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1 / 1)

李清照:幸与不幸,都是成全

李清照崛起于大宋,并不是偶然。

两宋文化的空前繁荣,给她提供了最好的土壤。两宋文化清雅阴柔的审美气质,给了她最好的契机。她与这种文化审美气质水乳交融。

时代的面影深深烙在她的字里行间,她的面影也深深烙在了两宋的历史画卷之中,永不会被人忽略。她与这个时代相互成全。

除了时代的面影,还有个人的际遇。

每个人,都是无数过去的集合体。际遇会将人生整合分流,人无法永远生活在同一片水域。有些属于小溪,有些属于湖泊,有些注定要汇成大江大河。

李清照的人生际遇,有幸,也有不幸。

幸与不幸,她都拥有了,也都是成全。

你看到的华美,无一不是成全。所有的平淡流年,背后都有一个很长的故事。

她的个性中有小女人的一面,随处可见,并不比任何女子逊色。

若她只有这一面,她会永远低在尘埃里,开不出花来。

真正让她成为独特的这一个,成为李清照的,是她的清傲与刚性,是她超拔流俗之上的见识与情怀。

她和所有的天才一样,注定要燃烧自己,照亮她的时代。

所有超越时代的人,注定不为时代理解或宽容,注定在引人瞩目的时候,也引人侧目。

这样的人,始终逃不开孤独的宿命。幸好,智慧必来自孤独。

那些能克服当代性的人,才能跳出来,成为不平凡不平庸的人。

一 闺中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李清照出生于今山东章丘明水镇。

山东,是齐鲁文化圈的核心,是儒家文化的重地。一代圣人孔子,出生于山东曲阜。冥冥中,似有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

其父李格非,有儒者的廉正清刚,官至太学正;也有士者的文采风流,著述颇丰,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其母王氏,出生于官宦世家,先祖在宋仁宗时,曾官至吏部尚书。史书记载,“亦善文”。

一个人的家世出身对其影响濡染,是深刻的。

她晚年在一首回忆诗中说:“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谁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

从我的祖辈,我懂得了谦虚和自信。

从我的母亲,我濡染了仁爱、虔诚、清简,还有一个女子在那个时代的可贵自由。

因生母在她幼年去世,父亲继娶王拱辰孙女,此后便离开家乡去了汴京。幼年的李清照在家乡明水镇随祖父母一起生活,直至十多岁,父亲将她接到京城与继母和弟弟一起生活。故乡,站在了她的身后,她幼小的心灵定会有千丝万缕的不舍,还有对陌生未知世界的隐约恐惧,她的心是敏感的。

只是,这种不适很快便过去了。

父亲对她是爱宠的,甚至有着一般人家所没有的宽容与开明。母亲是贤良的,更要紧的是,她是一个知书善文的女子。

陈寅恪说:“六朝及天水一朝,思想是最为自由的。”这种文化上的自由和兼容精神,整个宋代有,李清照家也有。它既在某种程度上成全了李清照,也在某种程度上雕塑了她的个性和精神面貌。

我们无法还原她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原貌,更无法得知她心理的种种细节。但从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有关那时的诗和词中,我们大致可以嗅到她真实的气息,感受她的心灵和世界。

青少年时期,她并没有受到太多束缚。

她是完整的,拥有思想自由,也有身体自由。

她喜欢大自然,因为那里可以唤醒她内心深处柔软、细腻、沉睡的诗意。最爱的便是溪亭泛舟,兴尽晚归,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父亲和一些前辈惊艳于《如梦令》一词的技巧,她自知,自己只是真诚地表达了她的欢悦。无须炫技,真本身就是强大的力量。

她对美好的逝去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一夜疏风骤雨,她的心悬在窗外那枝海棠上,惴惴不安地问着卷帘侍女,换来的却是漠然一句“海棠依旧”。她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应是“绿肥红瘦”。

美在于发现,在于邂逅,是机缘,是颖悟。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看到生并非死的对立面,死潜伏于生之中。这就是她,一个少女心底所拥有的审美自由。

她在思想上是自由的。生于书香之家,断然离不开书。一个爱读书的人,永远不会沦落为精神世界的卑微者。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时光流逝,岁月如歌,生命一天天在书香的濡染中,会变得越来越芳香醇厚。那是来自灵魂的香味,会自然散发出来。

她看到了张耒《读中兴碑》一诗,心灵激**,提笔和诗:

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她哀叹英雄失路,她憎厌奸小当权,她直指文字纪功是虚无的,公道天理,自在人心。眼光犀利,笔锋也一样犀利,直指上层统治者之七寸。其胸襟与见识,远远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孩子所具备的。巾帼之气,何让须眉?

大儒朱熹见此啧啧称奇说:“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那时,她仅仅只有十六七岁。

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子,深闺,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后花园中初见了心上人,惊慌之余,带着不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内心的喜悦和激动,明净而纯粹。

从今后,明亮的青春底色上,笼上了层层迷离的轻愁。一颗等待的心,在等待中越来越敏感,越来越惊慌,越来越惆怅。

理瑶琴也缓解不了,秋千又被黄昏的雨淋湿,就连往日里爱玩的斗草,也了无兴趣。倚在闺阁内,或无语登楼,或重帘不卷,伴着玉炉沉水的袅袅残烟,想着窗外的梨花恐难禁一夜风,河岸上的柳早已生绵,做一个飘渺怅然的梦。

时光在前行,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从一个明媚无邪的少女,走向多愁善感的青春。像席慕蓉笔下的那枝莲,心事盛开。

二 初嫁

在最好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人,而那个人也正好深爱着你,这就是最大的幸运。这种幸运,要上辈子积多少功德才能在今生偶遇。

李清照是幸运的。

初遇的欣喜莫名,等待的黯然销魂,都一一过去了。她终于迎来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走进赵家的门,成为赵明诚的女人。

人都是为了寻找另一半在世间行走。幸运的人,很快就找到了。不幸的人,却要寻找一生。她的另一半,在她18岁时——褪去了青涩,半开的最美时刻——找到了。

新婚幸福的华章,已然奏响。

他们门当户对。

那时,她的父亲是礼部员外郎,虽属旧党,却是次要人物。他的父亲是吏部员外郎,虽是新党,却非核心。同朝为官,同乡之谊。一双小儿女,郎有情妾有意,他们都乐见其成。

真正的门当户对,不只是门第相当。更是一种文化积淀、人生观念、行为模式的相似。这一点,李清照与赵明诚恰好合拍。

一样淡泊名利,一样才华逼人,一样爱好金石古玩。

夫妇而擅朋友之胜,比起传奇中的才子佳人空无依附的精致和脆弱,他们有扎根于现实土壤的笃定和坚固。高山流水的趣,阳春白雪的雅,从烟火人间的土壤中升华出来,永远也不会凌空蹈虚。

幸运是遇到一个爱你的人,幸福是你懂得好好爱惜这个人。

初嫁时的她,是幸福的。

她的幸福,在“自是花中第一流”的自信里,在“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娇嗔里,在“一面风情深有韵”的韵致里,在“香脸半开娇旖旎”的妩媚里。

她的幸福,是和他在一起时,她的样子。是被他唤醒的藏于她灵魂中那个最真的部分。

她的幸福,是和他携手走进大相国寺,偶遇一分惊喜。在落日的余晖下,捧着如获至宝的文物,一起走向那个叫家的地方。在温暖的烛光下,相对展玩考辨,不知东方之既白。自谓葛天氏之民,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这些古物是何其有幸,遇到懂它知它惜它爱它的一对夫妇。她何其有幸,遇到一个惜她爱她知她的良人。

歌德说,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

初婚的绸缪浓情只有短短一年,命运抛给她一个两难的选择题。她太年轻,还不知道怎么周全选择,只凭着心中的血脉本能,做着权衡。

因为门当户对,新旧党争中,谁也脱不了干系。一方是旧党的父亲,一方是新党的公公,夹杂在二者之间,进退维谷。

因为鹣鲽情深,她不能求助于他,那样只会让他在父亲与妻子之间左右为难。她更不能责怪于他,因为一方是他的父亲。

在政治与人伦的考量中,爱成了枷锁。不爱,才不会有负累。

一切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有准备好。

她挣扎过,努力过,徘徊过。当一切都无法阻挡父亲遣返的结局时,她像一只受了伤的雀,往返于京乡两地、父夫之间。

所以如果有不幸你要自己承担,安慰有时候捉襟见肘,自己不坚强也要变得坚强,还没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举目无亲,我们没有资格难过,我们还能把快乐写得源远流长。

成长必然充斥了生命的创痛,我们还可以肩并肩寻找幸福就已足够。

他帮不了她,在心理上却是她的支柱。他无法认同父亲的做法,只能在她痛苦的时候给她温暖的怀抱。他一直都在,像一个港湾,默默给她安宁与停泊。

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她没有失去一切。他与她,还在坚守着共同的喜好。那是他们暂时忘却世间营营,寻得精神极乐的净地。风霜刀剑,难改其诚。

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所有的故事,都有个结局。幸运的是,每个结局都会变成一个新的开始。

风波起,她的人生在曲折中丰富,她的词章在辗转中,越来越灌注了生命的色彩和底蕴。

三 相思

宋代是文官当政。

在这种政治格局中,士大夫阶层获得了空前的重视和自信。他们大都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比起唐代的士人来,他们有更宏大广博的格局。

也有更复杂的纠葛。

置身于政治漩涡中的士大夫,或为了实现自己的宏大抱负,或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或为了权位利益,或随波逐流、明哲保身,他们之间相互援引、相互倾轧,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

这便是朋党。

欧阳修说,君子结党以道而小人结党以利,随着斗争的演变,朋党之间到底是为利还是为道,已然分不清。

王夫之说:“朋党之兴,始于君子,而终不胜于小人,害及宗祀生民,不亡而不息。宋之有此也,盛于熙丰,交争于元祐、绍圣,而祸烈于徽宗之世。”

自仁宗时以范仲淹为首的“庆历新政”,到神宗时以王安石为首的“熙宁变法”,新旧两党之间的斗争从未间断,交互兴替。卷入其中的人,难以数计。

至徽宗崇宁元年,蔡京执政后,朋党之争,发展到了顶峰。

崇宁元年(1102),蔡京等人定“元祐党籍”,李格非被列为其中之一,属被遣出京对象。

崇宁二年,诏禁元祐党人子弟居京。这次党禁不仅罪及本人,还祸及子弟亲人。

崇宁三年,定元祐党人名单,共309人,李格非仍在列,同年流放广西。

崇宁五年正月,大赦天下,毁《元祐党人碑》,除党人之禁。

党争之中,士人面临着难以预料的人生巨变,超擢、恩赏、外放、下狱、贬窜等等,改变着他们的人生轨迹,也深深刺激着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内心交织着恪守道义、明哲保身、退隐林下、依媚取容种种选择。情感则在惊、喜、疑、惧、忧、愁、爱、恨、怨、苦、悲中起伏不定。

这种种情感,随着父亲的沉浮起伏,李清照也一一经历。

与他们不同的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是一个新婚才一年之久的新嫁娘,在这场无妄之灾中,她还要承受个人的儿女意与相思情。

生而为女人,那个时代的她们,有着命定的人生格局。

广博和宏大是对她们的苛求,她们拘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将微观的情感世界经营。

一对有情人,分隔在两端。中间满满填着的,都是相思。

寒食来了。望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没有远信传来。无可奈何之中,她怨不了别人,只能深深责怪自己: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她知道多情的人,沾惹也多,便是无风也会起浪。可还是沉陷其中,难以割舍。

七夕来了。她叹着人间和天上一样愁浓。叹息着牛郎织女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忧虑着“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的莫测变幻阻隔了等待了365天的重逢。

重阳佳节,她懒懒的什么也不想做。黄昏时分,把酒东篱,在帘卷西风之际,她知道人比黄花还要瘦,禁不起西风的挫磨。

日日夜夜,年年月月,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生而为女人,她多的就是儿女情。我们无权苛求此时此刻的她,要有英雄气。

只是她的儿女情,比起一般的女子来,要清简洁净些。

她有缠绵婉约,借的是自然界的春花秋月、闺房里的帘栊瑞脑还有绿蚁金樽,娓娓道来。浓情隐在景致或事件当中,终没有**,毫无节制。

她的悲和愁真实得一如呼吸,却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她在安静中软弱,也在安静中坚强。内心执着的相思,没有展览般的用眼泪赚取同情。

我很奇怪,她的词中那么多的愁恨与相思,却很少有眼泪。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哭是她们向外索求与自我安慰的武器。宋代男性词人笔下,哪个女子为情所困,不是哭哭啼啼,不是泪眼盈盈?他们错了,李清照从女性的立场,为自己立言,却没有一滴眼泪。

她有一种天然的贵气,更有一种安静的坚强。纵是痛入骨髓的相思,她也只是真实地诉说着。她不掩饰内心的软弱与渴望,不掩饰等待的悲苦与失落。因为对他的真情还在,她无需掩饰。因为他还在,她仍有希望。可她始终没有淹没在这片海中,失去自我。

自我,对那个时代的女子来说,是稀缺物。

正是这种女性意识,这点点隐约的自我,让她在男性世界里挺立出来,成为一道逼人的风景。

正是这种自我,让她知道了自己不只是一个附属物。

这山长水远的人世,终究是要自己走下去。不是你倦了,就会有温暖的窝;不是你渴了,就会有潺潺的水;不是你冷了,就会有红泥小火炉。每个人,在人生的逆旅中,可以结伴而行,灵魂却始终独舞。

这段变迁,阻隔,是她青葱生命中触到的第一道礁。她在其中挣扎过,忧伤过,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蓄积了力量。

回到了汴京的家中,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新嫁娘。

未来,等待她的,是她生命中的一段好时光。

五年的两地闲愁,终于换来了一段岁月静好。

四 屏居

旧党清除殆尽之后,蔡京与赵挺之之间的矛盾也日益浮出水面。

大观元年(1107),蔡京复相。同年三月,赵挺之罢相。此次罢相后,赵挺之没能像前一次一样,东山再起。回家五天后,他就病逝了。赵挺之一死,其亲属及在京者被捕入狱,赵家的灾难来临。直至七月,因查无事实,狱罢。

赵氏兄弟三人皆被罢职免官,遣回山东青州闲居。

李清照随着夫君赵明诚,开始了他们青州屏居的生活。

这一住,就是十年。

脱去了青涩,初经了风雨,这段时期,李清照和赵明诚共守着烟火岁月,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过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在青州,他们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少了纷繁扰攘的人事干扰,他们乐得在自己的天地里,做着自己愿意做的千秋事业——那便是研究整理《金石录》。

李清照专门给青州的居所取名“归来堂”,并自号易安居士。以陶渊明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自勉,意欲做个不慕名利的淡泊雅士。

时隔多年,她在《金石录》后序里依然充满眷念地回首这段日子: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那段时间,他们是志同道合的知音。

他们对金石的爱到了痴迷的程度。“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他们将所有钱财用在金石爱好之上。得一珍稀字画,白天把玩一天仍感不足,晚上接着看,夜深了还要点完一根蜡烛才依依不舍睡去。

张潮《幽梦影》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有癖好的人才会情有独钟,才能进入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宧贾之事。”有此好,他们的乐远在声色狗马之上。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一个有癖好的人,一定是个深情之人。一个有瑕疵的人,一定是一个真诚之人。这点深情与真气,他们夫妇二人身上都有,也是他们视为瑰宝的精神纽带。

他们收集的字画文物越来越多,家中“几案罗列,枕席枕藉”,说它是书山文海,也不为过。他们建起图书室,将文物分门别类,登记造册。谁要看书,要先行登记,方能开库取书。

痴与真,至此尤甚。

那段时间,他们是倾心恋慕的爱人。

“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我能想象,她举起茶杯,得意大笑的样子。一不小心,茶杯打翻在怀,泼了一身茶水。那边,则是明诚更加开怀得意的笑。

相视一笑,莫逆于心。静好的岁月中,发酵着浓郁的深情。

看遍江山如画,阅尽人世繁华,不过一场盛世烟花。怎及得一良人,赌书泼茶,相看青丝染成白发。这是那时李清照的心之所往,她“甘心老是乡”,不复有他想。

“赌书泼茶”,不只是他们夫妇二人之至乐、之深情,也是后来文人雅士的心中所好。它不仅仅是一种私人生活娱乐方式,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情怀,一种在充满劳绩的尘世中的诗意栖居,一种挣脱名利束缚的桃源乡。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相国公子纳兰容若依然念念不忘的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身处其中的人,哪里知道此刻她拥有的,就是人生中最丰美最幸福的时光。只知任性地挥霍,时过境迁之后,蓦然回首之际,徒留下怅然与不可复得的痛惜。

这种悔,李清照是没有的。她深深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想拥有的时光。人生之至乐,莫过如此——赌书泼茶乐此不疲,共书诗画共语璇玑。满池风荷花开并蒂,莞尔一笑心有灵犀。

她,甘心老是乡。

赌书泼茶,倚楼听雨,日子清简如水。任窗外风云交替、车水马龙,内心安然平和、洁净无物。如此清淡,不是疏离尘世,而是让自己在尘世中修炼得更加质朴。

时光静好,与君语;

细水流年,与君同;

繁华落尽,与君老。

如此,足矣。

这种日子并没有如她所愿,没有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十年里,明诚有时外出,赴齐州、泰州等地,访碑考文。或因一些故交旧游,人事绸缪,阻了归程。

十年里,蔡京等人相继退出政治舞台,赵明诚兄弟也重新返回仕途之路。岁月静好的生活,乱了节奏。踏上仕途,就是一条不归路。这条路上的人,有的身不由己,有的忘记初心。留下闺中之人,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独自饮泣。

十年里,李清照把她的人生至乐,写在了金石里,写在了夫妇二人孜孜以求的情趣里。以为如居云端的幸福梦幻是她此时生活的全部,其实只是一种错觉。望着明诚越来越迟疑的脚步,越来越摇摆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要松一下手了。

无法阻挡的别离。

她把自己的脆弱和苦闷,都写在了词里。

作为一个女人,她在漫天绯色中,不染俗尘。

作为一个妻子,她在漫漫时光中,低下了头。

五 辗转

二十年,三座城。

从25岁到44岁,李清照的生活主要以青州、莱州、淄州三地为重心。

青州十年,是她生命里最丰美的时光。这十年间,夫妇二人屏居乡间,“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红尘扰攘、名利竞逐,一切为稻粱谋的奔波,仿佛都被摒弃。夫妇二人,有金石在手,有知音在侧,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他们二人的“归来居”,效法陶渊明,直追刘禹锡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陋室。

这十年里,他们不断做着加法。金石文物越积越丰,整理研究越来越完备,夫妇情感也应是说不出的绸缪。这十年,成为李清照生命中最丰厚的底色,也成为她日后抗击人世风雨、勇敢活下去的不绝养分和源泉。

往事若可下酒,回忆便是一场宿醉。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一个人寡居临安、走完风雨残年的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是靠着回忆和往事支撑着活下去的。尘封在心底的往事,一点点被她打捞,又在现实中发酵,被她酿成一杯杯苦涩中带着甘醇的美酒。滋养了她,也滋养了无数后来的人。

青州十年接近尾声及随之而来的二三年里,赵明诚因欲出仕,往返在异地与青州,夫妻二人离多聚少。

1121年,赵明诚赴莱州任知州。

李清照心中是不舍的。她不舍青州这段时间的生活状态,曾说过要“甘心老是乡”。也不舍与明诚再次离别,“多少事,欲说还休”,但她知道说什么也无法挽留,只能“休休”。一个人留在青州,等明诚安定下来,再作筹划。

同年底,赴莱州,与赵明诚团聚。一路风尘,一路期盼,初到莱州,却是深深的失望和难以言说的孤独。

明诚忙于公务和应酬,还有她一直“欲说还休”的难言之痛——是否纳妾不得而知,没有子嗣却是事实。原来非常亲近的人,天各一方,时间使他们疏远,空间也会使他们疏远。最大的疏远还在于那种“欲说还休”的隔膜。两人之间,什么时候变得顾虑重重了?

她常常一个人孤单地留在房间里,亲友故交都不在这里,初来乍到,她只是一个异乡人。这里不似青州,没有怡人情志的金石、书籍——那些大都还留在青州。“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她只能聊借诗词抒伤感之怀。

或是,沉默。

沉默的原因有多种:因为不便说而不说,那是礼貌或者虚伪;因为不该说而不说,那是审慎或者世故;因为不必说而不说,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为不屑说而不说,那是骄傲或者超脱。

她的沉默,到底是为了什么?

幸好,还可以继续整理充实《金石录》。莱州四年,她对《金石录》用力至勤,已经是当时首屈一指的金石学家。金石,已经成为夫妇二人之间不可撼动的精神纽带。这一点对赵明诚来说,无人能及,也无可取代。

1126年,赵明诚守淄州。

因得白居易《楞严经》,“上马疾驱归”,与李清照共赏。这种知己之情,既不是夫,也不是妻,更不是情人,而是居住在你精神领域里,一个可以说心里话,可以用心灵取暖的人。

1127年四月,靖康之变,北宋灭亡,赵构建南宋,宋宗室南渡。

国家,国家,国已不在,家又安在?随着宋宗室南渡,他们一路追随着皇帝的逃亡方向,家,远远抛在了身后。巍巍前朝遗都,早已不复,田中鎏金谷物也已成熟。哀伤的眼渐次模糊,我嗅到故土又芬芳如初。

而他们留在青州的所有文物,已经朝不保夕了。

十二月底,青州兵变。他们耗尽半生收集的十余屋文物,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唯独那本他们花费了近二十万钱从东京买来的《神妙帖》,被李清照携带着。在途经镇江时,遇强盗抢掠,却再次幸免。他们不得不感叹“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冥冥中得与失自有天意,这种劫后余生的悲喜莫名,实难为外人道矣!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疲于奔命,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哀鸿遍野,无法自保的,岂止是他们的文物!眼看着生命被践踏,如草芥,如蝼蚁。身在其中,如何自处?

时代的洪流涤**着每一个敏感的灵魂。身为一介女流,在沧桑巨变中,她的目光突破了自己的小天地,遥望着故国山河。看着但求苟安一路南逃的南宋小皇帝,她借一首寿词,寄望于有识之士“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北宋灭亡后,南宋苟安,与金形成对峙局势。

南渡之耻,多少有志之士壮怀激烈,收拾旧山河的梦,从来没有熄灭。

家国之变留给李清照刻骨铭心的痛,在余下的二十余年里,她将一一体味。

幸好,她没有看到南宋灭亡的那一刻。

那种幻灭,更是蚀人心魂。

看看明人张岱的《自为墓志铭》便会明白: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繁华一梦,恍如隔世。

六 南渡

金人的铁蹄踏破了家园,李清照不得不追随着皇帝逃亡的方向,来到了建康。

在建康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心绪起伏难宁。词中充满去国怀乡之思,漂泊零落之悲,年华老去之叹。但这些依旧拘泥于个人情感天地。

如果你读了她此时写的诗,你会看到一个完整的李清照。

在诗中,她呼唤着两个字:气节!

士无气节,则国势奄奄以就尽。南渡的小朝廷无心收拾旧山河,旨在偏安,旨在求和,一点点民族气节在抗金名士的身上依稀闪烁,偏又遭毁灭打击。

命运颠沛,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气节,也最需要气节。

她无法践行,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着。

她作诗讥讽当朝的士大夫,说“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

前一句借用了《世说新语》中的一个典故。东晋王朝初建时,从北方南渡的士大夫们常常聚会饮酒。一次聚会中,大家望着异乡江南的风景,不由得想起了北方的家乡中原。落泪感伤中,宰相王导激愤地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与其沉浸在悲哀中自比囚徒,不如振作起来,横刀立马,恢复旧山河。

后一句中提到的刘琨,也是南北朝时北方的爱国志士。与祖逖一起闻鸡起舞,意欲北伐的那个人,就是他。晋室南渡后,他积极防御,是抗敌的精神支柱。

她期望南渡的宋朝士大夫,以王导和刘琨为旗帜,从家国之痛中奋起,用行动恢复旧山河。这种不让须眉的铮铮气概,是当时许多但求苟安的士大夫所无法企及的。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万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她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呼唤着这个时代最需要的“气节”。

令人心寒齿冷的是,自己的丈夫赵明诚,在关键时候,偏偏为了保命,丢了气节。

赵明诚任江宁知府期间,有人图谋不轨,发动叛乱。当时赵明诚虽即将调任湖州知州,但人仍在江宁府。危急时刻,他选择了事不关己,甚至在叛乱发生之际,“缒城宵遁”。生死危急关头,他居然从城墙上吊下一根绳子,逃命去了。

一个儒者,一个士大夫,一个优秀的金石家,一个她视为知音千载的好丈夫,竟然作出这样的选择。我想,当时她的心一定痛苦到麻木。她不相信,不接受,试图将它视为一场误会,一个噩梦,可当朝廷的处罚下来时,她知道这就是事实。

她能如何呢?这是她的丈夫,是她生死与共、祸福相依、知音相惜,给过她幸福和安宁的丈夫。她无法严苛。也许,接受这个任命与安排,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有万般好,却不是一个在乱世中用铁血与意志力挽狂澜的伟丈夫。他始终是一个儒者,一个文人,一个在血与火的考验中会不由自主发抖的柔弱书生。上行下效,宋徽宗慌乱之中,传位给钦宗。他在金人的追赶下一路南逃,何曾有过铁血意志和铮铮作响的气节?缺血,一直是宋代自君至臣的通病。

苦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遭遇可以显出非常的气节。

试出来了,只会让她更加明白人性的复杂与现实的残酷。结果,她需要更大的意志和勇气去试着接受,接受人生中的不完美和残缺。

但她对有“气节”的士人的仰望,从来没有停止过。

建炎三年(1129),李清照与丈夫前往芜湖。沿江而上经过和县乌江——楚霸王兵败自刎处。看着仓皇南遁的北兵,还有和兵士一样仓皇逃跑的君臣,她写下《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活着,就要活出一点精神,成为人中之杰。死,也要死得慷慨,即便做鬼,也要做鬼中之雄。直到今天,我还深深理解项羽,宁可乌江自刎,也不忍辱偷生,灰溜溜地逃到江东。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有风骨、有气节,才是板**时局中真正的英雄,精神的贵族。这也是李清照心目中真正的“士”。

她一反前人“包羞忍耻是男儿”的论调,高扬项羽宁死而不肯过江东的慷慨气节,清艳而又刚烈。“铁马秋风大散关”的北方水土,滋养了她的阳刚气质。这一点刚性,贯穿在她生命中,让她活得更像她自己,活成独特的一个,而不是像众多颟顸之徒一样,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事业文章,随身消亡,唯精神万古不灭;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如斯。

深以为是。

七 死别

时局板**,赵明诚失节。

江宁是没法待下去了。1129年当他们在池阳谋划定居下来时,却突然接到了新的旨意,命赵明诚为湖州知州。此时,离他被罢免只有短短三个月。

到底是其兄弟从中周旋,还是朝廷在大难之际实在是缺乏人选,不得而知。此时的赵明诚,心里对皇恩圣眷充满了感激,他要亲自面圣,领旨谢恩。

皇帝此时正在江宁。

他要再次回到那个给了他耻辱的地方,李清照只能一个人暂留池阳。

对他们当时分手时的情形,李清照记忆犹新:

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那天是六月十三日。赵明诚将行李搬到岸上,坐在岸边。身穿夏日的粗布葛衣,头戴便巾,露出前额,显得精神奕奕的样子。看上去,像猛虎一样富有生气,目光灼灼逼人。看着船中的她,与她告别。

当时她的心里交织着慌乱、恐惧、不舍,情绪甚恶,忍不住对他喊道:“如果池阳城中再遇到什么不测或紧急状况,我该怎么办?”明诚遥指着她说:“随着众人逃吧。万一遇到不得已的紧急情况,你就先扔掉那些重的包裹行李;再不行,就是衣服和被褥;还不行,就扔掉一般的书籍卷轴;最终无法,就扔掉古董器物。只有祖宗的牌位等宗室器物,你千万不可丢弃,自可抱着它,与它们共存亡,同生死。切切不可忘记。”说完这番话,他便急急上马,飞奔而去。

我明白此时此刻她的惶恐和无助。

惶恐是因为没有方向了,他在,就是她的方向。而此去,他的前程未卜。一个没有方向的人等着另一个祸福莫测的人,这种感觉,实难消受。无助,是因为自此后,她将一个人漂泊在茫茫大海中,不知彼岸,不知归宿,随时还会遇上足以令樯倾楫摧的险滩急流、恶浪风波。一个柔弱的女子,如何穿行这茫茫黑夜?

身外之物,自可舍弃。在这个乱世里,活着也属艰辛,她不怕。她怕的是又要失去她视为生命的古器文物。青州一场火,十余屋的收藏付诸一炬。这场离乱,她又能保住几何?在人尚且难以自保的境况下,她要如何才能保住她用半生的精力和心血换来的文物,还有凝聚在文物当中看不见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情愫?

明诚在,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可有一个“在”便足够了,足够给她勇气和力量,在凄风苦雨中一苇航渡。

他策马远去。望着他的背影,她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渺小脆弱,像是一个文物,被丢弃在千年的黑暗里,时光的最深处……

更难的还在后头。

她没有想到,此一别,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

七月底,她与明诚分别不过一个月,便收到了明诚的来信。信中说他一路策马狂奔,舟车劳顿,加上天气炎热,身患疟疾,此时正病倒在建康。她惊惧交加,如坠冰里。她知道明诚素来性急。受不了冷热交加的疟疾,急性子的他一定会服寒药去热,这样一来,寒热两相侵,疾病反而会加重。

忧心如焚,一日夜行三百里。等她赶到,所猜果然不虚。大量服用寒性药物,疟疾没好,反增痢疾。此一来,病入膏肓,回天乏力!

她悲伤恐慌得不能自已,根本不忍问他如何安排后事。不相信,不能信。

哪怕是自欺欺人,她无法面对。真相有时候可怕得让人难以接受,所以世人有时会蒙起自己的眼睛,不忍直面现实——他要死去。

如果不想失望,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抱有任何希望。可他,就是这个乱世中她唯一的希望。她失去了父亲,只有一个异母弟,没有子嗣。人将半百,真正可以依靠的,可以让她在精神上得到安慰的,只有明诚一个人。

情深不寿,惠极必伤。

上天到底是妒忌他们的情深,还是妒忌她的敏惠?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人如此渺小,如此无力。也许,只有失去,只有拿走她生命中的一些东西,才会让她在日后的磨难里拥有更多,得到更多。

生命是一个不断做着减法的过程,曾经珍惜的、爱过的,不舍的,都会在时光深处一一离去。不平凡的人,在失去的同时也在获得,失去即拥有。所有给过你磨难和痛苦的,最终都成了你的救赎。

如果没有这种生离死别的伤痛,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写出那样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她灿若星辰的名字。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八月十八日,他取笔做绝命诗一首,对后事没有任何交代,就撒手而去。

分香卖履,典出曹操的《遗令》:“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曹操临终时,将家中的财物分给各位夫人、侍妾,让她们学会自食其力。而明诚对他们半生收集的金石文物没有任何安排,对清照的后半生没有任何安排。匆匆忙忙,带着无限恨与痛苦,离开了人世。

走得如此决绝。

哪管身后是洪水滔天,还是支离破碎?

唯余她,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

什么是死去?是终点,是诀别,是不可挽留,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觉不到的温度,再也说不出口的“我爱你”。

剩下她茫茫天地余舟一芥,无边无际无着落,孤独面对。

如果雨之后还是雨,如果忧伤之后仍是忧伤,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后的别离。

八 颠沛

命里注定,颠沛流离。

未来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只能一个人在漫长的途中用力走下去。

离别太仓皇,明诚什么也没有说,只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她要好好考虑一下该如何处理他们用半生获取的金石文物,还有她自己将何去何从。

在战火苫荑的土地上,她将一个人投亲、靠友、护送文物,跟随着南宋皇帝逃亡的方向,一路颠沛。

世界这么乱,柔弱给谁看?

她将半生收集来的金石文物分成三个部分处理。

金兵南侵不久,留在青州的文物因兵变付之一炬。夫妻二人将余下的文物陆续转到了建康,宋高宗当时在建康。乱世中的宗室,只能单纯地相信,有国才会有家,有皇帝的地方,也是他们一路追随的方向。

她决定将一部分文物转运至洪州,交由赵明诚妹夫保管。

洪州离建康不远,转运方便,金兵的主力当时集中在建康;皇太后避难在洪州,有重兵把守,也相对安全;赵明诚妹夫时任兵部侍郎,在洪州,有得天独厚的依靠。如此考虑,不可谓不周全。但人算又如何胜得过天算?

送去洪州的文物,最终又落入了虎口。

“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金兵各路分进,在追击高宗的同时,也发兵皇太后所在地洪州。随着洪州的陷落,她装得满满的十五车、多达两万卷的古籍图书,两千多卷金石碑刻拓本,一起在战火中化为乌有!

虽舍弃性命也不可丢的文物,再受重创,所剩也不多了。

一部分文物,她决定追随着南宋宗室,亲自进献给南宋的中央政府。

两次浩劫,她手中的文物所剩不多。余下的这些,都是异常珍贵之物,她没有托送到洪州,而是带在身边,冒死护送。

追随着宋高宗继续南逃,也是她精心考量后做出的选择。一是她的亲弟弟当时任敕定局的官员,一直和高宗在一起。有了亲人的支撑,对乱世中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来说,无疑是福音。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南逃途中,朝野上下忽起流言,说赵明诚在建康时,将家藏的美玉献给了金人,犯了通敌大罪。《〈金石录〉后序》中李清照已澄清事实原委:那个所谓的玉壶,只是一个叫张飞卿的学士前来请赵明诚鉴定真伪的劣质石头“珉”,将它献给金人的,很可能是张飞卿本人。当时,她“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己”。

此时谣言四起,并非偶然。也许心怀不轨之人,真正惦记的恰是她手中这批珍贵的文物。与其被诬,不如将这些文物献给南宋朝廷。个人得失暂且不论,至少让这批文物有个妥善的归所,亦是不幸中的大幸!

从建炎三年八月一直到第二年,她追随着宋高宗的队伍,或陆路,或海路,历尽艰辛。直到金兵撤到长江以北,时局暂时稳定后,她将明州的文物,托人转送给朝廷。可惜这批文物还未送到,在剡州遭遇叛乱,又落入一位李姓将军之手。

随着李姓将军的病故,这批文物的下落再也无从得知了。“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

还有最珍贵的六七箱文物,她带在身边,须臾不离。

“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藏在卧室床下,亲自取拿,也未能免去一劫。当时她在越州,租住在一钟姓人家。一天夜里,卧室的墙被人挖开一个小洞,小偷取走了五箱字画文物。后面发生的事更为蹊跷,关于此段不堪的经历,她在《〈金石录〉后序》中也有交代:

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帙,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至此,她们半生的心血,已“十去其七八”,所剩零散不成体系的普通版本,也被她视若眼目!

这是个人的不幸,还是国家的不幸?抑或是那个时代的不幸?

尊严和高贵被碾为畿粉,文明和文化一路逃亡。微如尘芥的一点愿望和真诚,被戏弄、被践踏、被毁灭,人却无能为力。

她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文物各有其归宿和命运,自己呢?离乱时世,孤独一人,该如何担起变幻莫测的风风雨雨?

时光不停步,生活不停步,飘零的脚不停步。她累了,她累了。想找一个地方可以坐一坐,一个肩膀可以靠一靠,一个家可以让心停驻。

一个年近半百、两鬓苍苍、身心俱疲的暮年老妇,一个心性清傲才华卓异的女人,需要家的温暖,需要精神上的寄托。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可以与她分担难测的风雨。这个时候,一个叫张汝舟的人接近了她。多年以后,她回忆起这段经历,仍是愧悔莫及: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惟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诀,呻吟未定,强以同归。

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自己身在病中,处境堪怜;弟弟又太弱柔,无依无靠;绝境当中的人,往往很脆弱,任何一点好都会被她们视为救命稻草。她听信了张氏的巧言迷惑,与他缔结了婚约。

事后方知,张氏不仅在学识、情趣上与赵明诚无法相比,更是一个无德的小人。他哪里是同情自己,真心相惜,只是看中了她手中所剩不多的文物。得知真相,她只求速去,他恼羞成怒,甚至对李清照拳打脚踢!

她的个性是决绝刚烈的,哪怕是背着道德败坏、千夫所指的骂名,也不愿苟且,不愿忍气吞身,她要与他决裂。张汝舟不从,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借助诉讼离婚。自古以来,只有男子休妻,从没有女方休夫的先例。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需要多大的勇气,多么强大的内心!况且,按宋代律法,妻子告丈夫,即便丈夫有罪,妻子也要坐牢两年。她清楚知道这一点,却仍然挡不住她要离开此人的决心。

千夫所指人背弃,俯仰无愧吾独行。这种胸襟和气魄,几人能及?几个须眉能及?

这就是李清照。

哪怕是千夫所指,也不愿迷失自我。

没有自我的人,走到哪里也找不到自我。因为,他们缺少一种气魄,甘与平庸为伍,一生也只能在低处行走,永远不会受到众人瞩目。

而孤独的人,无论在谁的身旁,都还是一样孤独。

她注定是孤独的。从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时刻起,她面临的将是更多谣诼与道德的评判。

九 暮年

1132年,宋高宗逃至杭州,李清照又追随至杭州。

自此后,一直到她走完最后的人生旅程,近二十年的时间,她大都在临安度过。

这段时间里,飘零之痛、故国之思、孤独之慨是萦绕在她生命情感中的主旋律,一直没有停息,也没有改变过。

当然,她生命中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她继续完善整理《金石录》。金石文物虽大部分遗失在战火中,对《金石录》的校勘整理仍在继续。早年赵明诚完成《金石录》后,曾请人写序。1134年,李清照在杭州作《〈金石录〉后序》,这篇后序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金石录》本身,流传千古。

它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其中有夫妇二人整理金石的甘苦,有赵明诚的生平事迹,有北宋王朝的覆灭,金兵的入侵,南宋小朝廷的狼狈逃窜,更有靖康之变后,以她为代表的北宋士人在战乱中的颠沛流离和金石文物在战乱中的悲惨命运。

它更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艺术感染力。叙事“委曲有情致,殊不似妇女口中语”;见识高远,“有此文才,有此智识,亦闺阁之杰也”;细节生动,“往往于琐屑处极意摹写,故文字有精神色态”。

更重要的是,全文有丰沛的感情灌注,让这篇序具备了血肉和生命。

金兵南犯之初,她便“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眼看着视若眼目的文物一点点流失,一点点毁灭,心痛心酸,悲愤难抑。她不知道怨谁,只能归咎于茫然端坐的命运。“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当一切都无可挽回时,她只能安慰自己:“三十四年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有理之常。”分分合合,聚散无常,是天意,是命运,人在其中,渺小无力,又何必太在意?

谁都知道,这是穷途末路之人自作解语。

她依然心怀故国,做着永不愿醒的家国梦。

她听着点滴霖霪的芭蕉雨,怪它“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她在冷冷清清的院里“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她在元宵佳节,怀想着“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它在“酒后尊前”,念念不忘的是人在“海角天涯”。

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年),当得知朝廷要派韩肖胄出使金国时,她振奋衰飒的精神,提笔写下两首诗和一篇《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的文章。哀哀孱嫠,心系家国。桑榆之年,铮铮铁骨。那些贫血失血的文人士大夫和偏安称臣装孙的南宋小朝廷,在她的面前相形见绌。

她越来越老了,没有家,没有子女,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真正读懂她的人。

想着自己唯一可以留下的,只有她的才华与诗篇。她很想找一个可以继承的人。

秋风里,偶有几个老友来访,她有一个姓孙的朋友,其小女十岁,极为聪颖。一日孩子来玩,李清照对她说,你也该学点东西了,我老了,愿将平生所学相授。不想这孩子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李清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柔软的刀子剜心而入,一阵晕眩,手扶门框,才没有摔倒。童言无忌!原来在这个社会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多余的。而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她的心。

她在临安悄然逝世。

没有人知道具体在何时,具体在何地。她是不是像当年的苏东坡在黄州时一样:“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她是否像苏东坡一样,完成了生命的突围,走向澄明,走向成熟,“勃郁的豪情发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聚成一道亘古未有的神秘光亮?

不知道,都不知道。

我曾想过她的种种死法,却怎么也不愿相信她是在无声无息的某个深夜或是黄昏,身边没有一个人,悄然离去的。那样太冷。

屈原选择了投江而死,死得悲壮;李白是在船上饮酒玩月而死,死得浪漫;杜甫是在一条漂泊的船上饥寒交迫而死,死得凄凉;李煜是在七夕之夜,被牵机毒酒赐死,死得冤屈。他们的死,都够写成一个个传奇,一个个故事,折射出人间百态,世上甘苦。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李清照的死,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无声无息。甚至,在死的时候,别人还以为她活着。

那么,这就是她选择谢幕的方式吗?

没有人为你鼓掌,也要优雅地谢幕。是这样吗?多少风华故事淹没在岁月深处,而我只是其中的一粒微尘,悄悄地来,也悄悄地去。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或一滴泪珠。

真水无香。也许,她不想用那种轰轰烈烈的方式收场。英国诗人济慈临终前,为他自己写好了墓志铭,他说:“这里安息着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写在水上,随水而逝,无影无形,无声无色,来于尘归于尘,这种不争与洒脱,是一种浪漫,也是一种胸襟。

我不知道,那个时代为她的逝去,留下了怎样的表情。也许有叹惋,也许没有。也许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轻描淡写。她,只是一个女子。

幸好,谢幕不等于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既是传奇,哪有结束?

只是这世间的所有喧嚣,已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