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晏几道是一个深情的人,一个有真气的人,一个痴儿。
黄庭坚称他:“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一个真性情的人,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除了在爱和艺术的疆域里繁茂生长外,其他领域皆成荒芜。在他之前的李煜,在他之后的纳兰性德,莫不如是。
一 潦倒不通世务
他是北宋承平宰相晏殊的七公子,晏几道。出生于鲜花着锦之家,自小在脂粉堆里长大。锦衣玉食的优裕生活,让他活得自由任性,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哪怕是长大成年,依然如故。
18岁时,父亲去世,他的好日子也似乎到头了。自此后,他慢慢从一个贵族公子趋向没落,仕宦偃蹇,沉沦下僚。
仕途不顺,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懂得成人世界有成人世界的规则,官场有官场的丛林法则,那样不识时务。天性中的那点痴,加上贵族公子哥的习气,让他显得格外清高,格外与众不同。
他不读仕途经济文章,少时颖悟,却将一腔真情付与不登大雅之堂的艳科小道“词”。欧阳修骨子里爱散文,却在仕途经济的考量下,攻骈文以应科举,为仕途进阶铺路,他懂得取舍和妥协。而晏几道是一个贵族公子哥,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躲进自己的纯情世界里,“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就像贾宝玉不读正经书,专爱看《庄子》《西厢记》这样的闲书一个样。所以,他没有考进士,而是凭父亲的勋绩,走了恩荫之路,当了一个小官太常寺太祝。
晏殊做官做人如此圆融,可他的众多儿子没有一个人超过他。他去世后,门生故吏众多,不乏朝廷政要,比如欧阳修、范仲淹皆曾受过他的提携揄扬;他的大女婿富弼是宰相。晏几道若不是不通世务或格格不入,凭这些关系,在仕途上不至于如此落拓。
而且,他的清高和孤傲让他不肯“一傍贵人之门”,他改不了公子哥的脾气,也不肯以自尊为代价交换所谓的名利。一个人有脾气不难,要把一种脾气坚持到底,霜雪不改其色,这脾气也是一种骨气。
初入官场的他,大致也只是应付一下,毕竟只是太祝这类掌管礼乐祭祀的闲职,所以这段时间他的日子依然是快乐的。后来他在词中不断提及的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应该是与他相知相交最多的友人,还有黄庭坚,他就这样不问世事地由着自己的真性情,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流连诗酒,风雅过活。
但这种快乐没持续多久,27岁时,同样是因为自己的无心,他被党人罗织罪名,无辜牵入“郑侠流民图案”中,以至入狱。因为别人在郑家搜到小晏写给他的一首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有人认为这是在暗讽新党变法。多么戏剧,一个从不问世事、从不懂政治的赤子却因为自己的真性情,被人抓住把柄。
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不识世之轻重,终于给自己招来了恶果。生活一落千丈,家财几乎耗尽。出狱后搬家,身无长物,就一堆书,气得妻子骂他:真是叫花子天天搬弄讨饭碗。千金散尽而家人面有孺子之色,这便是黄庭坚所说的又“一痴”!
也许是入狱的打击,让他开始反思自己。哪怕是为了家人,也得委屈自己的心性去依傍权贵之门。所以,皇帝召他入宫写词,他一本正经地写了一首歌功颂德的《鹧鸪天》,“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这样的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虚伪脸红吧?
这点虚伪让他得了点好处,转做“颍昌府许田镇监”,当时的府帅正是父亲的门生韩维,他跑去呈词,作《浣溪沙》一首,妄想提携。结果韩维回信道:“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这冠冕堂皇以德相勉的官场套话,断了他的仕进之想。
也许他这种以真性情处世的人,的确不适合那个翻云覆雨、八面玲珑的官场。这个人百负己却不恨的赤子,根本没有细细揣摸“人走茶凉”的寒凉,依然回去做那个格格不入的落拓小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越来越落寞,也越来越深地沉入内心。
这种脾性只到晚年,依然没改。据说蔡京权倾天下,在冬至时节想让会写词的小晏给他写一首词应景。他写是写了,可整首词与蔡京无半点关系。“今日政事堂中,半是吾家旧客”,哪怕是受尽生活的折磨,他那点清高和孤傲也从不曾让他真正向人低下自己高贵的头。
二 有时似傻如狂
他的一点痴与真,让他的人生之途颠簸困顿,却让他的心灵世界深情丰盈。
世故之人觉得他痴傻,道德君子觉得他浅薄,这世界上真正懂得他的人不多。稀少的几个故交知己是他生活的小圈子,他只将自己的一腔真性情倾注在那个女儿的世界里。在他眼里,这些歌儿舞女,才是水做的骨肉,通体素净,佐欢侑觞的喧嚣之中自有一份风雨难改的单纯与赤诚。
在他眼里,她们从不是供人消遣的工具,而是他心灵的温柔乡,是他的知音。在她们面前,他再不用掩饰自己,再不用戴着面具,理直气壮地爱就爱了,思念就思念了,不掺杂一丝杂质,没有拘检,没有约束。在情感世界里起起落落,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一个多情的公子模样。
现实的大门向他关闭之后,他把自己的心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后花园。这个花园,背对万丈红尘、人情世故,面向至情至性、纯洁晶莹。你若是有情人,走进去,自会领略到其中曼妙的风景。
在爱的世界里,他狂热、痴傻,丝毫不会掩饰内心的情感狂澜,将一腔深情锐感排山倒海般的倾泻出来,和他父亲的雍容、节制、理性比起来,大相径庭。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她是一个尊前侑酒的歌女,灯下,她如惊鸿般的一瞥,令小晏不管不顾一头栽了进去。初见的惊艳悸动了他心底的春天,自此刻起,他的情感肆意流淌。醉了为她,醒了还是她。春夜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多么神奇,成了主宰他情感世界的唯一光亮。他追随着那抹光,在梦里穿越时空,去寻找她的方向。
仅是初见,他便深陷。爱就爱了,在心底品味便是,他却高调地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坠入情网,一个歌女的情网!哪里有半点矜持,哪里像父亲那样把一点深情藏在一阵春风、一缕炉香、一抹斜阳、一片落花、一个独自徘徊的身影中,欲说还休。真心痴傻,把成人世界里的那点暧昧的潜规则都给戳穿了,叫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可怎么消受?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此句被理学家程颐赞为“鬼语”。他一眼洞穿了小晏的灵魂,那种至情至性的痴和不管不顾的执,不也是理学“格物致知”所需的境界和赤诚吗?
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太过痴心,就容易受伤。在爱的世界里,多付出的一方,总是处于下风。
所以,他的痴情并不总是能得到回应,也因此有了许多恨,许多求而不得的梦。上一首中他的梦魂尚能“又踏杨花过谢桥”,这里则是“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了。
他是如此长情,恋旧。守着她留下的一点旧物,独自神伤。而离去之人的感情,经不起空间与时间的考验,逐渐淡薄,“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他又是如此痴,“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始终相信情感的洁净美好,不管被辜负多少次,他最多一声叹息,替对方开解,坚守内心的情愫。
依然朝思暮想,依然魂牵梦绕,得到的却只是孤独和苦闷。“衾凤冷,枕鸳孤”,曾经的“双宿双栖”“春宵帐里”,现在只留下了孤单和冷清。自己的百般愁肠只能依靠喝酒来得以舒展。对于一个痛苦的人来说,靠梦境的虚幻聊以慰藉是必不可少的;虽然知道梦是不现实的,但只要有片刻的欢愉,片刻的解脱也算值得的。对于小晏,痛苦的不是知道美好的梦只是短暂的虚无,而是连这片刻的虚无也常常难以得到满足。
思远人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他就这样执意沉溺于感情世界中,不肯醒来。一卷《小山词》,写的尽是情的悲欢离合。这是他的痴绝,也是他的伤口。他不愿意掩藏自己的伤口,总是一次次执着地将它撕开,将它**,仿佛那样才能提醒,他还没有麻木。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从来就不是这个拥有赤子之心之人的做派。
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他的执着、沉溺,一种心甘情愿的沦陷。
词的上片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无非是说,飘零的秋勾起思人的愁,只是数着那云儿一片片地飞,数着那雁儿一只一只地过,远方的人啊,依旧音讯全无。就算是要寄个书信,又能寄到哪里去?下片就有了小晏的个性色彩了。泪弹不尽是吗?就砚承泪,就泪研墨,就墨作书。伤心的人自顾自地说些伤心的话,只至“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行客没有捎来一点音讯,自己寄信也是“何处寄书得”,根本就没有地方寄,根本也不可能会收到,但这又何妨?还是认认真真地难过,认认真真地想念着一个人,就像她不曾离开过,就像她能够收得到,就像她一直在感知。为自己营造着一个梦境,就墨作书,直到红笺无色。你有回应也罢,没回应也罢,从来都不曾漫不经心过,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的姿态,怎能不是痴?怎么不是绝?怎么能不疲惫?这份执着,这种不肯自欺的自我沦陷,不正是晏小山的痴么?
让人说什么好呢?
只因为他是一个长不大的赤子,怀抱着清凉的梦想,不肯醒来。就这样,活在自己营造的童话世界里,把玩着自己的伤口,做一个寂寞孤独的爱的精灵,哪怕,一无所有。所谓的命运,只不过是自己执意沉溺的结果。
三 前尘如梦
高贵的终将卑微,繁华的终将衰歇,积聚的终将离散,人世就是这样无常。
小晏是真正经历过繁华的人,从富贵骄人的相国公子到落拓潦倒泯然众人,他应该比谁都能体会到这种人世无常、命运空幻之感。这种无常之感、命运之叹,在他写情的小词中也一样体现出来了。
越迈向迟暮,他越爱回忆。也许年轻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忆的,喜欢回忆的人都已经老了,或是心境苍老了,老得必须靠回忆来缅怀一些东西,祭奠一些东西,埋葬一些东西。
他的词作中,越来越多的过去时,也越来越爱做梦了。
晚年他将自己的词作整理成集,并自作序云:
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苹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如梦如幻,如昨梦前尘的往事,在他的词里一一回放。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写风流云散的歌女“苹”。他又做梦了,酒醒后,不知是梦还是真。无聊地推开窗,陈年旧恨扑面而来,和着窗外的小雨,有些凉。
花在落,人在花下独立。雨在漂,燕子双双飞过。两个独立的画面,就这样置于眼前,显得有些神秘,飘忽。等着你调动生命中的所有经验,与它对话,与它交流。
他又在回忆了。记得初见小苹时的模样,薄薄罗衫上两重心字,像是一种奇妙的暗示或诉说。生命里那么多人来人往,可他永远记得的是初见小苹时的样子。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那时心灵饱满而喜悦,成为一辈子都抹不去的心灵印记,总在某个春末或秋初,某个黄昏或月起的时候泛起,给人以抚慰。生命中的这点最初和最真,最珍贵。琵琶弦上,声声掩抑说的都是相思,一直说到今。只是,明月依旧,而人难长久,情更难留得住,当时一轮明月,照着今人也照着旧人,你在冷暖时空里渐行渐远,我在暮春的月夜里对月徘徊。
逝去的已逝去,永难再回。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又在回忆了,又在回忆中和她们相见了。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彩袖状人之美,玉钟见酒之奢,殷勤见情之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极言舞筵之盛。不断起舞,直到笼罩着杨柳阴的高楼上的月亮都低沉了。不断歌唱,直到画着桃花的扇子底下回**的歌声都消失了。当年的盛筵似乎还未结束,离歌已然响起。
相思太深,以至“几回魂梦与君同”了,本来是梦,却像真实发生的一般。真的见面了,却反而疑惑起来,拿起灯来仔细照了又照,才知道这重逢是真而不是梦。本来是真的,因为极喜转而极悲,感觉像是在梦中一样。梦与真的两度错违,却写出了痴情深重,相逢之不易,正如杜甫的那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种似梦似真、真幻不分的相逢,像极了难以预料的人生起伏和无常。
有人说,这首词同小晏其他的词一样,回忆的是已逝的情事,而词中的“人”,就是指碧玉、红琼类的歌儿舞女。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但我总觉得,他回忆的远远不止这些,不是一两个人,不是一两件事,而是整个过去。
当晏小山在诘问着“春风秋月岂得知”的时候,何曾问了自己?恍惚之间,宠辱经遍,但他始终参不透。每个人都是自己过去的集合,你未必都要将这些背负,可你始终学不会背叛。一个落寞的相国公子,依旧执着地回忆着,在繁华落尽的暮春时分。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写这首词时,他已至人生暮境。按道理,在这个时候,人要学会和命运和解,学会看透一切,变得平和宁静了。晚年小晏退居汴京,这首词是汴京重阳宴饮之作。
汴京已到深秋。秋风多厉,秋云易散,故雁字横空,而云也随之而长。时值佳节,有美酒,有佳人,应当可以尽欢了,而忽出一“趁”字,则也无非是随俗应景,借以遣日而已。只是他虽系客居,但主人情重,使人感到很像在家乡。
“绿杯红袖”“佩紫”“簪黄”,人物之盛,服饰之美,这个节日安排得很好,自己虽然客居无聊,但也勾起了已经属于过去的疏狂情绪。这种情绪,并不是现在具有的,所以要鼓起兴致来才行,即所谓“理旧狂”。《蕙风词话》说:“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多年的痴狂,原以为随着暮境而收敛起来了,此时此刻仿佛又要重新泛起。在热闹的人群里,他举起一杯酒,一个个熟悉的面影浮现,看着他。
真是天真到死的人。尝尽人世冷暖、悲欢离合后,他依然保持着那份天真。
纯净而又富于质感。
那些熟悉的,曾经的,都渐渐散落在风尘,在时光的深处。唯有他,小晏,那清明的眼神,一直让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