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1 / 1)

有宋一代,宋祁论文名、论政声都不算特出者。这半是因为他的为人,我想他一定是个与世无争的圆融之人。要成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如范仲淹、欧阳修这种获大名成大功者,个性里都有一种鲜明尖锐的东西。宋祁在那个党争激烈的政治狂澜里,保持相对的中立,居然没沾一滴水,半是因为他天资平平,这点宋祁很有自知之明。他自称“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

他一生主要担任一些清闲的文职工作,两入翰林,皆为编修,晚年与欧阳修一起修史。他诗文多用奇字,务为艰涩,某种程度上是对古文运动的误解而矫枉过正,也是西昆余韵的缩影,他早年曾追随西昆领袖杨亿。而在表达私人情感的后花园中,他放下端着的一本正经的架子,写出一些颇为经典的小词,且以一“闹”字而独步今古。如果没有这个言情的小道,我们要怎样才能记得住他的名字呢?

一 “双状元”

大家都知道苏轼、苏辙两兄弟皆中进士,岂料在他们之前,宋庠、宋祁两兄弟不但双双中了进士,且被人称为“双状元”,考试成绩之辉煌尤过于苏轼兄弟。

北宋天圣二年(1024),二十六岁的宋祁与其兄宋庠同举进士,礼部本拟定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是章献皇后觉得弟弟不能排在哥哥的前面,于是定宋庠为头名状元,而把宋祁放在第十位,人称“大宋、小宋”。宋庠原名宋郊,皇帝认为此名对大宋社稷来说,颇不吉利,点他为状元时,更其名为“宋庠”。

据说列宋祁为第十,还因为皇后听闻小宋为人浮华,德不足以服人。《宋史》评价宋家两兄弟时说:“庠明练故实,文藻虽不逮祁,孤风雅操,过祁远矣。”明练故实的哥哥,如果不是和宋祁比较,在文学史上恰好湮没无闻,在政坛终至显要。而浮华的弟弟,却在文学史上留名,在政坛上不如哥哥显赫。

或许,人太没有棱角,太中庸持重,很难有一团真气,也很难在这个世界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和光芒。而浮华的宋祁,因为比哥哥多了那么一点点真,一点点个性,却在文学史上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有一则逸事,再次说明了两兄弟的个性差异。

有一年元宵节,哥哥宋庠没出去看花灯,而是待在家里看书。弟弟宋祁同样也没出去凑热闹,因为他家里更热闹:摆宴席,请歌妓,唱大戏,狂欢了一整晚。

第二天,哥哥派亲信去责问他:“你忘了当年我们一起吃咸菜啃馒头还不忘刻苦读书的日子了吗?”

弟弟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笑着回答:“你忘了我们当年那么艰苦是为了什么吗?”

这便要追溯到兄弟二人的出身了。宋祁还没到弱冠之年,做县令的父亲病死,兄弟二人依附于继母,甚是贫困。一年冬至到了,古人是非常重视冬至这个日子的。家里来了客人,兄弟二人只能从父亲留下的剑鞘上剥下一两银子,勉强备办了过节之资。贫困能激励人的斗志,兄弟二人自幼便开始发愤。但贫困有时也会局限人的视野,使人满足于最低限度的荣耀。一次兄弟二人同安陆名儒令狐之子一同拜谒郡守,当时郡守刚从外面归来,他们三人立于戟门后。看到郡守的气派,二宋叹慕不已,说“我们能做到这一步便足够了”,被令狐讥其狭隘。

从底层挣扎上来的人,或许会更有雄心,或许会看重得之不易的富贵,及时行乐。宋祁是后者,因而有了上述两兄弟迥异的对话。

二 立身需谨慎,为文要**

宋祁的浮华是与哥哥相比而言的,放在整个大宋,尤其是北宋那个诗酒风流的儒雅社会环境中,他的浮华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立身其实是尤为保守的。早年一点锐气还在,也曾因吕夷简的独擅专权而上疏言政务,但也仅此一次。他先与激进的革新派范仲淹友善,并在范仲淹变革失败被贬时,特意写诗相送。后却骑墙,与范交恶,甚至曾在保守派的鼓动下参劾范仲淹。

到暮年时,他开始反思自己,尤其是对儿子的教育,他煞费苦心,甚为谨慎。

他的谨慎,不需要通过别人之口来证实,从他给自己写的墓志铭中可见一斑。墓志铭一般是请托当时有名望有地位的人来写,这样的墓志铭,难免虚与委蛇,有不实之处。宋祁决定给自己写墓志铭,并借此留下“遗戒”,在这个充满私人化情感的小天地里,我们可以看见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遗戒”中,宋祁交代了自己的后事:“三日殓,三日葬,慎无为流俗阴阳拘忌也。”他叫儿子们丧事从简,不要被当时风俗所左右,也不必按当时习俗请阴阳地理先生看风水。并且告诫自己的儿子,下葬用一口简陋的棺木,只要能保存遗体一段时间即可。还说:“为吏在良二千石下,勿请谥,勿受赠。”甚至连“冢上植五株柏,坟高三尺,石翁仲(旧时守坟的石人像)、他兽不得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这样谨小慎微,这样克勤克俭,让人怎么能够将他和那个浮华的宋祁联系在一起呢?弟尚如此,哥是何种雅洁便可想而知了。

立身谨慎,为文(主要是写小词)却很**。与其说是**,不如说是一点真性情。这点真性情和**,成就了他的这首《鹧鸪天》和一段传说中的美好姻缘。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据南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三记载:宋祁在朝廷做翰林学士的时候,有一天他走在京城的大道上,适逢皇家后宫的车仗回宫,其中有一辆车上坐着的宫女掀开车帘惊喜地叫了一声:啊,那是小宋!小宋听到了宫女的叫声,未及答话,车仗已走远了。小宋回到家中,心中有所思念,便写下了这首词。

一次邂逅,一段深情开启。在目光交接的那一刻,他们仿佛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虽是初见,却像历经了千山万水的久别重逢。彼此的心意,不说也相通。所有的美,其实都带有悲剧性,唯如此才能打动人心,所以词接下来告诉我们“金作屋,玉为笼”,在车如流水马游龙,花月正春风的美好时节,我却要失去你。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自己和这个邂逅的佳人,正如刘郎和天台山的仙姝一样,相隔岂止是小小的蓬山!

新词一出,立刻在京师传唱开去,并传到了宋仁宗的耳朵里。皇帝便追问当时的人说:“是谁叫的小宋?”一个宫女站了出来。皇帝一见哈哈大笑,不久就召宋祁上殿,笑着打趣说:“蓬山并不远呀。”说完,就把那个宫女赏赐给了他。

野史杜撰,未可全信。可抛开真假不论,宋祁流露在这首词中的真情却着实让人着迷,一次偶遇,惊艳了他心底的春天。日后回想起这段情事,心灵也是悸动温软的吧?人的一生,有几次这样的放纵,这样的忘形,这样的真呢?

多年以后,面对生活,我们收敛了大哭大笑的真性情,变得遇事沉稳,不动声色,生活给予什么我们便镇定地承接什么,即便是混着蜜糖的砒霜,也仰头吞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突然很怀念从前那个笑容纯净羞涩或是孟浪真情的我。

三 给生命留下一点美好

自澶渊之盟后,宋代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战争,这在历史上是罕见的。承平盛世,给宋人提供了安定的生活环境,也为宋代的经贸繁荣和文化繁荣提供了保障。经济的富裕和文化的丰富,给士人的心灵提供了一种安全感、一种底气和由内而外的优雅从容。

这种繁华呈现在《清明上河图》里,也呈现在宋代词人的词中。而宋祁的一首《玉楼春》,便是其中之一。整首词里,充满了淡淡的喜悦和欢欣,充满了对美好的珍惜和爱赏。但这种种感情,表现得优雅而淡定,你需要用心去品味,才能发现它的好,它的美。

东城渐觉春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上片写一种迎接新生命的喜悦。春属东,东得阳光之先,所以是“东城渐觉春光好”,这种好不是一下子跳出来的,而是渐近式的,一点点地潜入,渐次盛开。这种感觉微妙、细腻而美好。“縠皱波纹迎客棹”,春风那么轻柔,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迎来了一只小船。绿杨轻拂,远望如烟,吹面而来的杨柳风,有点恰到好处的凉,像母亲的手抚摸着游人的神经。红杏枝头,绽放的蓓蕾,宣告着闹腾的春意。这是视觉,是触觉,还是感觉?都是的,此时此刻,人打开了种种感官,调和种种感官,来感受着春意欣欣带给人的熨帖和抚慰。这喜悦啊,是从心灵的罅隙中迸出来的。

下片写生命中的爱赏和珍惜。浮生如梦,为欢几何?人啊,总是在向外的求索当中,在对物质的追求之中,忽视了生命里最可珍惜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心灵的圆满与丰盈,是瞬间的妙赏与深情。若你有幸捕捉到这样的一个时刻,若你曾在春天的契机中有了这样的一种喜悦和充实,那么,你吝啬什么?肯爱千金轻一笑。千金买“一笑”,值得。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总是消逝太快。斜阳啊,能不能请你多留一下,将晚照留在深深浅浅的花丛里。留住生命中的这点点美好,留住如梦般短暂的春,或是青春,或是繁华,或是人世间一切值得珍爱的东西。

整首词的句子皆为七言,没有长短错落,节奏平缓,带给人的感受也是平缓的,感情是淡淡的,有一种持久的力。

如果没有这首词,或许没有宋祁在文学史上留名。当宋祁在大宋的天空下,在某个春天里,邂逅了这样一个春,如邂逅了一位在春光中走来的佳人,他的心灵被触动了。美让人茫然若失,他在这种若得若失的状态中,定格下了这种感觉,给自己立此存照,光彩不灭。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要活就活个痛快,要醉就一醉方休,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晚年一直跟随着欧阳修修唐史,修史是一个需要耐得住冷清寂寞的差事。尽管如此,他不失本色,在缝隙里寻找生活里的乐子,绝不委屈自己。

宋祁晚年知成都府时,便携带《唐书》到任上刊修。每次宴毕,宋祁便打开寝门,垂下帘幕,点起两根椽烛,磨墨展纸,媵婢夹侍,远近之人便都知道尚书是要开始修《唐书》了。窗纸上映着宋祁的身影,望之如同仙人。曾经有一天,天降大雪,宋祁觉得屋内很冷,便吩咐家人添厚帷幕,燃起椽烛,又命左右之人生起两巨炉的炭火。这时,屋内暖如春昼,诸姬环侍,宋祁方才磨墨濡毫,辛苦了半天,一卷尚未修成,他却感到倦怠了。于是环顾诸姬问道:“你们都曾在别的人家,看过主人像我这样吗?”诸姬皆说没有见过。他就问一位来自皇室宗族的歌伎:“你家太尉遇到这种天气,怎么办?”歌伎掩口一笑道:“他嘛,只不过是抱着小手炉,观赏歌舞,大醉而已,哪里比得上学士这般风雅?”不料,宋祁听了,惊叹道:“他这模样,也不恶俗啊!”于是,搁笔掩卷,起身索酒,畅饮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