气化为文字,跳**在其中的忠肝义胆,让人深深动容。一副对比鲜明的历史画面也徐徐展开来:
一边是边境防御松懈,中原久遭**,敌军气焰嚣张;
一边是志士报国无门,朝廷苟且偷安,遗民求救无望。
难怪当时抗战首领张浚为之流涕而起,罢席而去;也难怪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盛赞其“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
只是他如冰雪般的肝胆,大权在握者看不见,也不愿意看。他们像鸵鸟一样把头深深埋在求和的沙砾中,虽然心中也有难过,也曾动摇,但在金人的铁蹄下,他们那点阳刚之气瞬息即逝。此时此刻,那些主战、主北伐的声音,不是在提醒着他们的自尊,而是在提醒着他们的懦弱。这种聒噪之音,让他们心烦。
以为怀抱着一腔忠诚就一定能受待见吗?不一定。也许张孝祥看明白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但现实如泥潭一般,消磨了英雄的意气,挫败了他们的壮志。想腾飞,也只是扑腾一下翅膀而已。
无力改变现实,只能改变自己。雨水太强,会淹死庄稼;太阳太强,会晒焦百谷。人活于世,但求取心灵的平衡而已。
所以,他的冰雪肝胆,一面映照着壮怀激烈,一面映照着旷达超逸,如这首《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乾道元年(1165)七月,张孝祥宦游岭海知静江府(治所桂林),任职期间颇有政声,但因遭到谏官攻讦,乾道二年(1166)六月罢职离开桂林——此即词中“岭海经年”所指事情。所谓“岭海”是指两广地区,北倚五岭,南临南海,故称岭海。张孝祥蒙冤罢职之后郁郁北归,途中经过洞庭,恰遇中秋,有感于中,写下了这首旷达高远、堪称“杰特”的词作。关于这首词,汪大白先生分析得很好,现摘录如下:
词的上片描绘了湖光月色交相辉映的美妙景象。洞庭与青草相连,无风无浪,何其静谧;无边无垠,何其壮阔。“玉鉴琼田”喻指湖水的平静和晶莹,表现湖水的宜舟和可人。特别令人惊叹的是,月光照彻湖底,银河倒映水中,月夜星空与玉鉴琼田上下浑然一体,满目清澈透明。呵呵!此情此景其妙无比,难以言说,唯有身临其境才能悠然心会。
词的下片抒写孤傲自信、旷达高远的词人情怀。“应念”三句涉及游宦岭海蒙冤去职之事,追忆之中既是自白,又是自许。紧接二句刻画词人自我形象,既显孤寂,又显孤傲。出于孤寂和孤傲,兼有良辰和美景,词人泛舟空阔,神驰无羁,顿生奇想,豪情大发:尽舀西江当酒,斟满空中北斗,邀集万物为我宾客。呵呵!此时此刻词人陶醉其中,全然不知天上人间!
这首词的杰特处首先在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展示出词人独特的心路历程。下片所谓“应念岭海经年”“短发萧骚襟袖冷”,隐约透露出词人仕途蹭蹬的不平与孤寂;肝胆冰雪的自我表白,稳泛沧浪的孤傲自许,与其说是游览洞庭月夜的感受,不如说是面对天地自然的倾诉。正是得以在天地面前倾心诉说,与万物之间敞怀相处,词人遂觉思与境谐,情由景移,物我**,兴味空前。情怀既已如此,何论荣辱得失?尽皆置之度外!可见词的下片,由“应念岭海经年”起,至“不知今夕何夕”终,结构布局独具匠心,遣词造句婉曲多致,寥寥数语即形象微妙地反映出由执我剖白到忘我超脱的心理跨越;尺幅之内则艺术传神地展示出词人冰清玉润、海涵地负的精神世界。
冰,虽然清,虽然洁,终究易碎。
史书记载,他在正当盛年,三十八岁时,匆匆离世。
也好,他没有来得及在时光的磨砺下,让自己选择逃避和忍气吞声。在绝美的青春里,凋零,未尝不是一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