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刹那的、短暂的,所以,有些爱与温暖,总是分外匆匆,未及珍惜,转眼已逝。时光又是永恒的、漫长的,所以,有些爱与温暖,总是刻心底,一生一世,无法忘记。
对妻子王弗给予的爱和温暖,他未来得及珍惜。她嫁给苏轼时,年方十五,二十六岁时便猝然凋零。那时的苏轼,还没有体味到这个女人在他生命中的位置,也不知道这个一直在他身边默默陪着他、宽容他、温暖他的女人,是怎样在他心底最柔弱的角落扎根,温暖了他日后的漫长岁月。
苏轼年少好道,曾经想摆脱尘世的一切,专心求道。他曾自称“少有志丘壑”“欲逃窜山林”“不欲婚宦”。这或许也是苏轼在之后的人生中,始终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的根源:因为他原本一无所求,故无所畏惧。这也决定了苏轼对男女情感的态度是理性的,远不如某些天才诗人激越。也许他对妻子王弗的情感不像陆游对唐婉那样缠绵依恋,他对生命中太多的事物有持久的乐趣和兴致。
但事实上,他在早期生活中,对王弗有很深的依赖,只是他并不自知罢了。他性情洒脱,不拘泥于琐事,而她却有如慈母般呵护着他,包容着他的小性子。她也是贤内助,审慎地弥补着苏轼的真率和略无外饰。
每当有人来拜访苏轼,她悄悄躲在屏风后听他们谈话,并提醒苏轼,“此人说话模棱两可,总是暗自揣测你的意思,一味迎合”,“此人交情不会长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话,在日后一一印证,其见识可见一斑。
只是当时的他,对拥有的一切可能并没深感可贵,直到妻子去世十年后,苏轼才真正意识到与她生活的十年在他人生中的深长意味。他以真诚的情感,写了那首令人动容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一开篇便是“十年生死两茫茫”。虽然亡妻之死已经过去漫长的十年了,但苏轼对她的怀念仍然极其深沉。照一般常理来看,死者已逝不复存在于世间,是没有知觉的,但在苏轼这里,他分明感受到妻子的存在,他怀念妻子,也相信妻子在想念着他。“不思量,自难忘。”本来是时时思念,在这里偏说“不思量”,然而不思量尚且“自难忘”,可见这是一种怎样的缠绕心间、摆脱不去的思绪。苏轼与妻子彼此明明是生死异路,但他偏认为仅是千里遥隔;妻子明明早已化为故乡眉山下的尘土,而他偏偏苦苦地挂念她、怜惜她。这是词人对妻子的永远不能忘怀的爱。
妻子在他感情深处仍然活着,有生命、有情思地活着,而且与他还有着潜存于心灵深处的情感交流。他担心“纵使相逢应不识”,因为自己已是“尘满面,鬓如霜”。他既盼望能再次相见,又担心妻子看见现在的自己会伤心难过。因为现在的自己,已不复从前,已苍老。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相貌会发生些改变,但如变得面目全非,至亲之人都难以辨认,则可以想见在这人身上,不知当经过了怎样的人与事?
那位怀抱一腔赤忱,自三峡经千余里,行水路走旱程,雄姿英发向京城而来的苏轼已经不复存在了。写这首词时的苏轼,经历了凤翔判官,京都直使馆,以及杭州、密州、苏州等地的各种辅助官吏生涯,已经尝到了仕途的艰辛与世道险恶。
因此,他已经变化了。
所以,他真诚缅怀的不只是亡故的妻子,更是那一段青春美好的时光。他想念她当初“小轩窗,正梳妆”的美好模样,年轻的故乡,还有那段真正快乐无忧的日子,清新美丽得一如梦境。
王弗是四川乐山青神人,家中人口众多,特别适合苏轼喜欢热闹的脾性。想到王弗,苏轼就想起山岭之中的青神,想起他们在溪边濯足,在山间吟啸,在佛寺参拜流连,幕天席地,看树梢的星星。
现在,面对人世的风尘,逐渐丧失的青春,容颜老去的折磨,王弗的影像在当年生气勃勃之上,又增添了一种温柔。他想回去,在故乡的气息中恸哭,他期待旧时山水能抚慰自己数年来的不如意与悲屈。他甚至想象与亡妻重聚,即使彼此“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那眼泪,也是欢乐的眼泪。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故乡已杳,当年的自己,也已经只剩下梦境般的想念了。此后的人生,也只能是“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人生百年之中,人在不断获得生活经验的同时,也不断失去最初的简单和单纯。虽然那些简单和单纯往往使我们显得幼稚,甚至被老练的世人嘲笑,但当我们也终于变得对生活充满把握,学会了种种自我保护的本领之后,我们却又追思当初的简单美好。对妻子的追念,对青春美好时光的追念,融合在一起,才是这首《江城子》真正令人动容的地方。
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苏轼的这首悼亡词,真情郁勃,句句沉痛,是当得起“以血书者”四个字的。
有些痛,是人世无法抚平的。也许,你会在某个深夜,恣肆地痛哭一场。也许,你会找一棵树,挖个洞,把秘密说出来,永久地封在那个树洞中。也许,你会在今夜写出最悲凉的诗句,以这最后的痛苦祭奠过往。对于过去,我们不能够再做任何事情来使它有所改观;我们回望过去,是为了与自己的灵魂对话。因为一切过往都在你的灵魂里住着,等待有一天你来同它谈谈。
但苏轼并非耽于情感的人,从这首词中,我们能看到他的旷达。他善于自我调适,能较快地从人生困境中摆脱出来,而不会沉溺于俗世的情感中无法自拔。对过往的祭奠与追忆,是为了今世更好地出发。
这个让他年年断肠的人,也恰好是温暖了流年和他整个生命的女人。心底里保留着这样的一丝痛与悔,暖与光,才会让他在得意时更知道珍惜,失意时不至于失志,活出一个好的模样。
这便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