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身清简节制。《归田录》说“晏元献清瘦如削,其饮食甚微”,吴处厚《青箱杂记》说“公风骨清羸,不喜食肉,尤嫌肥膻”。一个“清”字,颇有意味,既见其形貌之瘦弱,又见其持身之节制,更符合有宋一代士大夫尚“清简”“平淡”的审美趣味。
他处世圆融通达。历仕两朝,位极人臣,有着良好的平衡术,欧阳修说他“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有雅纳百士之气度,“一时名士,多出其门”。他奖掖提携欧阳修,识富弼于贫贱之中,举贤任能,“顾人才何如耳,安问亲旧乎”。
他以道家的知足为淡泊,以儒家的有容为“藏锋”,调和儒道,而达到一种“圆融”的人生境界。当不可摆脱的生命忧患意识与不可推卸的人生责任感交织在一起时,在他的身上以一种心灵冲突与理性涵养的调和体现出来,呈现在文学作品中,则透着一种风雅圆融的气质。
一 从神童到宰相
晏殊的一生,直济沧海,既通达,又辉煌,虽有三次起落,却始终不离政治权力的中心。
他出身并不显赫,却自幼聪明好学。5岁即有“神童”之称,13岁以神童的身份被推荐。14岁晏殊和来自各地的数千名成人考生同时入殿参加考试,却毫无惧色,很快完成了答卷,受到真宗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宰相寇准说道:“晏殊是外地人。”皇帝回答:“张九龄难道不是外地人吗?”过了两天,进行诗、赋、论考试,晏殊看题之后,如实上奏说:“这些题我曾经做过,请用别的题来测试我。”
三年后,召试中书,任太常寺奉礼郎。在“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的科考制度下,他如此年轻就攀上了别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高度,真正是天赋异禀。
入朝后,在承平无事的年代里,百官各择胜景之处宴饮,酒肆茶坊,青楼名胜,各有擅场。晏殊却因为穷,与兄弟们在家讲习诗书。此事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便钦点晏殊为太子讲学。一干臣子大惑不解,皇帝却说:“这么谨慎忠厚的人,正可教习太子读书。”晏殊知道后,对皇帝直言相告:“为臣并非不喜欢宴游玩乐,只是家里贫穷没有钱出去玩。如果有钱,臣也会去。”皇帝因此而更欣赏他的诚实。
仁宗即位后,晏殊得大用,最终官至宰相。
晏殊的仕进之路如此顺畅,与他自身的德行和才学有很大关系,但我个人以为,他的个性,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才是影响他进退的关键。他的人品恰到好处地体现在他的文品上,和冯正中人品与词品严重背离迥然不同。
二 精微中的富贵气象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记载:“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这段话颇能道出晏殊之词的独特风格。
都说晏殊的词自有一种富贵气象,所谓的富贵,到底指什么?我以为,从字面上看,它不是铺锦列绣的刻画,而是情韵的烘托渲染。
富贵,更是一种精致的生活,一种在平凡生活中散发出来的雍容气度。你对生活的态度,能反映出你的气度。一个有着乞儿相,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体会不到琐碎生活细节中的美感。一个有着富贵闲雅气度的人,才能把寻常日子过成一首诗,精致中流露出品位。他们更关注的是人自身,是人怎样活得更像一个人。
有用之物,比如名利财色,是让你活着;而无用之物,比如诗酒茶香,是让你活得更美,更有尊严,更有气度。有宋一代,这种无用的审美日益精细,熏香、分茶更是士大夫精致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日常点缀。晏殊是个极懂得生活的人,他富有最敏锐细腻的神经。
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声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自然界的变化,有巨变也有渐变,有质变也有量变。对于巨变或质变,人们往往感受强烈,较易形诸笔端。而对于自然界精妙细小的渐变或量变,人们往往易忽视。时光的流逝,是自然界最常见的演变,常人却很难察觉到,更不易形诸笔端。人们总是在时过境迁之后才悄然醒悟——百年一梦,逝者难追。晏殊以其多愁善感的气质与秉性,敏锐地捕捉到自然界种种细微的变化,并以自然舒缓、从容有度的方式通过词表现出来,这便是他的富贵气。
野花零落,小径上点缀着几点残红,远处是绿色的原野,芳草萋萋,飞絮蒙蒙,这一切显示出季节正在更替,春光即将告别人间。
词的下片细致地描绘了一天之内光阴的推移:人在春困中入眠,室内异常安静,只有那轻灵淡薄的炉香袅袅上升,不绝如缕。梦断酒醒时,庭空院静,一抹斜阳已照进这深宅大院,一天的光阴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
一天既是如此,一春岂不也是这样!短暂的人生就在这夕阳光影之中消磨殆尽了。这正是时光“渐变”的特征。春秋代序,万古常同。个人置身于宇宙这一整体之中,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对时光的递嬗只能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而这种伤叹又包含了多少对时序流逝的忧惧和对个体生命的无限眷恋啊!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闭上眼,静静体会一下,美得像一幅画。
炉香静逐游丝转,纤细、精微,需要怎样一种静谧的心灵,一种苏醒的锐感,才能捕捉到这近精微中的至广大之美。
整首词,都是些寻常景象,都是些生活细节,没有大气魄、大空间,却给人一种异常安静平和的心灵抚慰,流转在其中对时序变迁的惆怅亦轻轻地拨动着人的心弦。
这,便是宋词不同于唐诗的地方。这,便是晏殊的富贵气。
三 圆融中的理性节制
十四岁赐同进士出身,此后,他一直没有离开大宋的政治舞台,终至宰相。能走到这步,一定有他的理性节制和圆融通透。这种圆融通透和他的锐感相结合,使他的词也呈现出一种珠圆玉润的感觉,整体通透温润,却又无迹可寻,一切都是淡淡的,节制的,不失气度。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曲新词酒一杯,淡淡地写来,带着一种赏玩的性质。酒与歌背后却隐藏着淡淡的感伤。曹孟德的诗就曾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说新语·任诞篇》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不动声色的酒与歌背后,蕴藏着感伤。没有强烈的措辞、强烈的力量打击你,却一样在人心中引发出感触。
“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对酒当歌之际,面对的是去年的天气,旧日的亭台。这是不变,是永恒的存在。而夕阳西下几时回,则是变,是无常。去年的天气和亭台不变,可今天的夕阳西下,又几时才能返回?就这样在闲淡的、不着力的、不留痕迹的文字当中,传达了他的无常感,理性而节制。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花落是无可奈何的,谁也无法挽回光阴的逝去。可是,人就应该沉溺在这种感伤当中,不可自拔吗?不,你看啊,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还是那只似曾相识的燕子。一种消失的感伤马上变成一种回归的喜悦,感伤与温暖并存。蒋勋先生说,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是生命中的两面,缺一不可。它会唤起我们生命里很多类似的经验和状态:
你会觉得你永远活在无可奈何与似曾相识之间,有很多无奈的东西,亲人的去世,朋友的告别以及青春的消逝。同时生命里面又有似曾相识的新事物在涌现,因为它还是在循环。生命并没有因为前面的无可奈何,而掉落到沮丧和绝望当中,似曾相识挽回了一种对生命里面的冀望熟悉的感觉,我称它为一种体温。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一种体温,是你感觉到接触到一个新的事物和生命,你感觉到他不是第一次认识的,他是似曾相识的。
后边的结尾就更妙了,他说:“小园香径独徘徊”,带着无常的哀感,也带着对春天的赏爱。在一个花园里,在铺满落花的小路之上,“独徘徊”。这个徘徊有感伤,也有思索,有哀悼,也有觉醒,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而他的圆融与理性就体现在里面了。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词虽写无限的相思离愁,却显得平静节制,不失大家气象。
西风凋尽碧树,兰菊感到忧愁。伊人凭栏,看见燕子双飞;明月无情,穿透绣帘朱户;独上高楼,望尽天涯归路;不见归人,欲寄彩笺尺素;山长水阔,尺素寄到何处。一连串的心思流动,最后都化为“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样一个永恒而无望的等待动作。
王国维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第一种境界,真是独有会心。在第一重境界里,人尚处在人生困境当中,望尽天涯,东西南北都是路却不知何去何从,有一种迷茫、悲壮感。同时独上百尺高楼,眺望无尽之路,也有一种一往情深、义无反顾的执着情怀,在胜败未卜的情形下,有一种悲壮的美。但既是远望,一定有一个“美的理想”所在,有这样一个目标所在,这远望虽悲却也不失壮彩。
四 雅致的闲愁
作为一个承平宰相,他的很多词作是在宴饮中产生的,或是为宴饮而作。《石林诗话》里说他:“宾主相得,日以赋诗饮酒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也。”他自己奉养极简,却喜欢宾客来。“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
在这种氛围中产生的词,既要符合一个士大夫的身份,又要符合宴饮的场合,其审美形式一定是雅致的,其内容大致也没有脱离传统的相思离愁。但其愁其恨,都是闲愁闲恨,不可确指。
雅本来也是晏殊刻意追求的一种状态。据说,柳永因词《醉蓬莱》忤逆了宋仁宗,他想当朝宰相也是写词能手,便到他门下求谒帮忙。晏殊问他:“贤俊作曲子词么?”柳永喜滋滋地回答道:“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岂料这话让晏殊大为反感,反驳道:“殊虽作曲子,却不曾道:‘彩线闲拈伴伊坐。’”在晏殊心目中,一样写相思离愁,柳永写的是俗词,而他的不失雅致。更有意思的是,阮籍以青白眼对待雅俗之人,而晏殊待客也有雅俗之别。他有两个女婿,一个是富文忠、一个是杨隐甫。待俗婿杨隐甫,则以俗礼女妓丝竹之乐;待雅婿,则以雅礼书室清谈。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春光是短暂的,人生也是短暂的,这便是“一向年光有限身”,这是非常悲哀的无常感慨。但是,人生虽然短暂,如果你数十年的光阴都能够跟你相爱的人永远欢聚在一起,那也不错了。可是人生不但短暂,人生还有苦难,这便是“等闲离别易销魂”。就在这短暂的人生之中,你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等闲,就是那么随便来到了,那么轻易,在你不知不觉之间,就来到你眼前。所以“等闲离别易销魂”,真是使我们惆怅,真是使我们哀伤,真是使我们销魂。
所以,你要在你的悲哀的人生之中,有一个排遣和慰藉的办法。有酒的时候,你不要推辞;能够听歌的时候,你也不要推辞:“酒筵歌席莫辞频。”因为人生是短暂的,充满了离别的哀伤。你能够欢聚的时候,你珍重你眼前的欢聚。而且在你离别后,何尝不凭借着酒筵歌席为你排解呢?
“满目山河空念远”,当我看到山河的时候,我怀念的是远方的那个人。满目山河都是引起你怀远的,可是你怀念远人,远人就来到你面前了吗?你怀念远人,就飞到远人身边去了吗?人类有很多现实的限制,使你不能与远人相见。所以他说是“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南唐诗人都是伤春悲秋的,都是哀悼落花的,都咏叹春光的短暂,人世的无常。“朝来寒雨晚来风”使“林花谢了”,落花风雨,你岂不是更伤春?本来人生的离别,人世的悲哀,已经够你负担了,何况大自然的这种落花风雨呢?更加上落花风雨的伤春!此句把念远的悲哀跟伤春的悲哀结合起来了,有念远的悲哀,更有伤春的悲哀。所写的既是两重的悲哀,也是两重的反省。
他在悲哀中总隐然有一个解决的办法,他说“不如怜取眼前人”。人常常怀念过去,说“落花风雨更伤春”,又总是梦想将来,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但你所能掌握的,你真正要做的,实在是你眼前所能够努力的事情,所以,珍惜你的现在吧。
一点闲愁很快被一种达观圆融的理性消解了,这便是晏殊的雍容和雅,也是他的高妙之处。
晏殊圆融的理性与雅致的闲愁,是个性使然,也是宋初的时代氛围使然。他的存在,是宋代精致清简却内蕴波澜的文化品格的一种呈现或象征。某种程度上,他代表了宋初的审美范型和取向,他的审美文化层面上的意义,大于他的政治层面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