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嘉祐二年进京科考,三苏已然掀起了一场文坛风暴。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对苏轼更是揄扬有加,“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事实果如他所言,苏轼以其天才般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在北宋的天空里,成为一颗最闪亮的星。
他诗、词、文、书、画俱工。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黄庭坚惴惴然称自己只是苏轼的学生,断不敢与之并称。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自苏轼开始,宋词的境界真正摆脱了偎红依翠的小儿女境界,而进入“无意不可入”的境界。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经他范本化的娴熟运用,到辛弃疾而发扬光大。文入“唐宋八大家”之列,其文既有元气淋漓、穷理尽性的宏文,也有抒发性灵、精致玲珑的小品,还有飘逸清新、力斡造化的美文,如“万斛泉源,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其书法以《寒食帖》著称,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他善画山石,画作虽不是出类拔萃,却自有一双鉴画赏画的妙眼和一颗天生锐感的妙心。他识得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识得文与可画竹的机窍在“胸有成竹”,当时的画家也以能得苏轼题画为幸。
如果韩愈“驱驾气势,若掀雷电,撑抉于天地之间”,可谓韩潮;苏轼则以其“力斡造化,元气淋漓,穷理尽性,贯通天人”,堪称“苏海”。
这样的人,又有着这样温暖、平和的个性,在北宋那个文化极度发达的年代里,他怎能不成为文人士大夫雅集的核心与焦点?
他在余杭留下了无数浪漫的诗词和浪漫的故事,江南的多情与他的理想浪漫相互成全;他在密州以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他在徐州这座文化古城,留下了很多曼妙的诗文,当时四面八方的学士文人也纷纷奔他而来,“苏门四学士”在这个时候,已初具雏形;他在黄州,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蜕变与精神突围,留下了千古妙文和点点滴滴的传说;他在海南,将“地狱”化成“天堂”,成为当地蛮荒文化的播火者与领路人。
他一生中最春风得意,最如鱼得水,最能在文人雅集中体现出其独特魅力和过人智慧的地方,还是汴京。自元丰年间,结束了黄州的贬谪生活,重返汴京,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投闲置散的谪官扶摇直上,成为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以出众的才华而聚光,现在又加上了荣华富贵的光环,他几乎成为全社会士人追慕的对象。
他平时居家时,喜欢戴一种高筒短檐的便帽,竟然成为一种时尚,为全国士大夫效仿,“人人皆戴子瞻帽”。
“苏门四学士”也云集在他的身边,酬唱宴游、相互砥砺,成为一时之盛。虽同为苏门,却风格各异,这也是苏轼自由精神的必然产物。苏轼为文为诗,随物赋形,有如天才无定法无成规;而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却最讲法度;苏轼自言其词需关西大汉执铜板琵琶高唱大江东去,有着不拘的豪气,他调侃秦少游的“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为女郎词,却在秦观死后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聚会是开封的盛景,最有名的是西园雅集。西园,是当朝驸马王诜的府邸。王诜的宅子在东京内城北墙东门安远门外永宁坊。王诜字晋卿,祖籍山西太原,开封人,为北宋“开国公”王全斌之后,神宗熙宁二年(1069)娶英宗之二女魏国大长公主为妻,为驸马都尉。虽为皇亲国戚,但他性情清简素淡,“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西园内松树森然、碧池清澈、老树长藤、刻桷雕楹、金钿翠被,好一个“举头不是人间色”的贵族府邸。
良辰,美景,贤主,嘉宾,四美具,一场文化盛会呼之欲出,其风采神韵,让人想起了兰亭集会,也让人想起了竹林七贤的雅集,这是文化和心灵的盛宴,历久而弥新,让千百年后的人,在想起这一刻时,恍然若失,倾慕不已。
这天,在王诜西园里。苏轼、王晋卿、蔡天启、李端叔、苏子由、黄鲁直、李伯时、晁无咎、张文潜、郑靖老、秦少游、陈碧虚、米元章、王仲至、圆通大师、刘巨济齐聚一堂,作诗、绘画、弹阮、品禅、论道。
他还记得那日他穿着舒适的黄道服捉笔而书,亲爱的弟弟子由坐在石磐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执卷而观。“团巾茧衣,秉蕉箑而熟视”的黄鲁直,“披巾青服,抚肩而立”的晁无咎,“跪而作石观画”的张文潜,“幅巾青衣,袖手侧听”的秦少游。还有身着袈裟坐蒲团而“说无生论”的圆通大师,与刘巨济并坐于怪石之上。
当时,“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这场文人雅集,李伯时作画,米元章写记,以图文记其盛会,黄庭坚补记,成为后世流传不衰的素材。
那个超然于“汹涌名利之域”的日子,成为苏轼心间永不褪色的一抹亮色。时隔多年,他还深情地回忆着这一天,在回忆中一次次与之相见。
在精神世界经历既久,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实在无足惊异。苏东坡的清旷,在于他丰富的精神世界,在于他不恃于外物犹能自足的自我修炼。正是这种不恃外物的自足自适和超然,让他既能处厄运,在困苦中不失其志,精神始终保持着飞扬的姿态;也能处顺境,在声色权利的繁华世界中,心境恬淡,不会迷失自己。
三 问汝平生功业
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病逝前两个月,遇赦北返的苏轼游览金山寺。寺里,那幅李公麟所画的东坡画像还在,那正是西园雅集时李公麟为他所画。看着自己的这幅画像,想起自己死里逃生、万里北还,想到他在黄州的四十五岁到五十岁的五年,想到他在惠州五十九岁到六十二岁的三年,想到他贬谪儋州的六十三岁到六十六岁的四年!心里百感交集,写下了《自题金山画像》,对他的一生做了一个总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他将自己平生的功业,归于黄州惠州儋州三个时期。这三个时期,恰好是他生命中的低谷,是他经历地狱般的磨难的时期。而人只有经过地狱磨难,才有建造天堂的力量;所有剧烈的成长,必源于磨难和痛苦;所有的智慧,必来自黑暗中的孤独。
命运给我以砂砾,我就报之以珍珠;命运陷我于窑火,我就在火中生出莲花。经历过磨难和成长后,你才能变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这便是苏轼所说的功业,这便是他在看穿生活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在平凡中活出美好和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