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苏轼正是春风得意的内翰。
一日晚餐后,苏轼在院里散步。时值暮春,婢女正在收拾晒了一天的书籍。苏轼忽然拍了拍肚子,问道:“你们说,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一个婢女说:“都是文章。”苏轼摇了摇头。一个婢女说:“是满腹经纶。”他又摇了摇头。最后侍妾朝云说:“依我看,学士装了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苏轼笑了。有一种懂得,叫流水知音;有一种了解,叫知己知彼;有一种默契,叫心有灵犀;有一种微笑,叫于无声处。
能从千人万人中,一眼看清他肚皮中装的不合时宜,不简单。这样的人,堪称红颜知己。一个知己就像一面镜子,能映照着我们天性中最真实却又最隐秘的一部分。它居住在你的精神领域里,在你受伤时,能给你温暖;在你失意时,它是你的一本心灵日记。
苏轼有幸,能得朝云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朝云在苏轼通判杭州时进入苏家,年仅十二岁,绍圣三年(1096)七月,病逝于海南,年仅三十四岁。二十多年间,随苏轼转徙南北,不离不弃。尤其是晚年苏轼贬至蛮荒的惠州时,她更是相伴左右,既在生活中照料年迈的苏轼,又在精神上给他慰藉,更是他谈佛论道的至友。
朝云死后,苏轼葬之于栖禅院东南的松树林中,并刻以碑铭,铭文中没有半点儿女情长,唯以佛法相慰,祈祷她的灵魂:“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之归。”此时的他,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在人生暮年,他越发将一切际遇情缘看得淡然而通透,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轻易羁束他了。
在惠州孤独失意的日子中,苏轼想起了往日的欢畅。于是,他叫朝云再唱一次“花褪残红”。朝云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早已泪满衣裳。此后不久,朝云病故,苏轼也终身不再听此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为什么朝云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会“为之流泪”“若不自胜”?有人说她自伤红颜迟暮,枝上柳绵吹又少的催迫中,她想到了自己流逝的青春。如果是这样,她算不得苏轼的红颜知己。她伤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苏轼无常的命运与人生境遇啊。这是苏轼没有说明的,却是她能够读懂的地方。
其关键正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枝上”写出了自然的无常,而“芳草”又是自然的有常。这里的“芳草”,正如屈原心目中的香草,它是故国,是一种坚守的理想,是一种不肯放弃的追求。奈何“国无人莫我知”,就像屈原被放逐一样,苏轼不也被贬谪至遥远而蛮荒的海南吗?“天涯何处无芳草”,是苏轼对自己的劝解和安慰,他告诉自己要放下、要看透,但内心不能说一点矛盾和痛苦也没有。越到晚年,他越是以达观顺命的超旷面对现实的苦难,但人哪里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动物呢?矛盾和痛苦总是会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
朝云流泪,是因为他读懂了苏轼的矛盾和痛苦。她哭,是因为他一生起伏升沉,南北不定,在叶落归根的暮年却被贬至远离故乡和朝廷的险恶之地;她哭,是因为他一生真率忠悃,只因为坚持真理而不肯与世沉浮的一肚皮不合时宜,令他时时碰壁,却执着无悔;她哭,是因为人命危浅,盛衰无定,一呼一吸之间便有死生不定之变,在无常面前,人是何等渺小!
是的,是的,苏轼这首词通篇充满了无常之思与矛盾之累,哪怕他已经拥有了将现实人生转化为艺术人生的高妙技术,哪怕他彻悟了生死荣辱的玄机,但在心灵的深处,也总会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不能触碰,一碰就会疼,就会软弱。
全词充满了两两对举,残红与青杏,一消亡一新生,是一重对举;柳绵与芳草,一迟暮一兴盛,是二重对举。墙里与墙外,一佳人与一行人,互不相关,是三重对举;多情与无情,行者有意与佳人无心,是四重对举。世间万物,充满了矛盾,也充满了偶然,这种莫测与变幻,谁又能把握?
一次偶然的漫步,深深击中了他丰富敏感的心灵。在无常与空幻当中,我们却并不消沉,因为,希望仍在,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就算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也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而已,一切终会过去的。
如此想来,便已释然。
这个冰雪聪明的朝云,这个苏轼的红颜知己,这个在苏轼暮年陪他生死与共,给他温暖与精神慰藉的女子,是苏轼生命中一段珍贵的缘分。
二 苏轼的朋友圈
他的独立人格与自由精神,决定了他不会与世推移,随人沉浮,所以他做不了政客;他率性任真而“性不忍事”的个性,决定了他无法周旋于微妙复杂的官场,所以他做不了官员;他是一个成功的诗人、成功的书法家、成功的画家、成功的美食家甚至是一个成功的生活家,但他绝不是一个成功的官僚。岁月失于道路,命运困于党争,是他一生的屈折和磨难,但他依然选择了将一腔襟怀奉于苍生。在仕途上,自始至终,他追随的不是新党旧党,不是一己私欲,只有公心。
新党的王安石,旧党的司马光,先为挚友后为敌人的章惇,一一路过他的世界,参与了他的生命,也影响了他的升沉荣辱。爱他的、恨他的、敬他的,他一个也恨不起来,他用他的宽容和慈悲面对每一个有着人性缺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