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盛世中的隐者
宋室南渡之后,杭州变成了帝都。朝廷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庙,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全部迁出,唯独留下了林逋的坟墓。南宋灭亡之后,有盗皇墓者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墓中所藏的珍宝必定极多,掘开坟墓后却发现陪葬的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支玉簪。端砚是林逋自用之物,很好理解。而那只玉簪呢?又凝结着怎样一段深埋于地底的浓情?也许,我们并没有真正认识这个性喜恬淡的盛世隐士。
一 盛世中的隐者
宋初,一派承平气象。市民经济兴盛繁荣,文人士大夫地位空前高涨。宋王朝发出一道道征集令,欲起贤者隐士于乡野,为我所用。就算这样,林逋依然选择了做一名盛世中的隐士。
隐士从来不是个稀缺物,从介之推不食周粟隐在首阳山开始,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只是隐者心态各异。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竹林七贤”,以隐避祸;“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以隐为生命真正的需求;“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的卢藏用之流,是以隐求仕,以隐为终南捷径;身居庙堂,而心系山林,避世于朝廷之间的王维,是半仕半隐;处江湖之远,却为君分忧的“山中宰相”陶弘景,是以隐为仕。
林逋的隐,不同于其中的任何一个。他不是徘徊于出处之间的“终南之隐”,而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如果硬要找一个人来类比,差近陶渊明。他在内心深处是赞许陶渊明的,曾说“北窗人在羲皇上,时为渊明一起予”。
他为何而隐?是出自天然的个性?——史载他“性孤高自好,喜恬淡,自甘贫困,勿趋荣利”。还是宋初的社会文化氛围?——从唐时的马上转向舍间,从向外的进取转为向内的审视。抑或是,他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遗民意识?
林逋祖上一直是吴越旧臣,吴虽亡,但以吴民自居的怀旧意识从来没有在他的心中消亡。他虽然不像屈原一样,孤忠而亡,却以隐逸的方式,逃出大宋,也算是对吴越旧国、旧荣光的一种祭奠。
他选择了西湖孤山。北宋初年的孤山,还是一处僻静之地。更为重要的,这里是林逋的故乡。人没有不眷恋自己的故乡的,在故乡的山水中老去,既是一件幸福的事,也和吴越保持着精神上丝丝缕缕的联系。况且,孤山自古景美,环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盛世中,不违背自己的本性,把生活过成喜欢的样子,不为任何人而活,这样的人是智者,这样的人必然亲近水。
这对林逋而言,是一个慎重的选择。在选择隐居孤山之前,他也曾放游江淮,经历了千山万水。只是这一切,都在他的生命里一一掠过,最终存在他心底的、与他心灵契合、给他心灵依归的,依然是——孤山。
林逋,逋即逃亡,这个名字本身有很强的隐喻色彩。而他字君复,逃而复归,名与字相反相成,喻示着他一生与孤山的情缘,与世俗世界的若即若离。
二 梅妻鹤子
他自结庐孤山以来,以湖山为伴,20余年足不及城市,以布衣终老。
想象一下,他在孤山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对于物质,他所求不多。有简单的饮食可以填饱肚子,有简陋的茅舍可以遮风避雨,便已很好。有琴棋书画聊以自娱,还有一批慕名而来的人造访,这样的生活,简单、自适,却是很多无法摆脱俗世羁束之人内心的向往。
而真正让他成为标杆式人物或名士的,是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终身未娶。
他喜欢自驾小舟往来于西湖周边的寺院,与高僧唱和。每逢有客登门拜访时,童子便会放飞仙鹤,林逋一看到仙鹤,便会棹舟归来。
他喜欢在孤山植梅。有人说他在孤山只种了一株梅,有人说种了300株。且不去计较他到底种了多少株,他对梅的痴爱,是真的。他的咏梅诗共八首,被称为“孤山八梅”,尤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最脍炙人口,后世因之而称梅为“孤山梅”“处士梅”。此梅已成为诗中经常用到的典故,南宋姜夔甚至以《疏影》《暗香》为题,自创了两个词调。
来看看这首《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这首诗总体来看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其精华正在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在林逋之前,写梅之诗不胜枚举,但这些咏梅诗多集中在咏梅之“色”和“香”,林逋却独具慧眼,拈出了梅的“疏影”和“暗香”,疏影写梅枝临水横斜之逸,从某种意义上说,梅枝的条畅挺拔、清奇瘦硬比梅花本身更具风骨和审美性。“暗香”重在一个“暗”字,给人一种幽雅娴静的感觉。更妙的是,这枝梅有水相伴,枝叶扶疏之态更显莹洁生动。有月相衬,更显朦胧隐约的绰约之美。
没有江南之水、江南之月的陪衬与点睛,这枝梅又如何获得超尘空明的神韵气度?这便是林逋咏梅的独特之处了。此联林逋只是将五代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改了两个字,却点铁成金,改出了梅的神韵。有人曾说此联换到咏其他的花也行,比如咏桃或杏,苏轼说:“倒没有什么不行的,只是怕桃、杏不敢当罢了。”
我常常在想,林逋的精神伴侣,为什么会是鹤,又为什么会是梅?
鹤之形瘦而色白,给人以清高之感;鹤翩然于仙凡之间,给人以脱俗感;鹤栖于涤尽繁嚣的郊野,给人以清幽之感;而梅之雅洁清幽,更是不言而喻。但梅之所以在宋初,在林逋手中成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花,恐怕还是与自宋初开始宋人尚清简平淡的审美取向有关吧?
三 结庐在人境
林逋隐居孤山既久,渐成名士。很多人慕名造访,他亦不拒绝。可能一个真正襟怀淡泊的隐士,只要内心世界足够清净,外人或外物的进进出出,对他而言也都只是修行道场而已。就像隐渊明,哪怕是结庐人境,自可在心中修篱种菊。这和一听到那些让他当官的话,就跑到河水边去洗耳的许由,完全不同。
和他来往最多的,是寺僧之属,当然也有达官显贵。丞相王随、杭州郡守等均曾是他的座上宾。据说李及知杭州,“冒雪造林清谈,至暮而归”,颇有雪夜访戴之韵。此外,林逋与宋初重臣范仲淹、梅尧臣都有唱和。
林逋的这种生活方式,对那些在名利场上翻滚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剂清凉方,一种心灵的慰藉。或许他们内心深处是极其羡慕的,却碍于俗世种种,无法像林逋一样,做一个真正的自己。而林逋对他们的造访,保持着不失自我的不卑不亢的态度,既证明了他作为一个真隐士的修为与胸襟,也让那些人更为倾慕。
既成名士,自然免不了为“名”所累,但林逋始终坚守隐者的初心,在种种**面前,保全了一个完整的自我。史载:
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闻其名,赐粟帛,并诏告府县存恤之。逋虽感激,但不以此骄人。人多劝其出仕,均被婉言谢绝,自谓:“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
既老,自为墓于庐侧,作诗云:“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作诗随就随弃,从不留存。有人问:“何不录以示后世?”答曰:“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有心人窃记之,得300余首传世。
这是一个将名利看得很通透的人。说他通透,是因为他不拘泥于形式,而追求适志。就像虽隐而不避红尘的陶渊明一样,他自己虽将名利看得很淡、看轻,却从不强求亲人也和他一样,因为人人都有独立的自我。一个成熟通透、看穿世事的人,首先要从尊重每个独立的自我开始。所以,他便有了在外人看来颇为矛盾的举动。
他自己的诗不留于后世,无立言之欲,却对子侄应举得中欣喜莫名,曾作诗《喜侄宥及第》。黄彻《溪诗话》道:“和靖与士大夫诗,未尝不及迁擢;与举子诗,未尝不言登第。视此为何等随缘应接,不为苟难亢绝如此。”
四 一段难解的深情
诗言志,词言情。在这个适宜表露真性情的词之“小道”上,我们不难看见林逋的深情。他的淡泊,不是枯淡,不是如死水一般,而是在表面的平淡之下蕴含着丰富的深情。也只有深于情者,才能在历经种种深情后,勘破一切,从绚烂而至于平淡。
林逋留下的词作只有三首,但两首都很有特色。一为《点绛唇》,一为《相思令》。
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点绛唇》是历代咏春草词中的名篇,据说梅尧臣和欧阳修看了他的这首词后,颇不服气,皆有追和之作,却无一过之者。这首词好在哪里呢?
好在它咏物而不滞于物,处处和草有关联,又处处不言“草”,他巧妙地将它们融入典故中去了。而他所用之典,选择得非常巧妙,一为“送客金谷”,金谷是西晋富豪石崇在洛阳修建的名园,并在此地为王诩送别。此典既寓含繁华易逝、物是人非的无常感,又寓含人生无常的依依惜别之情。仅这联,就让全词饱含着一种历史感和宇宙人生之叹。而结句“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既有《楚辞》之“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眷恋惆怅,又用春草的“南北东西路”将离愁纵横阡陌无处不在形象化,读来丝毫不隔。
这首词咏的是草,写的是“离别”。人生在世,面临多少离别?那么林逋要写的离别是什么?和朋友相别,和亲人相别,还是和往日的自己告别,又或是与旧山河告别?你可以任意猜想,而蕴含在其中的一段深情,令人不舍。
相思令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此调一般用来写男女爱情。有人结合张岱《西湖梦寻》中提到的他墓中的一支钗之传奇,设想林逋一定有过一段痴情。
词带有浓浓的吴越民歌风味。
钱塘江两岸,吴越古国的山色,那么青!两岸青山,默默相对,迎来了多少来来去去的游人?青山有情,而人无情,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别离呢?
你也有情,我也有情,心心相印却难成眷属,罗带同心结未成。人世间的错违就是这样,让人无奈神伤。江边的潮水已经涨满,离人的悲哀离愁也将随着江潮绵延无尽。这吴越的明山秀水,一片苍茫,波平浪静。那目送着征帆归去的人,心潮却汹涌难平!
说是相思,实写离情。
连红尘都未曾历经过,又怎能看破红尘?不曾深于情者,又怎能有真情?人到情多情转薄,也许林逋以一个淡泊的隐者出现在时人或世人面前时,情的深浅,爱的执着,他早就一一领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