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也无风雨也无晴(1 / 1)

在一帮小人的秘密围剿之下,在各方友人的多方援救下,苏轼在阴气森森的乌台监狱里囚禁了一百三十多天后,被贬黄州。

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让初到黄州的苏轼且惊且惧,从一举成名的天才、皇帝眼中的宰相之才、重臣的座上之宾,一下沦为一个偏边小镇的闲人,悬殊之大,变化之速,让一般人难以承受。但我个人认为,这种身份和地位的悬隔并不是让苏轼真正惊惧的地方,真正让他猝不及防的是他对人性人心之幽深的恐惧,对官场习规的难以逆料和适应。

他需要时间来慢慢体味这一场变故,慢慢修复心灵的创伤。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到黄州的他,没有房子住,暂住在定惠寺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辗转难眠,像一只受惊的孤鸿一样“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这首《卜算子》,是他当时的心灵写照。

卜算子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

幽人与孤鸿,早已合二为一。萧瑟凄清的暗夜里,那只孤独的鸿掠过疏桐的树梢,苦苦寻找着可以栖息的那一枝。只是它太高傲了,哪怕身陷困境,也不愿从俗违心,随意选择一个地方安顿自己。最后,它一声悲鸣,落在寂寞的沙洲上。这只不肯随世浮沉的鸿多像不追随新党也不盲从旧党的自己!

他是孤独的,却不失骨气。

元丰三年(1080)五月二十九日,他终于在紧邻长江边的临皋亭找到一处安顿之地,生活是贫困的,但这不要紧;精神的痛苦需要化解,他渐渐从惊惧与麻木当中苏醒,开始在山水自然的怀抱中,在悠长的历史反思中,在出入佛老的自释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救赎之路。

他每天布衣草鞋,出入荒山古木之间,在无言的山水中寻找解脱与安宁;时时与田间的农民、山野的樵夫、市井的商贩聊天说笑。甚至还会拉住一个陌生人,让别人讲一个鬼故事。他没有一味沉溺在痛苦之海中,而是勇敢地走了出来,寻求属于自己的自娱方式。那个沉睡的苏轼,慢慢复活了。

在黄州住了一年之后,手头积蓄即将告罄,他要为生活谋一个长久之计。从元丰四年(1081)起,他带领一家老小,在郡城东门外约五十亩的小山坡上辛勤开垦荒地,精心规划,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一样,过起了农村的日子,并自号“东坡居士”,从这个时候开始,历史上有了“苏东坡”!他出入佛老,与陶渊明亲近,与白乐天对话,寻找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以一种怎样的姿态,才算活得美;到底怎样,才能抛却肉身与俗世的羁束,忘却营营,作一个保有自由心性的至圣之人。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是他从东坡雪堂夜饮归临皋住处所作。夜饮东坡,醒而复醉,醉而复醒,半醉半醒归去,已是夜阑人静的三更时分,家童鼻息如雷,敲门无人应,索性在这个静夜里,倚杖听江声。

夜色摒去了白日的喧嚣,过滤了一切杂色和杂音,这样的夜,适合静思,适合一个人静静地享受孤独,适合自己与自己进行一次心灵长谈。在阵阵江声中,他神游天外,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变到无比轻盈。一个“心为形役”的人,感受到的只是无比的沉重,此时此刻,他却享受到了“形为心役”的无限乐趣,精神似乎摆脱了现实,而处于“无差别境界”了。人之长恨,在于“心为形役”,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切只能听任环境的束缚和摆布;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忘却营营,忘却现实纷争带来的种种羁绊及由此而来的种种苦闷。

夜之静,带他进一步脱离了现实,他要拥抱大自然,亲近自然,将整个身心融化在大自然之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渴望的是一种身心的彻底自由与解放。这时的他,已经渐渐开始了精神突围,开始在绝处开辟一条生路,完成一次华丽的蜕变。

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现实中的他,无法驾小舟从此逃离这个纷扰的人世。可是,我可以选择怎样在这个尘世活得更好,活得更美,活得更像一个完整的自己。

在黄州的第三个年头,他的心灵世界已大大不同于初到黄州时那样,一个崭新的自我从苦难中蜕变出来。怨愤和忧惧已经隐去,如今的他,用温暖、光明而宽容的眼光,打量着身边的自然和人事,以一种超拔的姿态审视着自身,既脚踏实地又顾盼神飞。苦难一旦升华,必然会结为智慧的果子。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月七日这天,苏轼和几个朋友前往沙湖,边走边欣赏沿途的景致。没想到风云突变,转眼间下起了雨。同行的朋友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搅得很狼狈,唯独他毫不介意。他想,东躲西藏一样被淋湿,倒不如坦然面对。于是他脚穿草鞋,手持竹杖,和着雨打疏林的沙沙声,唱着歌,吟着诗,安步徐行在雨中。不一会儿,云开日出,雨过天晴,一阵雨后的风吹来,让沉浸在自然中的他感觉有点冷。回头看去,一抹夕照安恬地挂在远山,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当风雨扑面而来,他自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勇气,迎接它就是了;当风雨骤然而去、斜阳相迎时,他也没有得意忘形,暗自庆幸。阴晴晦明,进退得失,皆不足道。他已超然于外部影响之上,宠辱不惊——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不要忽略了这个“归”字。苏轼能够自适旷达、超然物外,全在于他的心有归处。他所“归”之处,不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也不是他的家乡眉州,而是一个能够安放他心灵的精神家园。

在黄州,苏轼完成了精神的突围,艺术才情也得到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定风波》只是前奏,真正的千古杰作正在向我们走来,那就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

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词一开篇,铺设了一个无始无终的宏大时空,然后又将视点浓缩在三国赤壁这一特定历史事件上。大江千年如一日,惊涛拍岸,而多少英雄豪杰正如这江中沙砾一样,被时光之洪流无情淘汰淹没。

你看啊,那少年英雄——在赤壁大战中娴雅而又有韬略的周公瑾,何等风流!而自己,年过半百,早生华发却被贬此地,功业无成。但是,以整个宇宙时空为背景,昔日的周瑜和今日的自己,又有何差别?都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都会被淹没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英雄如彼,平凡如我,在宇宙面前皆是微尘一粒,如此看来,人生一场大梦,我又何须悲伤,你又何须得意呢?永恒的,只有这江水,这明月。一尊还酹江月,是对宇宙的敬畏。

人生如梦的悲凉之下,我分明感到了一种悲壮。如果你从中读到的只是虚无和消极,那是你没有读懂苏轼。他只是想借此在逆境中不被失意和苦难所征服,而以一种齐万物、等荣辱的宏大宇宙视角,让自己始终保持旷达乐观的胸襟。唯如此,人才能自个成全自个。这种对生命的信念和理想,才是他留给我们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

在《前赤壁赋》中,他用散文的形式,将这一思想写得题无剩义。从游赏之乐,到人生不永之悲,到旷达解脱之乐,一步步走来,在江山明月的映照下,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困境中浴火重生的火凤凰,努力坚持人生理想和生活信念的不屈模样!在《后赤壁赋》中,他进一步飞升,以一种空灵奇幻的神思妙想,将物我一体的独立自由精神展现得精妙绝伦,一个至人神人正从庄子的时空里迎面向我们走来,而他不过是苏轼的精神化身。

用高蹈的精神来审视这个多情的人世,你会变得格外欣喜。在黄州经过了三年多的修行,他已经学会了用欣喜和新奇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从每一样最普通、最细小的事物中发现无尽的乐趣。快哉亭登高远眺,他胸中鼓**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承天寺夜里睡不着,他和张怀民两个闲人夜游,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的常人所不能见的异样之美。这个江山风月的闲主人,目之所遇,耳之所触,无不是诗,无不是自然的恩赐:

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是一个仲春之夜,苏轼夜过酒家,饮酒而醉,策马至溪桥,醉眼中见到蕲水(在黄州附近)岸边,有一片美丽的芳草,在月光水波的映照下分外可爱。词人再也不愿前行,一行字句在心中隐隐现出:“我欲醉眠芳草”,远离那污浊的、熙熙攘攘的尘世,而与芳草联为一体。

半醒半醉之中,醉意弥漫内心深处,一串串美景络绎奔来。你看,那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旷野中的蕲水,你看,那袅娜的云彩,似乎舞蹈在夜空中。我的玉骢马不肯渡河,大概是由于“障泥未解”吧!那么,索性醉眠芳草,真正是陶陶乐取天真,瞬间的心灵自由,让这个醉态的诗人可爱极了,诗意极了。

其实,真正不肯渡河的不是马儿,是我妙赏自然的一颗玲珑心。因为珍爱那美妙的一溪风月,又怎能让马儿踏碎这如同美玉琼瑶的蕲水,索性解鞍欹枕,醉眠在这绿杨桥下,在锵然的流水声中入睡,一直到啼鸟将我唤醒——在这美妙的春晓。

好个任性洒脱的苏东坡呀!

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元丰五年(1082)三月,他去游观距黄州不远的蕲水县清泉寺。他一路饱览青山绿水,这时,一条小小河流——兰溪(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洗笔泉临其上),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注意到,这条平凡的溪水,正西向流淌着,与自古东流相背的自然现象,无意间又触发了他的诗思。

他伫立于焕发着清新气息的兰草溪畔,心有所动。小小兰草,终日被溪水所浸泡、冲洗,并没有消失、灭亡,而是顽强生长,愈显勃勃生机。青青的松树中间,沙子铺成的小路,洁净无泥,安谧自得的样子。一动一静的映衬中,忽闻“萧萧暮雨子规啼”,明朗的情境中又忽添阴郁,萧萧暮雨之景与频送春归的杜鹃啼声仿佛来得不和谐,却正是生活的真实展现——生活本是动静交融、悲喜相续呀!

目送那西去的兰溪,他精神又豁然明亮起来,忍不住高唱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流水东逝,总给人一种颓唐、衰老之感;此刻西流之兰溪,朝气勃勃,成为焕发青春生命、对命运作勇敢抗争之精神的象征。无知之溪水尚如此,何况有知有灵的人呢?所以,人啊,要永远保持年轻的心态与勇气,使生命更加充实而富有光彩。休将白发唱黄鸡!黄鸡晨鸣,白日暮没,一鸣一没之间,时光迅失,朱颜不再,但他却一腔热情劝告世人,只要心不死、精神长存,一切皆有可能。

黄州的磨难,给了他丰富的心灵,给了他自省的理性,给了他成长。而这一切,将成为他继续面对人生风雨阴晴的精神食粮。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之旅上,因为这次修行,他已经不惧将来,不畏过往。不管扑面而来的是极致的荣华还是极致的苍凉,他将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