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炎:寂寞清音(1 / 1)

宋元易代是历史上第一次汉族政权被少数民族政权取代,这是一个独特的历史事件。

他留给大宋遗民的,不只是江山易主,朝代更迭,还有一种文化心理上的深深震**。

宋末元初之际,归隐、羡逸成为士人主要的心理特征和行为方式,他们以这种方式回避与新朝合作。即使是应召入元的文士,心里也难免内疚愧悔,处于进退矛盾中,不得安宁。

张炎是这批隐逸词人中的一个,且独步江东,与蒋捷比起来,他身后有一个大的社团群体。他们皆从早期的摹写风月转为抒盛衰之感和黍离之悲,和辛派词人的发露径直相比,他们受姜夔的影响更大,以清雅为审美追求,注重形式之美。

命运无常、盛衰无定,黍离之悲的调子隐藏在清空骚雅的外衣之下,张炎和这批江湖遗民一样,始终以一种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的态度打量着这片土地,心中的悲怨淡化揉碎成丝丝轻音,轻轻撩拨着人的神经,却永远也不能给人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之所以如此,或许是畏惧于当时的高压,或许是出于他懦而无刚的个性。他的个性里缺少那种决绝刚烈,进亦不甘,退亦无奈,只能以一种不徐不疾的步子,被生活的惯性推着往前走。

一 从贵族公子到江湖寒士

张炎生于世胄勋臣之家,六世祖为南宋名将循王张浚,家世显赫,早年生活优裕。但不幸的是,二十九岁那年(1276年),宋都临安为元军所破,祖父被杀,家产籍没,他一下子从一个富贵公子沦落为飘零无依的江湖寒士。

盛衰无常,他比别人体会得更真切,更彻骨。因为,只有经过繁华的人,才知道繁华落幕、天上人间的那种巨大的落差感,也才能深深了悟命运的虚妄。

曾祖张镃,祖父张濡,父亲张枢皆善诗词。张炎耳濡目染之下,也精通音律,工于风雅。早年他像贵公子一样,筹草斗花、载船载酒、泛波西湖,陶醉于西子湖的香风软尘中,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他将一腔才情都用在了吟诗作词上,早早就声名在外,因《南浦》一词,获得了“张春水”的美称。

南浦

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他是被江南的水泡大的,被江南的风熏大的,和不在江南只能在想象中描画江南的人比起来,他骨子里有江南的温软和清丽,他活得很江南。笔下的江南,也透着他的温度和气息。

他用“波暖绿粼粼”五个字,写尽了西湖春水的光影声色。鱼儿、东风、游人,无一不昭示着西湖春水融泄、春光怡人。大眼漫观后,又将视线缩小至池塘春水,池塘边的春草,像是从谢灵运的诗中长出来,又像是从他的梦境中走出来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温情曼妙得像情人的邂逅。

他又将视线移至溪山春水,西湖的春水是宽广的,池塘的春水是静止的,溪山的春水则是流动的。春水流动,一路上的景致也在流动;孤村那条写满故事的路,茂林那场盛大的宴游,溪上碧桃兀自生长着,不知道是不是前度刘郎刘禹锡所种?满满的空间里,因为故事和回忆,又具有强烈的时间感。

说实话,早年的这首《南浦》写得工稳妥帖,从章法上看,几乎无懈可击。随着不断展现的春景,我能体会到他心里充溢着的如春光般轻而淡的柔情,但很淡很淡,淡得你要细细体会,才能捕捉得到。

不即不离,自这个时候便是他的特色了。

祖辈给了他足够的风雅,却没有给他在现实中谋生的本领。风雅,可以在承平盛世之时,让自己活得足够写意。却让一个人在改朝易代的乱世中,活得很狼狈。故国的文化气质深深植入他的心灵,要更换绝非易事。

他该何去何从?

二 北上还是南下

像众多避世逸世的人那样,他们在杭州结成了一个庞大的社团,抱团取暖,以隐居的姿态,怀念着旧日的荣光和对旧家国的深深眷恋。

大元知道,要彻底征服一个民族,就要动摇他们赖以生存的文化基因。当大批士人以隐居或逃避的姿态回避与新朝合作时,他们开始给出种种**和承诺,欲将天下士人笼络于彀中。在选择面前,一些人坚守,一些人放弃,一些人动摇。

张炎作为贵族之后,自然是被征召的对象,他动摇了。

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秋,他与好友沈钦(字尧道)等被元政府征召,赴大都写金字藏经。当时,被朝廷征召写经也是一条做官的路子,不知是被动入仕还是主动求官,张炎去了。北上的途中,他兴致颇高。只是不到一年时间,便匆匆南归。也许他心里也曾动摇,也曾试着将不堪回首的家国之恨压在心底,跪仕新朝。但最终,不知是元统治者只是将他们作为可堪利用的工具,口惠而实不至,还是张炎自己忍受不了背弃旧国的心理折磨,终于还是选择了南归。

瞬间的恍惚犹豫,虽然只是在北方兜了一个圈子,却在他的名节上留下了污点。要么像蒋捷那样,坚定地选择退避;要么像倪云林那样,选择新朝。可他到底是心有不甘啊。

甘州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北上途中,也许是心怀希望,也许是北方开阔的景致与南方的婉秀殊异,这首《甘州》起笔以“记”统领,一气贯注,将北去途中的景致一一呈现出来。“长河饮马,此意悠悠”,显得豪放而洒脱,而张炎此时踌躇的意态,略见一二。然,这一切并未持续多久,像梦一般短暂,梦醒后,他依然回到“江表”,面临着友人的离别,竟找不到一处地方可以抒写自己的忧愁,满天满地的落叶都化成了愁。从意踌躇到意气萧索,他和友人各怀着心思和失落,自此分手,老泪洒西州。

下片开笔悬想别后情形:友人载一船白云归来,而谁将玉佩相留,顾影自怜于中洲?想折一枝芦花赠给故友,只落得一身寒秋。向野桥流水处漫步,招来的也不是旧日相识的沙鸥。斜阳深深照,最是惹人愁,想登高以消忧,却如此害怕登楼!

满纸的欲言又止,满腹的欲说还休。

他只是将隐隐的失落和无可栖止的孤独和焦虑,淡淡地融化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典故中。比如西州,晋谢安死后,羊昙醉至西州门,恸哭而去,一种难以为怀的故国之思暗寓其中。

比如楚佩,湘夫人因湘君失约而捐玦遗佩于江边,情之深浅,不言而喻;比如中洲,同样用湘君蹇留洲中之典。而沙鸥,在古典诗词中是没有机心的象征,以此喻朋友之间相知相契,也分外别致。所谓的清空骚雅,正寓含在这种看似不着痕迹实则韵味无穷的历史典故和语境中了。

我想象中,张炎就是这样一副温吞而儒雅的样子,心事藏着,不激烈,不表露。这种气质,就是他词中流露出来的气质,哀而不伤的清雅。

我在佩服他玩弄文字技巧高妙的同时,也不得不说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他的致命伤,也是这个时代的致命伤。

清平乐

平原放马

辔摇衔铁,蹴踏平原雪。勇趁军声曾汗血,闲过升平时节。

茸茸春草天涯,涓涓野水晴沙。多少骅骝老去,至今犹困盐车。

国家灭亡了!张炎的贵族生活也随之轰然崩塌,顷刻间便成了一钱不值的前朝遗民。

怀揣着写经求仕的梦想,瞬间也破灭了。这首《清平乐》中那匹“至今犹困盐车”的千里马,与其说是他怀才不遇的愤懑,不如说是他心灰意冷的牢骚。

那些在冰雪草地上啮草的老马,也曾经壮怀激烈,也曾经是骅骝宝物,却在升平时节一无所用,白白荒废。就像无所作为的自己一样,只能在这样的新朝盛世中,干点粗笨的拉盐车的活,想成就大用,几乎是一种奢侈。或许,召他们前去写经,也不过是为升平盛世装点门楣而已,谁会真正在意这个曾经的王公孙子。摇笔杆子的,始终是一个书生,哪堪重用?或者,元统治者原来就没有诚心想用。

词的最后两句,把自己的万般无奈勾勒得淋漓尽致,那既是对自己仕途的彻底绝望,又是对新朝摈弃贤才的彻底失望。这首词既没有**,也没有恬淡,既没有豪放,也没有清空,有的只是一个被遗弃者发自内心的一声叹息!

三 寂寞的清音

此后他一直漂泊在江湖,居无定所。最后穷得竟然像蒋捷一样,靠卜卦相命过活。

辗转流离当中,他眼中所见,无不带上了自己的色彩。出污泥不染的荷是他,飘零的红叶是他,暮色中的孤雁是他。无枝可依的凄惶,无家可归的凄凉,无国可回的绝望,无奈无望的坚守,一并交织在笔端心中,化成一曲曲寂寞的清音。

解连环

孤雁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他因这首词,又获得“张孤雁”的称誉,说是《解连环》,愁却如解不断的连环,越理越乱。写的是孤雁,却早已分不清,孤雁是人还是人化成了孤雁。

这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恍然惊散,内心充满了恐惧和哀怨。但又能如何呢?只能顾影自怜。想寄一点相思意,却因离群难以传书,因循误了如苏武一般持节牧羊、一心向汉的耿耿忠心。他思的是谁?是伴侣,是佳人,还是故国,留待你自己去猜。

自己的境况已然如此,失了伴侣的另一半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定然像长门阿娇一样,在冷宫中用锦筝弹拨自己的愁怨。在满天的芦花丛中,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怀念着从前,数着他们曾经约好的归期,把现实的孤清一一化解?相见和明天,哪一个更遥远?他已经不知道,也不敢想了。即使重见,物是人非,在迟暮中执手相看,应该也是无法面对的吧?尽管这样,面对迁巢于华屋、依附于新贵堂前的“双燕”,他说:又有什么可值得艳羡!

绕来绕去,原来,他始终放不下的不是一点相思意,而是“君子固穷”的那点坚守和节操。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急于申辩。

在亡国的深痛中,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做一个独抱清高的隐士,既保全性命,又坚持名节。终难释怀的黍离之悲,自视清高的隐士情怀,亡国之余的惊惶凄恻,成了他后半生的无主题变奏。

越接近人生边界,越想真正勘破一切,做一个真正的隐者。江山风月,以其澄明接纳每个失意的孩子,如果你是“闲人”,如果你真的放得下,你便是这无尽藏的主人。身在凡尘,心似神仙,是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登蓬莱阁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笑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

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正目极空寒,萧萧汉柏愁茂陵。

蓬莱,是一个有意味的地方。现实中的蓬莱阁在南宋绍兴府(今浙江省绍兴市)卧龙山上,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钱镠始建,它承载着历史的繁华与消歇。理想中的蓬莱,是海上三神山之一,是在现实中不得意之人的精神牧场。

自从司马迁写过《史记·封禅书》,一代又一代的帝王将相,无不对这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中仙山充满了憧憬和寄托,人人自以为能长生不死。尽管数千年间没有一人得道成仙,然而上至帝王下至平民,谁也没有怀疑过蓬莱、方丈、瀛洲的虚幻和无稽。

张炎却一反常规,从根本上否定了神仙的存在——“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就算真的有所谓“神仙”,也不过是些闲散之人罢了。其实他否定的不是神仙,而是觉得神仙大可不必在虚无的仙境和传说中寻觅,若心是“闲”的,是逍遥的,便在红尘,也胜似神仙。做凡尘间的仙人,才更需要境界。

于是,他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卧于松阴石磴下。想招来四明狂客,却难以如愿,只能独狂;想采芳赠远,像屈子一样怀抱香草,却找不到可以赠送的人。无奈啊无奈,只能像陶渊明一样,怅然吟式微了。

他知道,人世短暂,俯仰陈迹。凭栏远眺,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思与境谐;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一片幽暗。极目空寒处,如今那茂陵坟头上,不也长满了青青的汉柏吗?不可一世的汉武帝,如今也只是黄土一抔,这世上哪有铁打的江山,哪有不变的基业,哪有长存的永恒呢?如此一想,平凡如我者,能在松阴间做个山川风月的闲主人,便满足了。

他哪里真做到了呢?

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内心世界是“儒”“释”“道”三位一体。当他们积极参与社会变革、得志时,是儒家思想起决定性作用;当他们仕途受挫,不得伸其志的时候,为了求取心理上的平衡,必然向佛家、道家靠拢,从中汲取活下去的力量。“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儒亦好,道亦好,说到底是一种平衡的姿态。

我相信,对张炎而言,这真的只是一种平衡的姿态。清空骚雅的词风,虽只是一种词风,但亦是张炎软懦而中庸的个性的一种体现。不畅快,不激烈,云遮雾罩。读他的词,形式不可谓不美,意韵不可谓不妙,还有种种看似漫不经心却煞费苦心的典故,大大扩充了词的表现空间,但我总觉得技巧大过情感,缺少一颗赤子之心在里面,读来终觉隔了一层。

认真会是人的致命伤,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作为一个遗民,他选择了不仕新朝,以江湖为依归。无法壮怀激烈,只能以一种乡愿的腔调,唱着寂寞的清音。

他要的,只是一个细水长流可以取暖的怀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