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1 / 1)

张先,号子野。他的确有点野,像一个老顽童。

他是古代少见的高寿者,有宋一代有名的文人士大夫中,恐怕他最为年长,八十九岁卒。他的高寿,不知是否有家族遗传,其父张维是有名的“南园六老”之一,年91岁。其高寿,恐怕更多源于他的个性和心态。

他爱谐谑,生性幽默。幽默是一种人生态度而不是技巧,它离不开达观和率真。

他爱醇酒,史书说他“每酒必诣”,哪里有酒哪里就有他。

他爱美妇人,野史中关于他和美女之间的逸闻尤其多,想必并非全是捕风捉影。

他爱诗词,虽然在词的创作上,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情有余而才不足,但他对慢词的大胆尝试和创新,对后来的柳永有很大影响。在词的体制上,有独特贡献;在词的内容上,更是增强了词的“应社”功能,弥合诗词分野,将词集中抒写闺阁之情转向写士大夫的真实生活。

他爱远方,一生的行迹贯穿南北。尤其是在75岁致仕后,还常往来于杭州、吴兴之间,以垂钓和创作诗词自娱,并与赵抃、苏轼、蔡襄、郑獬、李常诸名士登山临水,吟唱往还。

一 “张三中”与“张三影”

《古今诗话》中说:“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子野曰:‘何不曰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此余生平所得意也。”

此为其绰号“三中”和“三影”的来历,无论是“三中”,还是“三影”,皆透着浓浓的脂粉气。而且,对别人的调侃他丝毫不以为忤,还自命“三影”。“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与其说张先多情,不如说这是他骨子里某种亲近女性的天性。而这种天性,恰好在那个以词抒发私我感情盛行的宋代,找到了最好的载体。在宋初词人中,张先与欧阳修、晏殊及柳永是作词最多的,堪称“宋初四大家”。

看看这首以“云破月来花弄影”被王国维称道有境界,并为张先挣得“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之名的词。

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首词是张先在嘉禾(今浙江嘉兴)做判官时所作,时年五十二,词充满伤春迟暮之感。

词一上来就写出了这一点。持酒听歌,本是当时士大夫享乐生活的一部分。可是,这位听歌的人所获得的不是乐,而是愁。且这种愁酒未能消,午睡后仍不能减轻半分。接着点出伤春题旨。无非是过往的依稀情事,眼下的美人迟暮、落红成阵。从昼至夜,一刻不停息。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他不注意“影”字而注意“弄”字,很有见解。那么,这一“弄”字好在哪里呢?

红杏枝头,本来无所谓“闹”,但她灼灼明媚的色彩和生机,让人联想到繁华的春色,面对这种春色自然激起了人们心头无限的春意与情趣,自然之物让人感发联想,而人又将由此而来的情趣与意念进行移情,如是,本不会“闹”春的红杏,仿佛在“闹”春,本是静态的景物,也变得灵动而富于生机活力了。此时此刻,你已分辨不出这是情中景还是景中情了,情与景谐,情表达得含蓄而自然,景描写得鲜明而又形象,这不正是“有境界”么?同样的道理,月下花影,本无所谓“弄”,但月色清辉笼罩下的花枝,随着清风在月下婆娑,有如在抚弄着自己的影子,此情此景,让人联想到整个夜色的静美柔和,而人在此时自然会勾起心中的幽思。这花弄影,到底是月和花的情趣还是诗人化身为物的幽思与顾影自怜呢?景物之幽激起人心的幽思,而人之幽思又投注融合到景物之中,情与景妙合无垠,这不也是“有境界”么?

二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野史中关于张先的艳遇不在少数,这个热爱女人的老顽童,自始至终保有一份不灭的热情。唯有对生活充满了爱的人,才会在历经百转千回或是在平淡无奇的流年之中,心不会老去。

据传张先年轻时,与一小尼姑相好,但庵中老尼十分严厉,把小尼姑关在池塘中的阁楼上。为了相见,每当夜深人静,张先偷偷划船过去,小尼姑悄悄放下梯子,让张先上楼。后二人被迫分手,临别时,张先不胜眷恋,写下《一丛花令》寄意。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个传说不知有多少杜撰成分,但这首《一丛花令》确实写得有些匪夷所思。上片说她伤高怀远。其离愁千丝万缕正如东陌上蒙蒙的飞絮,轻轻撩乱着人心,又无边无际无着落。她千盼万盼,还是无处认郎踪。下片接“郎踪”,写南北小桡通,仍是写“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失望。只一句“梯横画阁黄昏后”很有些出人意料,在所有同类的词中,从没有哪个词人写到女子的闺房外有一“横梯”,也难怪逗惹人想入非非了。

结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有评论者说它“无理而妙”,桃李随东风飘舞,本是自然,她却认为这是桃李和东风的联姻,无情之物尚有归属,尚有东风可嫁,而自己的依归又在哪里呢?

你的所在,是我的归依。春色缭乱处,谁听得见一个失意女子的那声幽幽叹息?

可能只有这个怜香惜玉的张先听见了。

他的热情到八十岁依然未曾熄灭。据传张先在八十岁时仍娶十八岁的女子为妾。一次家宴上,张先春风得意赋诗一首:“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苏轼也即兴和上了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后来此小妾八年为他生了两男两女。张先一生共有十子两女,年纪最大的大儿子和年纪最小的小女儿相差六十岁。

“一树梨花压海棠”,多么美的一个春天的意象,谁知竟包含着如此**的情事呢?

三 古今一大转移

如此多的艳情,如此柔媚的小令情词,如果你以为这就是张先的全部或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张先,那便错了。词评家陈廷焯说张先的词是“古今一大转移”,因为张先不但大力开始创作长调,用叙事式的手法丰富原来小令的铺陈,还将写艳科小道的词的范围和功能大大提升,在他手里,词几乎成了某种“应社体”。

他一生游历甚广,且年寿长,跨越五朝。热络而豁达的个性,让他在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留下了自己的踪影,这一切都在他的词作中有所呈现。惜乎情长才短,所作之词绝大多数因其平庸而没能在历史长河中被人忆起或提及。但呈现在他词中的新变和丰富性,的确不应忽视。这一切,有待那个才子柳永来发扬光大。

他留词166首,其中有60余首皆有题序,题序的大量使用,皆因叙事而设,词体之功能变化由此可见。所作的词中,有感怀记游,有节令时序,有宴饮行乐,有应和唱酬,有送别,有咏物,有观舞,而代表词之正宗的歌儿舞女和相思离情,在他的词中所占篇幅并不太多。

通过他的词,我们可以看见宋代士大夫的日常生活、日常交游,可以看见宋代的风物节俗,可以看见宋代的艺术。而且,为了适应这种新的功能,他的这部分词在用语上从柔婉转向硬朗平实。

因游历之故,他写过汴京,写过钱塘,写过自己的家乡吴兴,下面这首《木兰花》记叙了他在家乡吴兴的一次寒食节。

木兰花

乙卯吴兴寒食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全词似一幅寒食节日风俗画。上片极动,极热闹,欢乐从字里行间流溢出来。寒食节里,江南水乡有龙舟竞渡,有游女到郊外踏春拾翠,倾城出动,往来不定,络绎杂沓。下片写人散之后的静,极静谧,极轻柔。结句“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又紧扣诗题“寒食”,写出初春的月之清,风之柔,花之轻,朦胧而兼恬淡之态,像一幅画,一支缓缓流淌的小夜曲。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张子野吴兴寒食词‘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余尝叹其工绝,在世所传‘三影’之上。”我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