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对有真才实学的后生极尽赞美,竭力推荐,使一大批当时还默默无闻的青年才俊脱颖而出,名垂后世,堪称千古伯乐。这些人有苏轼、苏辙、曾巩等文坛巨匠,还有张载、程颢、吕大钧等旷世大儒。他们的出名与欧阳的学识、眼光和胸怀密不可分。他一生桃李满天下,包拯、韩琦、文彦博、司马光,都得到过他的激赏与推荐。“唐宋八大家”,宋代五人均出自他的门下,而且都是以布衣之身被他相中、提携而名扬天下。
一 一代文宗
欧阳修四岁丧父,母亲带他投奔叔父——一个薪俸不高的推官。叔父待他母子很好,但毕竟是寄人篱下,和二岁丧父的范仲淹一样,他自幼聪颖好学。也许,对任何一个敏感的孩子来说,要想改变命运,勤学以走科考仕进之路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母亲亦是知书识礼之人,“画荻教子”成为后世佳话。
十岁的欧阳修在李姓伙伴家中无意翻到了韩愈文集,虽然读不懂,却为韩文的汪洋恣肆而深深沉醉。韩文是“散文”,而唐代至宋代的科考及公文都用骈文来写,一味追求骈俪和辞藻,缺真情而极难读。当初他并不知道,幼时的这点痴迷为他日后倡导并践行古文运动埋下了深深的种子,并在适宜的时机里,壮大繁荣。今天所谓的唐宋八大家,六个宋代人当中,除他之外,五个都出自他门下。
骈文是科考的敲门砖,他沉醉于韩愈的散文,对他的科考实在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数年之后,他两次应试,皆以落败而告终。他知道自己要达到目的,必须学会妥协和放弃,便以天资和积累攻骈文。二十二岁,“连中三元”之后,在即将到来的殿试中他为自己做了一件新袍,以便中状元后穿上,却因锋芒太过而于次年以二甲进士及第。
虽未中状元,却也是一个年轻的进士,中进士后,他自己说再没有作骈文,但对古文的倡导必须有待天时人和。他以自己的实绩向世人证明,什么才是真正的古文。但真正从根本上扭转这一风气,还要等他有话语权之后。
宋初文坛上先是流行西昆体,以杨亿、钱惟演为代表,追求辞藻华美,对仗工整,流于浮泛应酬而乏真情;一些人借此反西昆体,而矫枉过正,走上另一个极端,以太学生为主的人避开了西昆体的华而不实,又走上了艰涩险怪一途,引经据典,以艰深文浅陋,面目亦复可憎。
嘉祐二年(1057),他任科考主考,下定决心一改西昆体和太学体的文风,倡导他心目中的古文。凡写太学体的,他一律判为不合格。比如太学体的领袖刘几,在此次考试中被他判落。批阅试卷时,欧阳修看到一份试卷,开头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用字看似古奥,其实很别扭,意思无非是说,天地**,万物产生,然后圣人就出来了。欧阳修便就着他的韵脚,风趣而又犀利地续道:“秀才剌,试官刷!”意思是这秀才学问不行,试官不会录取!
在这次考试中,欧阳修也看到一份较好的答卷,颇有古文风范。欧阳修以为是自己的学生曾巩的,为避嫌而违心将此卷取为第二。结果试卷拆封后,才发现这份卷子的作者是苏轼。与苏轼一同被欧阳修录取的,还有他的弟弟苏辙,以及北宋文坛上的一批重要人物。这为古文运动的成功打下了坚实基础。
欧阳修提倡的古文,不像韩柳一样过于强调载道,生活化、平易化才是他的审美追求,这也和宋代士大夫追求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潮流暗自相符。他倡导的古文,同样要求文采,不像西昆体和太学体一样“因文废义”,却也不能失去文学自身的美感和形式,而流于宋初另一体“白体”之枯乏无味。文质兼美,源于生活而又有一种超越之高致,才是真正的欧阳修的古文,是“六一风神”。
要做到平易并不易。据说欧阳修在晚年修唐史时,参与者中有自己的前辈宋祁,他总是喜欢用些生僻的字眼。从年龄、资历来说,宋祁都是欧阳修的前辈,欧阳修有点不便直说,只好委婉地讽劝。一天早上,欧阳修在唐书局的门上写下8个字:“宵寐非祯,札闼洪休。”宋祁来了,端详了半天,终于悟出了是什么意思,笑说:“这不就是一句俗话‘夜梦不详,题门大吉’嘛,至于写成这样吗?”欧阳修笑道:“我是在模仿您修《唐书》的笔法呢。您写的列传,把‘迅雷不及掩耳’这句大白话,都写成‘震霆无暇掩聪’了。”
宋祁听了,明白了欧阳修的意思,不禁莞尔,以后写文章也平易起来了。
理论是灰色的,一切都有待创作实绩来导引。欧阳修以个人的丰赡才力身体力行,导引于先,而经其奖掖推举的苏氏父子和其他才俊追随于后,相互激**,最终才使这一有别于“骈文”的新散文得以大放异彩。
透过文体革新这一文学事件,可以窥见欧阳修个性中强烈的挣脱束缚、摆脱庸俗的一面。无论是位列三公或身处卑贱,人无往而不在平凡的生活中。如何将平凡的生活审美化,赋予庸常以美感,如何在凡俗之中保持一点妙赏真情,赋予庸俗以超脱,是一门艺术。
欧阳修,便是这样的一个艺术家。
二 风流儒雅是吾师
他的政治生活是规范的,他的日常生活是艺术化的。
初入仕途后,他于天圣元年(1031)到洛阳做了钱惟演手下的一名推官。他运气很好,有一位知情识趣且极宽容的上司钱惟演,有一帮志趣相投的良师益友如梅尧臣、尹洙。初涉人世的少年意气和明媚希望,再加上洛阳古都的风流余韵,他在这里将一个士大夫的风流儒雅发挥到了极致。日后,在人生充满灰暗或暮年追忆过往时,他总忘不掉洛阳这段生活在他生命中留下的一抹温馨的底色,“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多年后他这样深情地说。
那是怎样的一段充满情趣的生活呀。
据说,钱惟演本人懂情趣,知生活,对欧阳修这样的青年才俊特别放纵。政事可以不做,欧阳修乐得和一帮朋友吟诗作对,游山玩水。有一次,欧阳修和年轻的同僚到嵩山游玩,傍晚下起了雪。这时,钱惟演的使者赶到了,带来优秀的厨子和歌伎,并传钱惟演的话说:“府里没什么事,你们不用急着回来,好好地在嵩山赏雪吧。”
文人雅趣自然离不开歌伎,歌伎分官私两种。私伎隶属于主人,可以被人自由买卖,宋代很多士大夫都蓄养私伎。而官伎主要是供官员娱宾遣兴之用。宋代规定,官员不得与官伎发生暧昧私人感情,否则严惩。年少风流的欧阳修,和一名官伎过分亲热。一个夏天钱惟演在后园设宴,唯欧阳修与那名歌伎迟迟没来,来了后,借口午睡丢了钗子,为寻钗而迟到。钱惟演心知其中有故事,便故意要责罚,而罚的方式却文雅至极,便是让欧阳修作词一首,这可难不倒欧阳修,他当即作《临江仙》一首: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夏日池塘边,刚刚下过了雨。雨景是温柔的:雷是轻雷,隔着柳传过来,声音减弱了许多。雨是疏雨,轻轻敲打着池中的荷叶,疏朗有致。雨后的小楼西角,景色极为明媚,出现了一弯断虹。这一切,都尽收在倚阑而立的伊人眼底。她听着、望着,凝情独立,只到一轮清明的月悄然升上了天空。
她在迷醉里无法自拔,而这样的凝望也终是徒劳。她回到了室内。
闺房很美。帘栊虽然垂下,却有多情的燕子隔帘窥望,是在窥望她的美,还是在安慰她的心灵?雨停了,风停了,一切都归入平静。在思而不得的辗转下,和着室外的宁静,她也该入睡了。水精双枕旁,一只精美的玉钗正横在旁边,这是那支丢失的金钗吗?
“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枕为何而双,钗为何而横?他没明说,却足以让人产生联翩浮想!风流情趣却以这种美而婉约的方式轻轻点出来,这样的精致,这样的细腻,也只有一颗知情识趣的玲珑心方能写得出。
初入仕途的他,也迎来了他的初婚。欧阳修相貌丑陋,还是龅牙,但他以知情识趣的儒雅气质,征服了那些女性。一首《南歌子》,虽没有明确所指写给何人,我却把它定为他对初婚绸缪情感的一种自然表露。
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首《南歌子》以对话构成上下片的主体,并自由大胆地运用口语,将夫妻间的温馨融洽写得活色生香、柔艳缤纷,那撑满了画面的温情啊,仿佛流溢了出来,伸手可掬。
新嫁娘早起之后,先将头发束成华丽凤鸟的样子。再系上多色的彩带,并且将一柄雕刻着龙纹的玉掌梳,松松地拢在发髻。梳妆得异常明艳,却又走到窗下偎进丈夫怀里,爱娇地叫他看仔细,自己画的眉色眉型是不是最时兴的款式。两人形影不离地一道写字绣花,因为不能专心的缘故,笔已拿在手中却久久不能着墨,这是新嫁娘第一次展现自己的画功与绣功,却在两情缱绻之间耽误了下来。只见她又仰起头来,满面笑容地问着丈夫,那鸳鸯两个字该怎么写啊?
爱恋中的儿女的娇憨与痴情,于此表达得惟妙惟肖。满怀情意的女子,哪儿是不知道鸳鸯字怎么写啊?这只是一种娇痴的调情手法,自然而不矫饰地流露出来。换句话说,她只是在耍小性子,在发“嗲”,只是这小性子耍得情致飞扬,不招人厌,反而倍增其爱怜。为什么?因为这是情之所钟,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如果是逢场作戏的矫情,就会显得浅薄媚俗,招人鄙薄了。
中国古典美学中把那些骄纵洒脱、柔媚销魂的女子往往打入另册,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端庄与贤淑则被奉为妇德的典范。故而女人想流露一下本性只能在闺中,帘幕重锁之处,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
但需要爱人能懂,欧阳修懂,并将这份体贴和懂得晒在了阳光下。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是不会发现生活中这细碎而寻常的场景的,也不会用一种审美的眼光将这庸常的生活记录下来,并让它充满了温馨和诗意。
再看另一首词《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在宋代,元宵节是最为盛大和热闹的节日之一。特别是到了晚上,观赏花灯,燃放烟花,君民同乐,男女同游,“金吾不禁夜”“一夜鱼龙舞”,盛况空前。而且,这一晚,女孩子们特别是门第高贵人家的女子,是可以外出观灯、深夜方归的;而这就为有情且有心的男女青年,提供了月下约会的可能性。
去年的元夜,大概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月色既不太弱又不太亮,月的底色上还敷着一层黄晕,让人感受到融融的暖意,正和人心的温暖相契合。柳丝此时纷披而疏朗,作了月的珠帘。一切正和神秘的爱情与娇美的佳人相映和。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年的轮回之后,还是那样的元夕夜,还是那样的灯与月,而人却少了一个。“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就在春天就要到来的时候,孤零零的月下,她却在伤悼她的爱情,“泪满春衫袖”。
这样的元宵节,这样的一段伤情。我们在目睹有宋一代的元宵风俗时,也目睹了一段普通的情事。当词中的女子流下伤心之泪时,可曾知道欧阳修这样一位深情的男子在她身后的默默注目?
三 生命里的爱赏深情
洛阳为官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抹玫瑰色。
在起起复复的宦海中,他还将迎来生命中种种不同的色彩。继洛阳之后,滁州、扬州和颍州相继成为他生命里的美妙风景。到这三个地方,全是因为“庆历新政”失败后,他作为范仲淹的支持者,接连受贬黜。
对这三个地方而言,他都是过客,可他以生命中独有的爱赏深情,将自己变成了归人。这三个地方,同样成全了他。在滁州,他始名自己为“醉翁”,写下了有名的《醉翁亭记》;在扬州,他建了平山堂,让这里落满了传奇;在颍州,他以《采桑子》组词,为挚爱的西湖画像。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用对生活的爱赏深情,化解人生中的低谷和失意,享受四季轮回里的春花秋月。抱持着一腔对生活的热情,在时序的变迁和生命无常中活出自己的风骨。
在滁州,他用宽简为吏治,将滁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并写下了不朽名篇《醉翁亭记》。他不辜负春花秋月,“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他放下身份,以一颗真诚的赤子之心,与民同游同乐,“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他于人意山色之后,独自品味着热闹背后的清凉,“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清贡、自然馈赠之际人如何在宇宙和时光的洪流中自处。
在扬州,江南的明山秀水,柔软了一颗多情的心,他越来越喜欢他的生活。他喝酒,赏花,建平山堂,在那里将自己的深情妙赏发挥到极致。平山堂镌刻了他的风流,他亦为平山堂灌注了精神和内蕴。每年夏天,他都携客到平山堂中,派人采来荷花,插到盆中,叫歌伎取荷花相传,传到谁,谁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者,就饮酒一杯。
颍州,晚年成为他心灵的归所。此时留下的点点滴滴,都将在晚年他第二次到颍州后发酵。一组《采桑子》,是西湖的馈赠,也是他对西湖的报答。
风与月慰藉了他的心灵。当然,他也有苦闷失意,也禁不住时序岁月的蹉跎,也感慨在生命无常的洪流中,人的渺小与孤独。这些,在他的词中,有充分表现。
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词中的相思离愁,是伊人的,还是他的?应该都是。他以妙赏深情,告诉我们如何处置生命中的这些伤情和失落。他开出了两个药方。一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生死爱恨一念间,一切皆由心生,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取决于你自己的心性。二是“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活在当下。有花就看吧,看尽看够,带着一股子贪婪与狠劲把当下能够抓住的尽量抓在手心。
只是古人云“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所以尽管有着这番领悟,终是无法忘情。“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将离别的不忍及不忍道出又欲道出的吞吐曲折写得何等的传神入微!不忍说,不能说,因为双方都知道,归期未有期,我们无能为力。“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离歌一曲终了,又是一曲。不要再唱了,仅仅一阕,已令人悲哀到难以忍受了。
沉浸于悲伤当中,但不要被溺死。然后,抖抖衣袂,依旧写词、看花、喝酒,想着自己的心事,品味流逝在岁月当中的孤独与温暖,这也是一种姿态,一种生活——欧阳修的诗意生活。
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上片写远行人的离愁,“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一句便道尽行人离愁之深广和绵延,这行人,是欧阳修自己,更是无数曾有过离愁的远行人。下片转写思妇的别恨了。但巧妙的是,词人并没有以“全知者”的身份来作“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样的分写,而是顺承上文,继续从行人的角度、从行人的眼光来写思妇。丈夫在想,我离家之后,妻子一定会登高远眺的。于是,他便勒马回望,深情地劝慰道:“楼高莫近危阑倚”啊!登高楼,倚“危阑”,妻子自然是想站得更高些、望得更远些,其迫切的心情可知。而劝之曰“莫”,丈夫的体贴、爱怜之意也是呼之欲出的。而且,丈夫不是在硬生生地苦劝,而是列出了理由道:“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你最远不也只能看到那尽头的春山吗?而我却还在山的那一边啊!你愈望,我愈远,再也望不到的。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里,行人分明是在理性地讲道理,而这理性的道理又分明被夫妻二人浓浓的情意所湮没了。思妇和行人的目光分明已穿越重山的阻隔,而四目遥接,深情相望了!
好个深情的男子!
喜与悲,乐与愁,相聚和别离,伤春与悲秋,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他都以一颗热烈而深情的心接纳着,并将它们打碎融合,涂抹成他生命的颜色,丰富而深厚。
四 平凡生活中的从容与旷达
元和元年(1054)欧阳修返回京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贬谪生活。自此后,他官越做越大,但他对这种生活并不留恋,“视富贵而不动,处卑闲而浩然其心”,进入人生暮年,他已经把得失看得很轻很淡,几次想返归山林,最终才得偿所愿再次入颍州。亲朋好友相继离世,在伤感悲痛中,在看透生命的无常后,他更是以一颗从容之心面对平凡生活,在闲适之中体会人生的真意。也在回忆中,一一检索生命中那些真正可以留存的过往,给晚年以余温。
他曾在《浪淘沙》中写过“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这个从容是生命里一种饱满的状态,它源于自信,源于**消退后的一种细水长流,它是生命中的一种雍容大度,不到一定的人生境界,无法体会。
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濮议之争”中党派互相攻讦,欧阳修横遭流言伤害,这一风浪促使他决意求去。不久远离朝廷,外任亳州(今安徽亳县)知州,再移任蔡州(今河南汝南)。是时,欧阳修心境颇为闲适,撰《六一居士传》自云,家有金石一千卷,藏书一万册,琴一张,棋一局,常置酒一壶,以自身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故号“六一居士”。经累次上章请求,欧阳修终于在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六十五岁时告老退休,退居于早年贬颍州时所营治的宅第。颍州城郊,有“一碧流十里”的西湖,风景清幽,引退后的欧阳修常徜徉其间,仕宦奔波一生,终归于优游林泉的安闲自得,可以说归得其所,可惜第二年他便病逝了。朝廷赐谥号“文忠”,以表彰他一生卓越的文学业绩和为政忠直。
看看他在颍州的豁达与从容:
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这首词是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时写的组词《采桑子》之一,他用疏隽清丽的笔墨,描绘了颍州城郊西湖的秀美风光,流露出晚年远离官场纷争、流连山水自然的恬淡闲适心境和意趣。
他在暮春凭阑观赏湖景。上片写群芳凋后,残红铺地,飞絮缭乱,一片春光衰残;下片写游春过后,笙歌散尽,游人归去,一湖暮色沉寂,但他却说“西湖好”。这花谢柳老、人去湖冷,究竟美在哪里?从结句可见其妙。他以“双燕归来细雨中”收束,和风、笙乐、游人、画船一切繁丽热闹都消歇了,只剩双燕翩然归栖,一帘细雨迷蒙。
这一收束结得自然有神韵,是喧极归寂的“悟语”,“西湖好”一路说来,终归于一片至寂之中,真让人吟味不尽。掩卷之余,一怀被牵引起的心绪弥散在床头灯那一围柔淡乳白的光晕里,低回不已。沉思一想,词中隐然有一缕繁华春色消失的惆怅,但作者淡淡地以清旷自适出之,并将它融入归燕细雨的空蒙静寂的意境中,其芳歇红残、人去春空的“至寂”之境,美妙得匪夷所思!那是繁丽过后的虚寂、幽寂、闲寂和恬寂,是一种“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人生至高境界,只有像欧阳修那样历尽笙歌宴乐之后归于退隐的人才能“觉”,才能“悟”,并在觉悟中脱却世事纷杂,无所牵系,清静淡泊地享受和体验生命的美好。对欧阳修来说,虽然这美好短暂了些,却是他生命最终完成的一个盈圆的句号,是他经过人生长途跋涉后,卸下一切重负,走进旷寂而深幽的山林,最后留下的一串空谷足音,清极、幽极。而这,又岂是凡夫俗子所能领悟到、体验到的!
绚烂归于平淡,这,也许就是人生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