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整个人生是一种错位,一场悲剧。
没当皇帝时,他向往做一个樵者,做一个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他期待着“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之优游”,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却在自己还没有作好准备时,不得不茫然地坐上皇位。
当了皇帝后,他一方面沉醉于权势带来的优越感,醉生梦死,恣肆挥霍着青春和快乐,一方面却在酒阑人散的时候体会着深深的孤独和荒谬。一方面沉醉在**中,任性疯狂沉沦,一方面又在经声佛火中寻求一点清凉出尘的超脱。“色”与“空”的两面,他都在认真实践着。
国破家亡时,他没有哭他的国,他的宗庙和社稷,却大呼“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
降宋后,幽囚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他不知收敛藏拙,却毫不掩饰地怀念着他的故国。他悲哀地唱着“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是如此真诚,如此率性,如此不知道伪装自己。
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偏偏要植根于功利世俗的土壤中。一个深具文人气质理想色彩的人,却偏偏要坐在以泯灭人伦常情为前提的皇位上,这种无奈与错位,到底是上天的惩罚还是命运的轮回?
一 天教心愿与身违
他是李璟的六皇子,叫李从嘉。生就一副帝王之相:阔额、丰颊、骈齿,还有最特异的“一目重瞳”。中国历史上,重瞳者有仓颉、虞舜、重耳、项羽等。重瞳,即天生异相。古人认为,这种人不是圣人就是天生的帝王。
从嘉根本不想当皇帝。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有两个:一是他的三叔李景遂,一是他的哥哥李弘翼。李景遂纯雅儒善,在那个最想当皇帝的李弘翼的虎视眈眈下,自动选择退避。尽管这样,公元959年,他还是莫名暴毙。李弘翼锋芒毕露、霸气外溢,却缺乏一个守成之君应有的胸襟。那个天生重瞳的弟弟更是他的眼中钉。
哥哥深不可测的眼神让他心生寒意,而为了皇位的明争暗斗,更是让他心惊。他不想参与这场角逐,将自己置身事外,隐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写词、礼佛、绘画。
他真正向往的是摆脱名缰利锁,做一个自由的隐者,这两首词表露了他的心声。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在碌碌人世、滚滚红尘中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某种束缚。或是功名,或是权势,或是利禄,或是感情,甚至也可能是生与死。同时,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地都想挣脱这种桎梏,有的只是一种念头,有的付出了行动。有的坚持到底,有的中途妥协。
他的向往是:一叶舟,一钓钩,足矣。携“一棹春风”,来到一个开满鲜花的洲渚之上。摆好了鱼钩,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瓯酒,边喝边从容地等着鱼儿上钩。
简单的工具,从容的态度,诗意的眼光,这不是人世间最得“自由”至味的人吗?
公元959年,晋王景遂卒。三个月后,太子弘翼卒。其他的几个哥哥也早年夭折,皇位就这样砸向六皇子李从嘉。在从嘉被立为吴王,备位东宫时,臣子钟谟曾直言进谏:“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
他说得对,可南唐此时也别无选择。961年,从嘉嗣位金陵,更名李煜。
面对着这个命中注定的皇位,李煜没有作好准备。他在《浣溪沙》中写道: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天教心愿与身违!
一种悖谬,一种错置。一个没有一点政治细胞的人,却要被放到最残酷的政治格局中。穿着龙袍,望着金碧辉煌的龙座,他的眼神空漠得一如洪荒的太古。这个让无数人为之生,为之死,为之癫狂,为之淌血的宝座,真的值得吗?命运总是给予人们并不需要的东西,面对着它,他心里充满了惶惑。
他不知道,要怎样担负起这个重担。也不知道,命运还要将他带向何方。他只知道,即使坐在这个龙座上,他还是认为自己并不是可以成就霸业的王者。他不是向命运宣战,为命运抗争的人。他只是被命运左右着,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二 一对姐妹花
作为一个君王,李煜是不幸的。作为一个情人,李煜是有幸的。温暖了岁月和惊艳了时光的两个女子,他都有幸拥有了。这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大周后与小周后。
大周后,名娥皇。娥皇死后,李煜又娶了其妹周嘉敏,人称小周后。这奇特的巧合,让人觉得蹊跷。难道李煜是舜帝的重生?他有着和舜帝一样的重瞳,也有着和舜帝一样的妃子。舜帝的两个爱妃,大的名娥皇,小的名女英,也是一对姐妹花。
18岁那年,李煜在父皇的安排下,娶了宰相周宗之女娥皇。当年父皇听了娥皇的琵琶演奏后,非常喜欢,把自己的宝物“烧槽琵琶”赐给了她。
她通书史,善歌舞,尤工音律。每年冬天,只要落雪,她便要李煜在雪夜燕乐。
一次夜宴,周后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推托说:“你要是能制一新曲,我就舞。”周后嫣然一笑:“这有何难。”说着拿起纸笔,口中轻轻念着调子,一阕新曲,转瞬间就填写出来,这就是当时闻名一时的《邀醉舞破》。周后用烧槽琵琶弹奏,旋律谐美,李煜惊喜不已,起身和曲而舞。
唐代的《霓裳羽衣曲》,至五代已成绝响,一次偶然机会,李煜得到了这支舞曲的残谱,如获至宝,只可惜它是残缺的。娥皇知道李煜有多希望这支曲子能成为完璧,她变易讹谬,去繁定缺,使《霓裳羽衣曲》的遗响重现人间。
她美而韵,有李煜的这首词为证,记录了他们新婚的绸缪。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没有比这更媚惑的了。衣袖上沾着或深或浅的红色,那是意兴沉酣时被酒渍了。杯壁上酒痕杂唇痕,那是满满的**与风情。“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相比前面的沈檀轻注、微露丁香颗、暂引樱桃破的柔与媚,这一嚼一唾,则显得野性而恣肆!
一个总是端着架子,总是贤淑贞静的女子,哪个男子会受得了?贞静贤淑是给臣民看的,是内在的核。妩媚恣肆是给爱人看的,是一种情趣,一种调剂,让庄重的生活充满柔情,让庸常的情感呈现异彩。
公元964年,大周后去世。挚爱的三皇子仲宣因受到惊吓而早夭,对缠绵病榻已久的大周后已是雪上加霜,而关于妹妹与李煜的隐约情事,更让她心伤。死时,她自始至终没转过身,只给了李煜一个决绝的背影。
李煜为大周后写了数千言的诔文,这早已超越了一个帝王对妃子的情分,而是相知相惜的知己之恨。历史上帝王为后妃写诔文的很少见,而在诔文中如此没有节制地一任情感泛滥,全无君王的矜持的,恐怕也只有李煜一人。
在诔词的落款上,他写上了三个字:鳏夫煜。
其实,他并没有成为鳏夫,他又有了娥皇的妹妹小周后。碍于礼制,只到三年后,才正式迎娶,婚仪一如初嫁的样子。
小周后精心炮制的“帐中香”“天水碧”,是为了博君王一顾,其私心私情何异于周幽王倾尽心力只为博美人一笑。她的才情和娇韵,更胜大周后一筹,最终陪李煜历经屈辱,走完阶下囚余生的,也是这位小周后。
李煜将他和小周后从私会到相知的心路,一一写在了词里。从词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君王是如何真诚地沉溺在情感世界里,不可自拔。
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在这首词里,他们两人终于突破了底线,蛮悍而又任性地私会。最难见的都是最想念的,得不到的最让人上瘾。一面在饱受着种种折磨,一面却千方百计地寻找着机会,于是便有了**。
且惊且疑,且怨且怜,且恨且盼,跌跌撞撞的步子,跌跌撞撞的心情。终于到了画堂南畔了,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她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偎在他怀里,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恐惧、羞怯,她像一只迷了途的小羊羔,战栗着。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多么**裸的表白,多么**裸的欲望。银汉迢递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一逢,定然不负相思,恣意沉酣,天与地,都隐藏起来了,风与鸟都屏住了呼吸,唯天上明月一轮,静静地注视着这对贪欢的恋人。
真不愧李煜自封的“鸳鸯教主”之名!
三 几曾识干戈
开宝四年(971)十月,宋太祖灭南汉,屯兵汉阳。李煜非常恐惧,忙不迭地去除唐号,改称“江南国主”,并遣其弟郑王李从善朝贡,上表奏请罢除诏书不直呼姓名的礼遇。
开宝五年(972)正月,面对大宋的蠢蠢欲动,李煜又开始老一套的退让逃避了。他下令贬损仪制:下“诏”改称“教”,中书、门下省改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御史台改为司宪府,翰林改为文馆,枢密院改为光政院。降诸“王”为“公”,避讳宋朝,以示尊崇。
有时妥协是一种变相的等待,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李煜从不面对,他只选择逃避。他逃向佛禅,大兴寺庙,终日礼佛。他逃向更疯狂恣肆的享乐,仿佛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怀强敌压境、朝不保夕的命运。
他在享乐中迷失了。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红日已高三丈透”,一个勤政的帝王,或许早已批了一堆的折子、听了一干臣子的奏议,揉揉发酸的眼睛,准备结束早朝了。他则忙着继续昨夜的狂欢宴游。他吩咐宫女们将兽炭次第添进金炉,他要继续昨夜的宴游。宫人趋步,鱼贯而入,红锦铺就的地衣也随之踏皱了。不动声色的几句描写,包藏着一个帝王的任性与奢华。
看佳人舞点金钗溜,看酒恶时拈花蕊嗅。整个宫廷都在狂欢的海洋中,你听,别殿传来了阵阵箫鼓奏。在这暴烈的享乐欲望中,李煜和他的臣子,像是被一阵狂风撵着仓促向前。
一个人的快乐才是真快乐,一群人的快乐,那快乐是表演给人看的。他害怕独自承受自己的孤独。也许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要往何方。而命运此刻,似乎正凌驾在他的头顶上,冷眼瞧着他。
看着他们跳啊跳,舞啊舞,乐啊乐。仿佛永恒的黑暗已经踩到了他的脚底下。只是曲终人散后,一切外在刺激都已停止,一种更深更沉的空虚与寂寥,慢慢地爬上心头。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明天呢?明天的生活还要继续。
开宝八年(975)十二月,金陵失守。李煜奉表肉袒出降,南唐灭亡。肉袒,却衣露体,以表惶恐之意。时李煜白衣纱帽,**一臂,手捧黄缎包裹着的传国玉玺,步出南宫门,正式投降。
还记得半年前,李煜曾说过决不投降,说过“孤当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聚宝自焚,终不作他国之鬼”。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如果他知道,选择活下去,带给他的是更大的痛苦和耻辱,他会不会后悔?承受痛苦,有时候,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宋使曹彬说,赵皇帝在汴水旁修好五百间广厦等着他。临行前,给了李煜一天的时间,辞庙。当他蜷缩在汴京的一角,回忆起这一段场景,他写下了这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多么难舍,这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阁是凤阁,楼是龙楼,煌煌帝王之气象满得都溢了出来。这些金碧辉煌的宫庙殿宇,鳞次栉比,直冲霄汉。庭内玉树琼枝,密密匝匝,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如雾如烟,何似在人间?江山信美,民阜物丰,耽溺在升平气象中的国君与臣民,又哪里会“识干戈”呢?
宋家的铁蹄踏平了他的江山,闯入了这个曾让他无比自豪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践踏着他引以为傲的“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南唐的土地上,充斥着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从万乘至尊的国主到卑微如蝼蚁的臣虏,从天上跌落到人间,他已是“沈腰潘鬓消磨”。如沈约衣带渐宽,如潘岳早生华发。愁恨、愧悔、焦虑、抑郁、无奈、无助,种种情绪噬咬着,他只有憔悴。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辞庙,是告别列祖列宗的魂灵,告别江山社稷,告别臣民百姓,告别他无比眷恋的一切。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庄重。借由它,他精神的丝缕会牵系着故土的根,在那里求得一种安定。只是,作为败寇的他,早已经没有从容道别、从容安放自己灵魂的权力了,他只能在“仓皇”中辞别。
苏东坡对李煜词中所写颇为不屑,他认为此际“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而李煜却顾着“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简直是全无心肝。
明人尤侗说,安史之乱之时,“明皇将迁幸,当是时,渔阳鼙鼓惊破《霓裳》,天子下殿走矣,犹恋恋于梨园一曲”,何异于李煜之挥泪对宫娥?
蒋勋先生说,垂泪对宫娥,就是他的真性情。“他觉得要走了,最难过的就是要与这些一同长大的女孩子们告别。所谓的忠,所谓的孝,对他来讲非常空洞,他没有感觉。这里颠覆了传统的文以载道,绝对是真性情。”
他不是全无心肝,他是如此真诚,一颗赤子之心,毫无遮掩地**在阳光之下,也不管适不适宜。
他始终参悟不透,家国天下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一定要有个你死我活的结果呢?“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为人的幼稚,处事的软弱,这些性格难道就能葬送一个国家吗?然而事实正是如此。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内疚,他为错杀了潘佑、李平感到后悔,他为故国亡于己手感到不安,他也为城破之时没有殉国而感到惭愧。与其苟活求辱倒不如一刀两断干净地死了好,那样至少可以用鲜血洗刷掉自己的昏聩、懦弱和无能。
他不是个勇士,不是个豪杰,更不是个英雄,他只是一个饱读诗书的风流雅士。他的骨头里充满的是柔软的哀伤和明澈的自我怜悯,而不是凛冽的烈士尊严。
被俘的那一天,他感受到的是轰然坍塌的悲剧性人生的无奈和无助。他哭了。所有自以为有骨气的人都认为李煜苟活下来,是懦弱和卑怯的。我却从中感到了更深一层的悲哀。当赵匡胤得意扬扬地嘲笑李煜的时候,他只是简单地把李煜当成了自己的俘虏,当成了被老虎按在爪下的狐兔,当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赵匡胤看不透李煜眼神中的悲哀,其实也包括了日后他赵皇帝突然暴毙的无奈和徒劳。
四 落花流水春去也
第二年正月,李煜和家族一行人等被押解到汴梁(今河南开封),李煜一身白衣纱帽待罪明德楼下,没有什么献俘仪式。
南汉王归降在崇元殿,且君臣以帛系颈,牵拽着。一个接一个,如牛羊般,跪于太庙之前,伏地待罪。赵匡胤算是为李煜留了一点体面和尊严。给他封了个“违命侯”。这表明赵宋对他屡召不降,又起兵顽抗,还是心存芥蒂的。
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常借机羞辱他。一次他问:“闻卿在国中好作诗,因使举其得意者一联。”煜沉吟久之,诵其咏扇云:“揖水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上曰:“满怀之风,却有多少?”
听到这句话,李煜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已经过完了。
这只是苦难的开始。国家已经被倾覆了,自己至多不过是胜利者的一个玩物。
更多的羞辱还在后面。
开宝九年(965)十月,赵匡胤莫名暴毙,其弟赵光义继位,史称宋太宗。此时,离李煜一行执献京师仅仅十个月。
赵光义称帝之后,于当年十一月下诏,废除李煜的爵位“违命侯”,改封“陇西郡公”。由侯晋公,似乎意味着李煜身份的提高。然而,只有他知道,这不过是宋皇帝收买仁义的一个更加堂皇的装饰。当这个抬高了地位的“陇西郡公”,因无钱沽酒,向他乞要酒资时,他大方地给他提高至“每月三百钱”,其实和以往并无二致。
小周后被频频传唤入宫。每次入宫后,他坐立难安,心如刀割。闭上眼,仿佛能见赵光义得意而**邪的笑容。睁开眼,仿佛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回**。她回来了,眼神呆滞麻木,一言不发。她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从她哀怨而绝望的眼神中,他读懂了一切。
侧身在生活的污泥之中,他能做的只是饮酒,只是回忆故国。
前者让他麻木,后者让他忘却。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秋风秋雨已摇其精,室内之人,在烛残漏断之际,频欹枕,起坐不能平。像一个失了魂魄的人,片刻不得安宁。他想做点什么,却颓唐得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身轻无力,终飞不远。
昨日一国之君,今日归为臣虏;昨日笙歌醉梦,今日“烛残漏断”;四十年来家国换姓,三千里地河山易主。世事无常,生命无常。原来,这世上的一切,终将随着不舍昼夜的流水徒然流走,在历史的长河中湮没无痕。人之一生,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梦、如幻、如泡影,到头来,唯余空空。
浪在这个浮世,人该如何自处?“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还是沉醉于醉乡吧。
不在痛苦中清醒,就在痛苦中麻木。
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寂寞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将过往的人生故事,一幕幕放给自己看,挚爱过的,挣扎过的,怨恨过的,狂喜过的,拥有过的,一一呈现,又一一收藏在他的心之角落,或是记忆的地下室里。
他回忆他的江南。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站在庭院里,仰着头望着遥远的天空。悲伤在四季更替里回旋,这里流露出来的心迹,是一种沉痛的愁思,精神迷离恍惚。前阕忘情,后阕忘形。李煜心中的千里江山并不是雄心勃勃的功业,而是一个孤独自由的归宿。
芦花深处泊孤舟。这一句浩渺深悠,有遗世独立之感。可是结尾一句,笛在月明楼,却让人有一丝错愕。高楼之上,笛声隐约,好像还有一丝牵连。温暖期待?知音期待?不知道,看起来安静美妙的意境里,他内心苦苦挣扎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渴望呢?
如今荣辱经遍。他获得的是一个充满荒诞意味的空虚。
他思念他的故国。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春花在春光里明媚盛放,春月在春夜里温柔如水,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里最美的景致全部都集中在这里了,让人迷醉。还不够,还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抚摸着春花春月,抚慰着游人在春光中充盈而飞扬的春心。花月正春风,何尝不是他生活中最纯粹、最美好、最干净明澈、最春风得意的时刻呢?
都过去了。如今只能蜷缩在泛黄的回忆里,连哭泣也是一种奢侈。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晋吴大战后司马氏将三国归于一统,何等豪迈!北宋侵入南唐前,他还有“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只是,眼下这一切,都似幻梦一场,金锁沉埋,壮气蒿莱。
沉埋在蒿莱中的岂止历史与故国,还有他的壮气与希望啊。
如水的凉月,铺洒下来。照着眼前这个沉溺于“金锁沉埋,壮气蒿莱”的历史之慨中的他。他在想,故国的玉楼瑶殿、凤阁龙楼依然还在吧,它们在月下的秦淮河畔,投下了参差斑驳的倒影。只是如今南唐已破灭,君主成囚虏,秋月还是那轮秋月,物是人已非、时过境已迁,只是“空照秦淮”而已。
他一步步在逼近生命的本质。
五 人生长恨水长东
南唐旧梦,离他是越来越远了。回去,回去,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难道,就这样在幽囚中苟且下去?属于他的使命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还有什么?当生命变成了一场虚无,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越来越容易做梦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窗外是潺潺的雨,惊扰了他的梦。在北方春天的某个夜晚,他听着雨声醒来了。
阑珊的春意,欲走不走,拖泥带水的样子,没办法一刀两断,就像他心中黏滞的阴郁。
盖在身上的薄薄罗衾挡不住未尽的春寒,还有心里无边无际无着落的荒凉感。
回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梦里他忘记了自己客居北方,他回到了故国,回到了南方。就那么一刹那,他在梦里“贪欢”。“贪欢”,多么富于感官性的字眼。一个诗人的诚实再次体现出来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梦把空间缩短了,梦把时间凝固了,梦把世界净化了。梦中没有污秽,没有嘈杂,没有邪恶;梦中没有分离,没有创伤,没有痛苦;梦中只有柔和的月色,只有温馨的爱。
写完这阕词,李煜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自取其辱三年多的阶下囚生活让李煜真正体味了获得尊严的艰难。他用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温度完成了一次狂欢,“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那种饮鸩止渴的姿态让人心碎。那是一种完全的坠落,应该是黑色的,绝望的,冰冷的,尖锐的。
蒋勋先生认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宗教感和哲学感的,“我觉得它可以用来做任何一种生命形式的告白。所以我自己常常写这个句子,我觉得它让我感触到自己的生命其实是在这样的状态,就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其实有一天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应该这样执着,包括最深的感情,跟母亲的眷恋,跟自己最爱的人的眷恋,好像也不过是一晌贪欢,因为不知道后面会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等着。所以我把这个句子抽出来,我想李后主在写这个东西的时候,他后期的心境已经完全沉淀下来了。他怀念的已经不是故国了,其实是在思考自己这一生到底在干什么。”
夜晚惊醒后一刹那的生命感伤,是他生命里最后的谶语。
死亡在生命的尽头踮着脚眺望。
赵光义知道,他可以容忍李煜卑贱地生,却无法容忍他高傲地活着。他的“厚德”和“雅量”是在不危及他的权力意志时才表现出来的,一旦过了界,他会坐立难安。
即使是亡国臣虏,只要人还在,心不死,迟早是祸害。他是黎庶可见的心像,他是百姓无孔不入的心旌。心像犹在,心旌长翻。他必须扼杀掉这面精神的旗帜,借用李煜曾经最信任亲近的人。
太平兴国三年(978)的某一天,宋太宗问李煜的旧臣徐铉:“你见过李煜没有?”
徐铉很紧张地回答:“臣下怎么敢私自去见他?”
太宗说:“你这就去看看他,就说是朕叫你去见他的。”
于是徐铉来到李煜的住处。在门前下马,见一老卒守在门口,徐铉对老卒说:“我要见李煜。”
老卒说:“圣上有旨,李煜不能与外人接触。你怎么能见他?”
徐铉说:“我今天是奉圣上旨意来见他的。”于是老卒进去通报,徐铉在庭院内等候。过了一会儿,李煜戴着纱帽,穿着道服出来。徐铉一见李煜,欲行人臣之大礼,李煜说愧不敢当,也受用不起这个大礼,反倒是上前来,抱着徐铉大哭起来。
坐下后,两人沉默不语。李煜忽然长叹一声,说道:“真后悔当日杀了忠臣潘佑、李平。”
徐铉离开后,太宗宣召徐铉,询问李煜说了什么话。徐铉不敢隐瞒,只好照实回复。
宋太宗终于要动手了。
公元978年七夕,李煜四十二岁生日。
一大清早,陇西郡公庭院里,垒起一座拜星台。江南习俗,拜星台祭拜牛郎织女星,台上陈列瓜果、糕点、各类供品,以备中夜乞巧。台上饰以红罗、白绫、皂绸,以拟天河鹊桥之属。昔日在南唐,李煜和小周后都钟情这个特别的节日,今日虽然草草,比起往日的岑寂来,倒也多了几分节日的气氛。
遥望天际的那轮孤月,李煜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也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绝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再一次触碰到了永恒与无常。
春花秋月何时了,岁岁花开花谢,年年月盈月缺,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了,这便是宇宙的永恒。春花与秋月代表着宇宙中最美好的事物。春花明媚鲜艳,寓生之绚烂;秋月沉静皎洁,寓生之静美。何时了,是无时了之意,意思是宇宙中的美好生生不息,亘古长存。
“往事知多少”,这便是人事的无常。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花永恒,秋月永恒,人事在这个永恒中是变动不居的,是无常。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宇宙之永恒与人事之无常的鲜明对比,这是宇宙与人生的共相,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其中,无处遁藏。
小楼昨夜又吹起了东风,如春花秋月般,不会因任何人事而有改变,这又是宇宙的永恒了。一轮皓月孤独而永恒地悬在天幕中,可我的故国呢?故国不堪回首!昔日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早已沦入他人之手,江山易主。昔日的“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早漫随流水而逝,恍如一梦。
永恒与无常再次遭遇。
那让他在“笙箫吹断水云间”里“醉拍阑干情未切”的雕栏应该还在吧?那让她“手提金缕鞋”“刬袜步香阶”的玉砌还在吧?是的,它们还在,也许都在。“只是朱颜改”,一切都变了。变的是江山的主人,它再也不是李氏的南唐,而是赵宋的天下。曾经的家乡变成了他乡,心灵没有栖息之地,又如何安宁?
“雕栏玉砌应犹在”与“只是朱颜改”,又是一次永恒与无常的对比。
永恒的春花秋月,永恒的小楼东风,永恒的雕栏玉砌。如梦的前尘往事,如幻的江山故国,如露的青春红颜。有情的血肉怎敌得过无情的江山,怎经得起无常的锉磨?人太渺小了,活不过日月星辰,活不过山川河流,甚至活不过一株植物。
若问我的愁情多少?请看这滔滔不息、向东奔流的一江春水。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深深刺痛了赵光义。他在想,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赵光义让人给李煜送来了御酒,酒里下了专门为李煜准备的毒药——牵机药。
御酒呈上来的时候,李煜已然明白了一切。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如果生命的存在已经失去了意义,已经完成了使命,已经将荣辱经遍,历尽了天上人间,还有什么好眷念的呢?如果活着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循环,死倒是一种圆满的成全。他不畏惧死,在金陵城破的时候,他曾经徘徊过,恐惧过。因为那时他还不知道面对的将是怎样的生。三年的幽囚生活,他已经将生死看透了。
他坦然接下了这杯酒,眼神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平静与从容。
李煜死了。赵光义以隆重的厚礼葬他于洛阳北邙山。
北邙山,自古风水极佳,东周、东汉、西晋、北魏的帝陵大多在此,周围也陪葬了许多王公权贵。“北邙山上无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城外的北邙山上,古老的松柏在夜风中如泣如诉,说着那些人世的悲欢离合,起落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