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试探人心,它会让你失望。
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要么得到一个知己,要么换来一生教训。这个叫章惇的人,是苏轼年轻时的知己,也是他一生的教训。他在苏轼的生命中,带去过雪中送炭的温暖,也带去过寒彻骨髓的冰冷。
他欣赏此人身上的奇绝气质,认为他必会是一代异人,功名将相,不在话下。他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章惇后来成为哲宗朝的宰相。有几件奇事足以证明章惇过人的胆魄与孤绝的气质,这是心性温厚的苏轼所不具备的。
嘉祐七年(1062)的秋天,苏轼与章惇在京都初识,随后相携而归。途中,他们在一座山寺歇息。两人一见如故,自不免饮酒为乐。酒酣耳热,忽然听闻附近来了老虎,苏轼与章惇皆有寻常人没有的豪气,竟不避而勒马同往观看。
当他们走到距离老虎数十步时,两坐骑为虎威所慑,停步不前。苏轼便道:“马已如此,又何必再去”,于是掉头回来。而章惇并不,仍然独自鞭马向前,他说:“我自然有道理。”眼见已接近老虎,章惇忽然用铜沙罗敲击石头发出意外的声响,老虎受惊逃窜而去。章惇于是镇定转身,笑着对苏轼说:“你不如我。”
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正月,苏轼与章惇同游仙游潭。途中,他们经过一条深涧,其下绝壁万仞,其上架一条窄木板,低头望去深流翻滚而两侧巨石陡峭无所倚靠。
章惇提议走过木板去对面岩石的峭壁上题字。苏轼惧而不肯,章惇却坦然而行。章惇独自走过深涧,之后将长袍塞在腰间,抓住一根悬挂的绳索,**下悬崖,竟**到对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题了“苏武章惇来”五字。随即回来,神色自若。
苏轼惊叹不已。他以手抚章惇背,说:“他日你一定能杀人。”章惇问其缘故,苏轼回答:“敢于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别人的性命。”章惇闻言毫不生气,反而大笑。
许多年后,苏轼因乌台诗案获罪。当时王珪落井下石,以苏轼诗《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中“根至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句牵强附会,向宋神宗进谗言,说龙本在天上飞,苏轼却称之为地下的蛰龙,还要在九泉之下去求,这是诅咒皇帝,有谋逆之心。是时章惇勇敢进谏,指出龙并非专指人君,大臣也可以被称为龙。神宗因此薄苏轼之罪。不仅如此,退朝之后,章惇相当严厉地责问王珪:“相公为什么要这样,想灭掉苏轼家族吗?”王珪说:“这是舒亶说的。”章惇不屑地说:“他的唾液也可以吃吗?”
其触犯龙颜的勇气和对苏轼的真挚让人感慨。如果二人的关系到此为止,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但人心难测,等闲平地起波澜,其后章惇从一个亲密友人转身一变而为仇人,甚至必欲置苏轼于死地而后快。
一切皆源于苏轼“无新无旧,惟善为从”的处世原则与个性。王安石发动熙宁变法,章惇是新法新党的积极拥护者,也因此而成为新晋。苏轼对新法的种种激进与弊端持异见而被目为旧党。哲宗继位高太后当政,旧党重新得势之时,章惇等人遭受司马光旧党一干人士的无情报复与打击。在政治的翻覆中,章惇的孤绝与自负一点点蜕变,变为刻毒和对人对世事的极端不信任。他在等待机会!
绍圣元年(1094),新党东山再起,章惇等人对“元祐党人”疯狂报复迫害,旧党之首司马光已逝,他将一腔怨毒撒在了影响最大的苏东坡身上。尽管,他知道苏东坡对旧党的“除恶务尽”一直持反对态度,甚至因此而公然与司马光对峙。可是,谁让他那么受旧党人士爱护呢?谁让他在这个如烂泥般的政治泥塘中,那么出淤泥而不染,不改初心呢?谁让他在人人都被世俗风霜磨蚀得失去本来面目,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时候,却依然保守着一颗赤子之心,活得那么随心随意而又干干净净呢?
苏东坡有的一切,正是已经无法坚持自我、失去初心的章惇所没有的。他从苏轼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软弱、自私、动摇、刻薄,甚至是冰冷,而苏轼的坚定、温暖、随缘与慈悲,映照着他藏在权力和欲望之下瑟瑟发抖而又千疮百孔的丑陋灵魂。他很愤怒,很难受。
贬!贬他到人人闻之而色变的蛮夷荒僻之地,让他永远也回不来,永远也不能再刺激他卑微的灵魂。
御史赵挺之、来之邵等人弹劾苏东坡所作之诰词“谤讥先帝”,苏东坡因此在定州任上落职贬知英州。赴英州途中,章惇等人不断在哲宗面前攻击苏东坡罪大恶极,贬谪英州不足以惩罚,欲将其置于死地。哲宗于是又两次对东坡加重处分,把他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被贬惠州的苏东坡,已进入人生暮年。他有“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不平与愤懑,有身死异地魂不得返乡的忧惧,但见惯了人世的惊涛骇浪,在短暂的忧惧和失意后,他迅速振起,将一切折磨他的地狱变为天堂,将一切磨难视为他人生修行的道场与试金石,他很快找到了内心的安定。
心到安处是吾乡,心安,一切皆安。所以他毫不掩饰地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敲五更钟”,当这些诗句传到了章惇的耳朵中,他几乎抓狂了。
于是,再贬!贬至真正的天涯海角儋州!而初到儋州的苏轼,却以“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的一片雀跃的春心拥抱人生中更大的磨难和风雨。强大的内心,高韬的人生智慧,慈悲的胸怀,让他的杖履所及,无不是诗歌与远方。还有什么能够摧毁他呢?
他那颗骄傲而飞扬的心,始终不曾屈服,始终没有萎谢在现实的淤泥里,章惇无可奈何了。他无法让苏轼垮下来,无法让苏轼他像自己一样心中充满戾气与怨恨,只是让他变得越来越接近清明智慧的人生境界。
在试探人心的较量中,章惇知道,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如果他知道,数年之后,徽宗继位,大赦旧党,而自己却也如当年的苏轼一样被贬到海南时,苏轼却没有一丝丝快意,而只是选择了原谅时,他会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