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三苏并称,人们看到了他们天才般的才华,我却更愿意提及苏轼和弟弟苏辙的兄弟情。他们二人的情义,就像梵·高和弟弟提奥的感情。
苏轼比弟弟苏辙长三岁。父亲苏洵给他们俩起的名字别有用意,而这两个名字也仿佛昭示了他们各自的个性和命运。
苏洵在《名二子说》中详细剖白了他取名的初衷。他说:“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古时的车辆,由车轮、辐条、上盖、下底以及车前的横木构成。所有零件各有其作用,除了坐车人胸前用作扶手的那一条横木——轼。苏洵希望苏轼敛其光芒,以求无用之用。锋芒毕露的苏轼,果因其光芒难掩而招致祸灾。他知道苏辙是让他放心的,他的品性,如同无言而不争的车辙,虽遭遇万般碾压,却踏踏实实地留在地上。
这种不同的性情,恰有相得益彰之妙。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在坎坷的人生之途上,苏辙是苏轼最坚定的依靠,与他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他们是少年的玩伴和同学,登临山水之际,共同领略那些来自自然的箫声并相对会心而笑。在漫长浮沉的为学求仕之途上,他们是最值得信任和依靠的知己。
嘉祐二年(1057),二十二岁的苏轼和十九岁的苏辙同科进士及第,一时之间,名动京城。殿试结束后仁宗高兴地说:“我今天为子孙得了两个太平宰相。”
前程如锦一样铺开,未来的征途上,他们无法预料要遇到什么样的风风雨雨,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接踵而至的离别滋味。
嘉祐六年(1061),苏轼任凤翔签判,二十多年来,兄弟俩第一次离别,送行十多里后,苏辙终究要返回,望着弟弟渐渐远去骑着瘦马的单薄背影,还有他在丘垅间时隐时现的乌帽,他中心如醉!“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人生离别难免,但岁月无常,子由啊子由,何时才能寒灯相对,共怀远驿中我们曾经相约的誓言?何时重聚,共听夜雨萧瑟连绵?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值得贪恋。分别之际,他贪恋的是风雨之夕的相守相约,那是他的希望之光和温暖之火。
当他继续前行,经过渑池时,想起五年前,父亲带着他们赴京赶考,曾路过这里。那里有奉闲老和尚热情接待,如今,奉闲的骨灰在庭院中,上面筑起了一座新塔,墙壁已然朽坏,往日与弟弟在墙上的题诗也不见了痕迹。无常之感,瞬间穿透了他的脏腑。《和子由渑池怀旧》从心底里流出: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古诗十九首》说“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忽如寄”,曹植说“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所有这些话,归结起来,不过一个意思:人生短暂。
真正给人以形象上的激动,并将人生这个题目写到题无剩义的,是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才华横溢的青年苏轼,以一个“雪泥鸿爪”的精妙比喻,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生的偶然性揪出来置于阳光底下了。
在苏轼看来,不仅一个人的行踪飘忽不定,即便整个人生,也充满了偶然性,就像鸿雁飞来飞去,偶尔驻足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迹,鸿飞雪化,一切又都不复存在。
人生,是一条充满偶然性的河流,但却只在干涸的大地上画出唯一的道路。在感慨人生无常空漠的同时,又仿佛看到了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坚定。年仅二十六岁的苏轼,以其天才的敏悟,早早窥探到了人生的真相。这也成为他人生哲学的底色:知道了人生空幻,便不会执着一己的得失,便会有一种仰望星空的高致超越庸常的现实。知道了岁月无常,便会以一种更加积极的用世态度,迎接生活的每一天。
人越是身处逆境,越会感到亲情可贵。
熙宁二年(1069),宋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在激烈的党争和乱象中,他对政治渐生倦怠,先是上疏外任杭州通判三年,杭州的佳山水足以慰藉他一颗干净真诚的心,这段时间他吟唱的多是欢乐的调子;杭州任满后,一方面他更想远离日益激**的政治漩涡,一方面因兄弟阔别日久,而弟弟苏辙此时在济南任职,他便申请外放山东密州。
密州是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穷乡僻壤,莽莽荒原的劳顿代替了江南水乡的安逸,仅蔽风雨的粗朴的住所代替了雕梁画栋的屋宇,更重要的是精神的苦闷。他痛读老庄,以求心灵和精神上不依附外物,而获得一种超越于生死、贫富、毁誉之上的绝对自由。在自宽自解的同时,他更加深深地怀念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此时与弟弟不得相见,竟已七年有余,在丙辰(1076)中秋,这个特殊的怀人日子里,他将一腔思情与神想熔为一炉,写下了这首词: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中秋是仅次于春节的传统佳节,在这样一个节日,苏轼的心在酒的作用下彻底敞开了。他“欢饮达旦,大醉”之后,写下了这首中国诗歌史上最著名的咏月词,有人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这话并不算太夸张。
这词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他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发出梦幻般的天问:皎洁的明月啊,你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天际的?在你那月宫仙境里,今夜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我想乘风而上,超越这凡俗的人间。但那月宫高处太寒冷了,没有人间烟火,我怎么住得下?罢了,还是在这人间伴你起舞、共你徘徊吧。你转过朱阁,来到窗前,与佳人相对。皎洁的明月啊,你没有人间的悲欢离合,为什么要时圆时缺呢?也许,你有你的阴晴圆缺,就像我有我的悲欢离合一样,这二者是并无不同的吧。我为什么要把你当成一个无情之物呢?在这悲欢离合的人世,只能祈求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吧,就像你毫无偏私地将月光洒在这千里之遥的每一片大地上一样,你的宏愿代表了我的心。
在人间,而不拘泥于人间,始终有一种仰望星空的高致。承认这个人间充满缺憾,却始终以一颗慈悲之心看待这些不圆满。出世的想法未能将他引向寂灭,他以自我宽慰面对无奈的现实,在不圆满中力求安顿好自己的心灵,以一颗虔诚的心,好好活着,活出自己的诗意和风采来。
这是他对自己的劝慰,也是对弟弟的告白。明白了这是个不圆满的人世,你我何须介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吧。遥远的他乡的月亮和此地此时的月亮一样光辉而明亮,你一定和我一样在驻足遥望吧?子由,我的兄弟。
更大的磨难还在后头。
一个率直而真性情的人,注定会在仕途上碰壁,尤其是在新旧党争激烈、变法维新动**之际。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在一帮别有用心之人的精心罗织下,他终因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成为大宋开国以来,因“批评朝政而系狱”的第一人,身陷囹圄。时任应天府(北宋的南京)判官的苏辙很清楚这次事件的严重性,立即上书神宗,自诉得到苏轼下狱的消息后,“举家惊号,忧在不测”,“臣早失怙恃,唯兄轼一人,相须为命”,“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得免下狱死为幸”……
在被押往狱中的途中,苏轼和长子苏迈一起动身;苏轼与苏迈约定,送饭只送蔬菜和肉,如果听到不好的消息就把二者换成鱼。苏迈严格遵守约定一个多月,恰逢粮尽,于是去找人想办法,嘱托一个亲戚代送饭时,忘记与父亲约定,亲戚偶然弄到鲊鱼(腌制的鱼)就送了过去,苏轼见状大惊,以为罪将不赦,想要向宋神宗求情却无路可通,于是写了两首诗给弟弟苏辙。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他想到了妻儿,想到了百岁之后的归葬之地,想到了弟弟。其一写给弟弟,其二写给妻儿,但同时也有托孤的意味。自己中年殒命,算是提前偿还了口业之孽债,只是一家老少十多口人,从此要拖累弟弟来抚养了。死何足惜,哪里的青山不能埋骨,只是再也无法践行当年与弟弟对床夜语的盟约了。
亲友多方搭救,神宗才下令从轻发落,于十二月责授苏轼为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在州中安置,不得签署公文。苏轼走出囚笼后,感叹写道:“平生文字为我累,此去名声不厌低。”
黄州,在苏轼的生命中有最为特殊的意义。在“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的惊惧当中,他将独自面对生命中首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坎坷与大磨难。世态与人心,也在这种磨难中渐次呈现出本来面目,在“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的孤独中,在独自跋涉在漫漫长夜的惊惧中,此时此刻,他唯一能依靠、能相信的,是弟弟,是子由。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此生做兄弟还不够,如果有来生,我们依然是兄弟。生生世世,无终无了。这样赤诚的句子,透露着天真。正因为这份天真,却最能动人。人是何其渺小,此生都难以预料,难以把握,何论来生?如果知道此生要有这样的一劫,苏轼会不会作出不一样的选择?不会的,他肯定还是那个苏轼。来生虽然虚无,他却一如既往地选择了相信。
这样的一份兄弟情谊,足以令人动容。
无论在什么低处,都不要相互忘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屋檐下的人,就在此地,就在我的身边,你永远是我的兄弟。无论在什么高处,都不会高处不胜寒;千百年后,若我们能够成为传说,我希望,我的传说中有你,你的传说中有我。
因为,我们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