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古之伤心人(1 / 1)

“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所谓“伤心”,是说他们至情至性,以一种锐感直觉直抵生命的悲凉,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无法与现实和解,向命运低头,以求得现世安宁。

同样是遭受贬谪,秦观不能像柳宗元一样,四处写信以求重新启用,希望不灭;不能像苏轼、黄庭坚一样,从绝望中闯出来,寻求一种平衡,收获一份旷达自适的人生;不能像“四学士”之一张耒那样,借佛理释道排内心苦闷,以“莫叹萍蓬迹,心安即是家”的随遇而安自处。他不给自己希望,也无法解脱,总是徘徊在绝望的边缘。

秦观的词,以词心铸就,而非词才谋划。浅语有致,淡语有味,一种婉转之态、一腔愁情深衷,直击人心,所以喜欢其词的女性多,男性也多。对他的词,苏轼最喜欢“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当秦少游死于滕州时,他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范温因人微言轻不被人待见时,只好说自己是“山抹微云秦学士”的女婿。王国维盛赞其“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说它是有真感情的“有境界”之作的典范;而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更是被无数现代人作为爱情金句用了又用。

他以自己的生命殉于爱,殉于美,殉于不可自拔的深深沉溺。

一 好时光

秦观的老家在江苏高邮,十五岁父亲去世。和天下所有士子一样,他自幼勤读诗书,尤其是兵法,以期科举高中,走上那条人人向往的金光大道。在读万卷书的同时,也行千里路,漫游湖州、杭州、润州各地。

熙宁十年(1078),苏轼自密州移知徐州,秦观前往拜谒,写诗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从此拜在苏轼门下,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并于此年第一次参加科考,自视甚高的他得知落榜后,几乎一病不起。元丰五年(1082),第二次科考,又落第。对一个工于诗又喜欢读兵书的人来说,考策论可能确实不是他的长处。苏轼为之抱屈,并写信予以劝勉。元丰七年(1084),苏轼路经江宁时,向已经罢相的王安石力荐秦观说:“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在两位文坛前辈的揄扬之下,秦观痛定思痛,于1085年第三次赴考终于得中进士。此时苏东坡因旧党司马光上台而备极荣耀,秦观也被委任为秘书省正字。

这段时期内,他和一帮好友,春风得意,流连诗酒青楼,文名也日益渐长。这段好时光,在他日后身处困境,回忆汴京的裘马轻狂时,一一呈现出来。

满庭芳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这首词当是秦观在扬州追念汴京旧游而作。那时,因为春风得意,在自古以来的“伤春”中,他所见没有悲伤,只有欣悦。燕子在踢着花片儿玩,榆树舞得太累了,榆钱自己落了下来。绿水桥平外飞出秋千,朱门映柳内传来筝声。一切美得刚刚好。

这样的美好岂能辜负?该不负春光不负爱才好。所以一幅富丽的行乐图展开了:“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

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自“金谷俊游”至“飞盖妨花”,他将西园旧游写得何等意气风发!“絮翻蝶舞,芳思交加”,骀**的春心应和着骀**的春光,“乱分春色到人家”!白日的冶游还不够尽兴,且以夜游相继。“华灯碍月,飞盖妨花”,晚间又回到花园饮酒、听乐,各种花灯都点亮了,使得明月相形失色;许多车子在园中飞驰,车盖擦损了路旁的花枝。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如果生活中只有这些,而没有党争和政务,秦少游该是何等快意!他写得一手好的流行歌——词,长得一副倜傥风流的俏模样,走到哪里,别人也会因他的才情和俊美而心驰神往。可惜,生活中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面对。

《宋史》说他“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强志盛气,则急于行动,不知道明哲保身。好大见奇,则容易蹈空,不懂得寻常的人情世故。这些个性用在仕途上,注定会吃亏。他借着自己初入仕途的一点发言权,放言高论,四面树敌,天真得可以。

结果不用想,他的好日子要结束了。先因元祐党籍从秘书省正字降为馆阁校勘,出杭州通判。途中又因“影附苏轼,增损实录”的罪名贬监处州酒税。接着又因写佛书而被削职,先后被贬至郴州、横州、雷州,最后在从贬所北返汴京的途中,死在了滕州。

豪隽慷慨是他初涉人世的少年意气,但这种意气很快在现实的打击下一点点消磨殆尽。一方面他有着兼济天下、建功立业的儒家情怀,一方面骨子里的多愁善感、心思细密让他更像一个诗人;前者是后天修炼,后者是他的一种天性。处顺境,前种人格占上风;处逆境,诗人的天性自然显现。他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江南的灵山秀水给了他小桥流水的婉约细腻,也让他的格局过于精微;他的心装不下那些风起云涌的莫测变幻,只能被一点点地摧毁。

二 女郎词

元好问说他写的是“女郎诗”,一语中的。他出自苏东坡门下,却独辟蹊径,以其纤丽回归到词之婉约特征;而在情感特质上,他不像苏黄逞才使气,打破诗词界限,在词中注入豪放旷达之气,他的词,有着女性独有的幽微、细密、自怜。

江南的婉约深植在他的骨子里,一有合适的土壤,便疯狂生长。在蔡州五年里,他时常醉卧青楼,与歌妓往来甚密,被人以“薄于行”诟病。他的多情俊美吸引着这些女性,他的婉约情词更是她们争相以求的至宝。因为,演唱新词,尤其是名人之词,是她们抬高自己身价的一种重要方式。

未涉仕途之前,他也写过一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词。这类词也有忧愁,但最多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闲愁,还没有注入他的个性。“愁”“闭”“寒”,是秦观词中高频出现的一些字眼。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会带我们进入一种莫名的闲愁中,走不出来。它用一种魔力直击人心,让你沉浸其中。整首词很轻、很柔、很淡,像一个迷离的梦境,一不小心就会将它打破。在漠漠轻寒中走上小楼,清晨的天有点阴,一副慵懒的样子,好像到了秋的边缘。人在淡烟流水的画屏后,看自在飞花,轻柔迷离如梦;看丝丝点点的雨,剪不断理还乱如愁。“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以具象喻抽象,这自在飞花、无边丝雨,原来只是她的梦、她的愁的具象而已,它迷离飘忽而又无边无际,人在其中,深深沉溺。就像在某个春天的黄昏,你走在无边花雨下,心里充满了恍然如失的感受,说不清也道不明,它到底是什么。

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这首词作于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他将被贬往杭州作通判,临行前,他重游汴京金明池,感慨万千,他似乎将一生之愁都浓缩在了这里。这时的“愁”,已不是女性的“闲愁”,而是具体的别离之愁。

西城杨柳弄春柔,无法直接译出来,你体会了“弄”字的多情抚爱,你就能体会到春之柔情,就像此刻泛起在她心中的离忧。她想起了当日离别的场景,朱桥边的杨柳曾经多情地系住了他的归舟,水仍在流,柳仍在深情抚弄,大地在,山河在,你已不在,一切皆是空。

韶华不会为谁停留,时光如刀,雕刻着她的容颜,也雕刻着她的心,皆是幽微的褶皱。恨悠悠。飞絮落花满天漂泊,是她的愁,春江都化作泪,也流不尽许多愁。

这是多情的女子在告别她的情人,还是多情的秦观在告别他的青春旧梦?告别他的整个曾经?别了,汴京;别了,我的青春我的梦。这是他的初次贬谪,显得如此眷恋而情深。他不知道,后面的人生路上,还有比这更持久更频繁更遥远的告别,这颗敏感的心,又该如何承受?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因这首词被人称为“山抹微云”秦学士。词的意旨写送别。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一抹一连的大写意,铺开了送别的万里江山。城门楼外时断时续的号角声,那是为你我奏响的离歌。多少旧欢前尘如烟霭般迷离,纷纷抖落在眼前。回忆又有什么用?山川草木本无情,斜阳寒鸦又怎解离人心中的愁苦?

是时候,对这段情作一个了断了。就像两个濒死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对离分的恐惧化为疯狂的**。暗解香囊、轻分罗带的销魂,引领着人暂离凡尘,抵达永恒之境。自此后,你我各自转身。

转身,即是天涯。

我,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你,襟袖上空惹啼痕,高城上望断黄昏。一“谩”一“空”,一种相思,两处徒劳。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这个人世上,谁又能做得了谁的主?只有忘却,只有将这段回忆压在心底。除了忍受,我还能做什么?

据说秦少游因“山抹微云”红极一时,众人传唱。一次,一个文人酒席间饮至半醉,击节唱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他旁边的一个伶人道:“乃谯门,非斜阳也。”

从这段野史中可见秦观在当时女歌伎当中受欢迎的程度。不错,他就是当时一代青楼女子心中的偶像。因为秦观长得儒雅清秀,有着做风流才子的仪容。因为秦观词名够大,适合歌女自抬身价的需求。更因为他多情率真,懂得女人心而且温柔。

所以,有关他与女人的浪漫传说很多,他的许多词作也被视为爱情的谜题。如那首《水龙吟》中的“小楼连苑横空”“玉佩丁东别后”,藏着他迷恋过的歌伎“楼东玉”的名字。《南柯子》中“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藏着一名叫楼心儿的歌女。《虞美人》中“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藏着以心相许的贵妇“碧桃”的名字。《御街行》为“箜篌姑娘”的艳遇而作。最让他痛悔的是这首《青门饮》:“风起云间,雁横天末……”,曾许诺一夜缠绵后给她天长地久,却终因诸多无奈食了言。而她仍然一往情深地守着那份誓言,闭门谢客,当她得知秦观死于滕州的音讯后,居然披着孝服,赶了几百里路,在他的棺前,抚棺三周,举声一恸而死。

这样一个长情的女子,从秦观生命里走过,已足可告慰他失意落寞的灵魂。只是秦观知道,自己当不起。或许是命不自主,谁又能动不动就说到永远呢?或许是太过脆弱,心灵承受不了一份天长地久带来的重压与束缚。而这首《鹊桥仙》,或许正是他内心深处对情感的告白,也算他对自己的开脱吧。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七夕,是牛郎织女久别重逢、一慰相思的日子,也是民间的乞巧节。这个深夜里,仰望天空。天空中的云锦,是织女的巧手织就的吗?云河里,有偶尔飞动的流星,划过静谧的天宇,仿佛在传递着牛郎与织女的离恨。银河再迢递,也抵不过相思泅渡。在这样秋风白露的良夜,相逢一次,不但抵得简直还胜过人间的无数次了。可相见太匆匆,他们温柔的感情就像天河中的水那样永远长流,欢会却是如此的短暂,简直像做了一场梦。渴望太久的东西,一旦拥有,人难免会有恍然如梦的感觉。这个梦,不过是害怕失去的心理幻觉。长长的离别只换来短短的重逢,深深的情感敌不过浅浅的银河,怎么忍心去看要往回走的那条路呢?一个“忍”字,万千不舍已在其中。

该怎样安慰不舍的灵魂呢?他这样说: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否定了朝欢暮乐、如胶似漆的庸俗相守,歌颂了天长地久的忠贞不渝。既然有情而别离、相望不相亲是他们无力改变的宿命,那么,用一个天长地久的美好幻象来告慰世人又有何不可?

相爱是两个人的天长地久,相思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如果有可能,这世上更多的人会选择实实在在的朝暮而不是虚无缥缈的长久。因为,这世上最长情的告白,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

三 当贬谪来临时

接二连三的贬谪来了,人生中的嶙峋渐次展开,这是一个考验意志的时刻。如果你没有强大的意志和它死磕,在逆境中学会坚持,就得学会放下,在妥协中选择驯服。

他也曾仰慕陶渊明的安贫乐道、超然物外,也曾寄情诗酒,也曾试着追随释道,以求得心灵的自由。可他最终不能自释,悲苦不振,最终没能坚持到转机来临、重返汴京的那一刻。

他的愁苦越来越深重。

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此词作于处州贬所。他对着美妙春景,感受到的却是寂寞忧愁。因为往昔击中了他。昔时师友雅集,驱车如飞,共赴西池宴会。如今,携手畅游处,共者又有谁?知己飘零,情已难堪,更难堪的还在后面。“日边清梦断”,重返帝都,共侍君侧,终成梦幻。“镜里朱颜改”,朱颜难留,时不我待。年华逝水,从来不肯为某一个人有着片刻的停留。梦断了,人亦老了,理想与生命俱是冷冰冰,真正是回天无力,痛心疾首。于是,他忍不住发出了“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悲怆愤激之语。

被放逐在命运边缘的书生,苦苦地挣扎着。所谓的希望,是那么渺茫!心被刺伤,疼痛深入了骨髓。落红成阵,围成了忧愁的海,想穿透,那么深,那么广,只是枉然。

据说时人以此词为谶,说少游将不久于人世。当丞相曾布看到“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时说:“秦七必不久于世。”其实,此时据秦少游下世还有五年多。但秦词中流露出的悲苦之深重,之无解,已经昭然若揭了。

虽然悲苦如斯,他的眼中毕竟还看到“花影乱,莺声碎”这样的春之信息,如果说此时他还只是“凄惋”的话,到他被贬至郴州后,已是“凄厉”了!

踏莎行

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踏莎行》,写于他由郴州迁往横州的时候。随着迁地的愈加偏远和所受迫害的愈加严酷,他的心境也越来越悲凉。

上片写景,有虚有实。“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是造境。其字面意思是楼台与津渡或“迷”或“失”于茫茫雾霭与漾漾月色之中,作者用迷茫失所的几种意象来表现人进退无据的失路之悲和悲凉之情。理想中的桃花源,望断了,也找不到入处与出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是写境。一个灰心至极的我,满目所见,无不是萧瑟凄厉。馆驿本已孤寂,还要闭锁着春寒,杜鹃啼叫本已让人断肠,偏要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日暮时候。孤馆春寒、杜鹃斜阳,这些情境无一不是高度自我化、情绪化的产物,无一不包含着抒情主人公强烈的情感色彩,逼仄凄厉至极。

下片抒情,借驿寄梅花和鱼传尺素两个典故,表达虽有音讯传递却渺邈难归的孤苦伶仃。所以,亲友的问候对他来说,只是平添了无尽的恨。他没有苏轼那种超越苦难的高蹈智慧,同样被贬,苏轼可以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他却认为自己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一味在绝望的深渊中哀吟。而作为一个在党争中的牺牲品,一个文弱书生,他哪里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呢?望着眼前的东流水,他这样问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最后这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苏轼最为喜欢,将它书于扇面。郴江啊郴江,你本来是围绕着郴山而流的,山水相依多么好,你为什么偏要向老远的潇湘而去呢?他问山问水,问得莫名其妙又天真无比,山水无语,依旧留他在进退无据的困境中苦苦哀吟。

有时候,他像李煜一样沉于醉乡,以求暂时的解脱。在暂时忘却现实困境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如李煜一样“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忘形。真想,这样的忘形时刻能久一点,多一点,再多一点。

醉乡春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半缺瘿瓢共舀。觉颠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这首词写于他从郴州再迁往横州的途中。在老书生家醉宿一夜之后,被人轻轻唤醒,看看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海棠花经雨后也悄然绽放,为春色又添几分温暖。他有些迷糊,我这是在哪里?哦,昨夜路过此地,老书生用刚酿成的春社酒热情邀他共饮,直到醉倒投床,大睡一场。表面看,我还以为他已经想通了,甚至带着些许旷达,不然,眼中何来春色?其实,那点春色只是他在朦胧状态所见,一至清醒,就不是这样了。他已经从“望桃源”之举而转为“醉酒乡”了。在表面的旷达背后流露的是更深的绝望,他只能靠酒的麻醉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和快乐。

醉乡广大人间小,人世的忧苦纷扰只有在醉中才能变小,多么让人心痛。

他老了,累了,实在走不动了。真想靠在一棵古藤下,好好休息一下,了不知南北。

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这首词作于他被贬处州(今浙江省丽水市)的时候,词一反常态,爽脆,流利,有如神助。“醉卧古藤阴下,了不在南北”,好像是上天在召唤他,召唤他这个在尘世倦怠不堪的灵魂快点来吧,快点解脱。而在飞升的那一刻,满山春色飞动!

虽然是作于被贬处州时,我却宁愿视它为绝笔之作。上片在飞动的春色声响中,暗蕴着巨大的**狂热。字字句句,催动人的心潮,一种巨大的欣悦感像闪电,掠过心田,遍布全身。这种感觉,就像看到梵·高那燃烧着的《向日葵》时的感觉。下片,人在碧空如洗的背景下,醉卧,了不知南北。那种恍然如失、似梦似真的幻觉,多像庄周梦蝶后若丧己身的感觉。

这,是生命尽头的飞升,带着神秘的意味。

从宋至清,含“藤”字的末二句是词人自作的谶语的说法一直流传不绝。据说苏东坡看到这两句,也作如是想:“(少游)自作挽词一篇……已而北归,至滕州,以八月十二日卒于光华亭上。呜呼,岂亦自知当然者也?”后来的周济说得更明白,他说此词“结语遂作滕州之谶”。

也许,在生命的尽头,他好像忽然一下子了悟生死,就像站在桃源入口,豁然开朗,新天新地。据说,他死前,说自己渴了,让家人给他打点水来。当家人将水打来,叫醒靠在树下的秦观时,他睁开眼睛,笑了笑,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