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六月,他自海南岛返京。莫问前程,莫问归路,此时此刻,一个年近65岁的老人,真的想回家了,他想归老常州。
在渡海的那天,尽管得失荣辱也无法掀起他心中的微澜,但返乡的期待和人间正道的永存仍然激起他心中的狂澜。像当年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自己可以返京一样,他写下了一首具有总结一生意味的诗: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一夜无眠,倚着船舱,看满天星斗,一轮明月,没有微云的点缀,显得格外澄明。参横斗转的三更时分,黑夜已经过去了一大半,黎明即将来临。想自己苦雨终风般无休无止的日子也终于等到了放晴的一天,想自己一生毁谤交加,清朗的胸襟终将长留天地,就像这本来澄明洁净的海面一样。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今的他早已将生死荣辱看破,就算是不出世,也能以茫茫红尘为道场,修得一颗光明自在心。北门听黄帝咸池奏乐,初是惧,继而怠,继而惑,从最初的惊惧到后面的适应放松,到最后齐万物,与道周流一体,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样的心理过程,如今他终于也懂得了。
回首过去,没有怨恨。虽然在南荒九死一生,但饱览奇景异俗,此心圆满,不亦是平生一大快事吗?这正是苏轼的高妙之处:一个人看透人世间是荒凉彻骨的,看清人生是满目疮疤的,但他心底间还永存温暖和希望,一步步走下去,看到的风景仍然是明亮的。
六月,他到了梦萦魂牵的常州,时常州万人空巷,皆来观之。他们大喊:“苏学士,苏学士!”劫后余生的苏东坡激动不已,说:“莫看煞轼否。”看杀卫玠,看的是他的风流俊美。看苏轼,时人看的一定是这样一个有着天才般惊人才华的老头是以怎样的气度和胸襟应对荒蛮的暗夜,活出清朗明亮的人生。
他的一生,希望与失望、昂扬和凄冷、荣华和荒凉更迭交替。得意时是誉满京师的新科进士,是叱咤文坛的天才领袖,是赤绂银章的帝王师;失意时是柏台萧森的狱中死囚,是躬耕东坡的陋邦迁客,是身处鬼门关的南荒渡人。得失起落之间,让他领悟了宇宙人生的真谛。
他避政治,但不避现实,所以他的灵魂始终在飞扬却并不因冷漠而走向虚无;他处顺境又处逆境,得意却不忘形,他知道在茫茫宇宙中人渺如微尘,始终没忘了自己是谁;他失意却不失志,他知道肉身虽然行走在大地上,但心灵却可以圆满而光明;他不离现实却也不滞于现实,始终以一种超然的姿态面对风雨,以一种无所待于外物的“自我完成”,在平凡庸常中活出诗意,在圆满中看到了人生的缺憾,在缺憾中又永远能发现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