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冬心的日常(1 / 1)

忽有山河大地 胡烟 3033 字 4个月前

人物名片:金农(1687—1763 年),字寿门,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耶居士等,钱 塘(今浙江杭州)人,清代书画家,“扬州八怪”之首。

金农金冬心,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清高,爱寂寞。爱寂寞的人大多内心丰盈,冬心即是。心里的趣味一团又一团,不与人说。那种意境,都在画里。他的画,像是在跟自己说话,自顾自的。再看他的漆书,完全的我行我素。他说,同能不如独诣。又说,众毁不如独赏。他诗文才学极高,也像是喃喃自语。语出惊人。

总感觉,冬心先生离我很近。每次去扬州,必定要到西方寺他的旧居静坐一会儿。现在是扬州八怪纪念馆所在。深处那个清幽的小院儿,门口一丛竹,一坡怪石,一个人造的鹤池,是对他的纪念。走进去,简单的厅堂,供奉他画的《设色佛像》。再往里,左右各有桂花树一棵,西侧另有芭蕉树。中间正房,是会客厅。两侧分别是画室和卧室。清清静静简简单单,仿佛还留存着冬心先生的余温。想象,晨起,冬心先生一抬头,目光即能穿过小院,望见照壁上一个“佛”字。又想象,秋雨兀坐,他一边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一边整理画稿。闲来,画《蕉林清暑图》,题诗:“绿了僧窗梦不成,芭蕉偏向竹间生。秋来叶上无情雨,白了人头是此声。”

前不久,我在西方寺庭院里的银杏树下,想念他。古木参天,已经有七百五十岁了。眼下深秋,果子熟了,茂密地垂着,黄昏满地,金黄满眼。当年冬心先生客居在此,寺院是很荒率的,他题诗于壁“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点灯”。我猜,他一定曾在这棵银杏树下,领着他的瘦鹤踱步,同时吟咏着什么奇崛的诗句。比如:“光头圆老,定是前山跛长老,叩门何事,口念新诗笑倒。草堂尘扫,树团团围抱。蔬饭好,此间无热恼。 ”(《题山僧叩门图》)

我对冬心很着迷。原因?“予于画竹,不趋时流,不干名誉,丛篁一枝,出之灵府。”拿画竹来说,冬心先生的画,都是出自灵府的。完全不见模仿的痕迹。他的灵府妙不可言。相形之下,很多书画家人云亦云,笔下虚浮,完全失却了光彩。

我把《冬心画谱》当作枕边书,睡前翻一翻,觉得先生这日子真是有趣。依据他弟子罗聘的画,眼前浮现冬心的模样,长脸罗汉,布衣不拘小节,盛夏,光着膀子,拿把蒲扇坐在芭蕉树下午睡。再或者,捧一本古书,坐一块苍石,入神地读着。永远没什么要紧事。任性而笃定。他的日常,即是诗。

冬心先生有几样所爱,除了收藏金石砚台之外,又爱竹,梅,鹤,菖蒲。爱到什么程度呢?死去活来。这话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后人总结的。

一 前贤竹派,不知有人

冬心先生画竹题记,很有看头。

一次,他这样写:“时雨夜过,春泥皆润。晓起,碧翁忽开霁颜。玉版师奋然露顶,自林中来,白足一双,未碍其行脚也。”

几行字,让人心里喜滋滋的。初春的新笋,白足一双,多好的比喻啊。本来是个画画的,却像是要抢了作家们的饭碗。我摩拳擦掌,试着用白话文复 述:

一场夜雨过后,春泥湿润。清晨,天气豁然晴朗。推门一瞧,屋外的笋,冒出了尖儿。你们是从林中来的呀,你们白嫩嫩地打着赤脚。不穿鞋,居然没耽误行 脚!

好玩,但味道差了好多。

后续,冬心先生又讲了一个故事,说南朝时候有个浙江人叫沈道虔。有人到他园子里偷菜,他一点也不心疼。即便当场撞见,也不拆穿。但有人在他屋后挖笋,他急忙跑出来制止———您可别破坏我挚爱的竹林呀,菜场上有更好的笋呢。赶紧买来送给小偷。沈道虔研究《老子》《周易》,隐居不仕。

故事也是三言两语讲完,又在我心里生了根。琢磨了半天,觉得沈道虔这人,必定跟冬心是一路的。冬心先生机灵,水灵灵地藏着机锋。画有灵气,文字也灵。讨人喜欢,又引人深思。

他写故乡杭州的竹子:“人行其下,翠沾衣襟。”

“风约约,雨修修,翠袖半湿吹不休。竹枝竹枝湘女愁。”也是他的句子。

他还写:“秋声中惟竹声为妙,雨声苦,落叶声愁,松声寒,野鸟声喧,溪流之声泄。”

冬心是竹痴。作为专业画家,他一边画竹,一边讲故事。庆幸,故事都在题记里传下来。偏僻的典故、画画的心情,各种思绪,看似泛泛,实则浑然竹子气。

印象深的,那年四月十五,冬心先生夜泊九龙山前,缅怀一个人———九龙山人。

九龙山人是明代画家,某月夜,行至江上,隔船听到吹箫声,听入了迷。感动之余,画了一枝竹,送给吹箫人。没承想,那是个商人,第二天就找上了门。上门做什么呢?奉送了一条名贵的织毯,并请山人为他再画一幅竹,凑成一双。山人果断将之前的竹子画讨回来,当场撕毁。这件事传为美谈。

冬心先生讲完这个故事,忍不住感慨,这世上到处有月,到处有箫声,商人和名贵的毯子更是不知有多少,却鲜有九龙山人这样的性情中人了。为此,他灵感笔兴、漫卷纸上,画竹一幅,缅怀山人的高蹈之风。

月夜泛舟,听箫,画竹,俨然风雅梦境。梦里梦外,两个性情中人。

还有,那年的五月十三,是竹醉日。杜秀才从太原来了,赠冬心先生美酒一壶。先生一面赏竹,一面把酒浇给竹子君喝。他搞得相当有仪式感。在甬道上,郑重地淋了满满三大杯。随后,又用酒兑着墨,挥竹一幅。

冬心先生自问:“竹子怎么能喝酒呢?竹子喝酒会醉吗?看我画的竹子,飘逸淋漓,真像是此君已经喝得醉醺醺了。”

冬心与竹,两兄弟。

我觉得有趣,百度了一下,真是孤陋寡闻。竹醉日,即为栽竹之日。宋代范致明《岳阳风土记 》:“五月十三日谓之龙生日,可种竹,《齐民要术》所谓竹醉日也。”古人的“竹醉日”富有诗意。现代人,只知道植树节。

有趣的,还很多。

一日,冬心先生在江上养病,偶作小幅竹画。联想到,宋代淳熙年间有个才子叫徐履,浙江省高考第一名,特别擅长画墨竹。画得传神极了,像是有风来,竹子呈笑态。传闻,他殿试的时候,在考卷结尾处,画了一枝竹,题云:“画竹一竿,送与试官。”清狂可 爱!

回到竹子画。冬心先生画竹,六十岁才开始。他不师法前人,而是在自己的宅子东西两侧,种了千万棵竹子,以竹为师。

冬心的竹子画,让人觉得怪。他是“扬州八怪”之首,不怪,那才真怪。

冬心自己的理论是,画竹宜瘦,瘦,象征多寿。他还揶揄说,庄子曾提到有一种树,比十人合抱都粗壮。这种植物,是不屑入画的。不然朋友会嘲笑画家是个爱吃肉的家伙。

冬心的竹子画,有两种。一种是墨法写出来,竹叶很浓,怯怯的,实际是拙。竹节处,瘦得快要折断了,却有力道,很舒朗,其间有清风过隙。还有一种,完全用笔法勾画,宽叶,叶茎清晰可见,类似书法里的双钩。竹竿也是丰腴。这分明就是胖竹子嘛!两种画风,截然不同。后者,总觉得上头落了雪。

冬心画,有绝招。他有镜头感。各种视角的竹,像拍照,俯拍、仰拍,近景、远景,图式很丰富。冬心画墙外的竹,竹叶密密的在墙头挤挤挨挨,浓墨淡墨穿插,淡处仿佛生烟。白墙一面,让人思忖着,里头住了什么人。

二 携鹤且抱梅花睡

“晨起,用杜道士小龙精墨,为梅兄写照。”冬心的名字,该是从梅花来的。他又自号耻春翁,像是跟梅兄不能弃也不能离。

闭门赏梅。“东邻满坐管弦闹,西舍终朝车马喧。只有老夫贪午睡,梅花开后不开门。”

把某姑娘的口红偷来,画梅。“客窗偶见绯梅半树,用玉楼人口脂画之。彼姝晓妆,毋恼老奴窃其香奁,而损其一点红也。不觉失笑。”

太冷了,连砚台里都结了冰,刚好用来画枝寒梅。“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树无丑态香沾袖,不爱花人莫与看。”插花,一只残缺的梅瓶,也能摆弄出味道。“一枝梅插缺唇瓶,冷香透骨风凌凌,此时宜对尖头僧。”

没事,呆坐,发发感慨。感慨人生多寂寞啊,“天地之大,出门何从?只鹤可随,孤藤可策,单舫可乘,片云可憩……”

冬心先生确实养了一只鹤,罗聘的画里也有———冬心先生领着他的瘦鹤,闲庭信步在竹林里纳凉。题诗:“竹里清风竹外尘,风吹不断少尘生。此间干净无多地,只许高僧领鹤行。”

我也是痴。因为迷恋冬心先生的一句诗,连续两天驻守在茱萸湾,看鹤。他说:“月夜画梅鹤在侧,鹤舞一回清人魂。”这情境太美好了,我想亲眼看看,鹤舞,怎样洗涤人的灵魂。

茱萸湾很美,石涛曾画过长卷。这是扬州新旧运河交汇处,水源丰沛。水塘,池塘,深浅不一,连着面积不小的山林,很适宜鹤的居住。那个晴朗的秋日下午,在鹤池附近,我看到,那种干净的鸟,安静时单脚站立,像老僧禅定。动起来,翅膀从一侧开始扇动,姿态优雅。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或许是由于饥饿,其中的一只鹤,舞动着高歌起来。歌伴着舞,歌声毫无低迷,翅膀上下翻飞,情境亦真亦幻。我看呆了,竟一时辞穷。只好引用明代某诗人的一句诗“长鸣似与高人语,屡舞谁于醉客求”。我感觉,鹤,真的是高士化身。这其中藏有文化的基因和密码。周围的天鹅与之相比,瞬间成为俗物。

想起,明代文震亨为了看鹤舞,故意让鹤忍受饥饿。算是文人腐朽的一面。

第二天再去,发现鹤池边,另有闲散的鹤居。两只、三只为一家。有围栏相隔,并不靠近水塘,完全是陆居。每户中央只一间茅屋,用以避雨。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盆鹤粮,另一盆清水。两只鹤在院子里踱步,像极了一对寒士。我观望了好一会儿,竟要垂泪。

我好奇鹤的吃食,百度“鹤粮”二字,释义为“隐居修道者的口粮”。

寒士冬心,也是常常缺粮的。有画梅题跋:“冒寒画得一枝梅,恰好邻僧送米来。寄到山中应笑我,我如饥鹤立苍苔。”

“画梅乞米寻常事,那得高流送米至。我竟长饥鹤缺粮,携鹤且抱梅花睡。”

遗世独立之风,冬心先生与鹤同。

冬心的梅花,洋洋洒洒,有的笔墨很淡,但绝不重复前人。俨然一片真心。那种带雪的梅花,像是面对着一轮满月的照耀,有清冷的光。脱略了所有的凡俗习气,高蹈静穆,境界非在人间。

三 饮水仙人绿骨轻

一把草,在山野,伍清泉、侣白石,也在冬心先生案头忍寒苦、安寂寞。这是菖蒲。

冬心先生爱养菖蒲。情到深处,也画菖蒲。

传统的岁寒清供图,画菖蒲,跟佛手、石榴等的吉祥物在一起,寓意高洁美好。但冬心先生不是,他的画里,菖蒲是主角。像是给菖蒲拍照一般,让菖蒲站在正中央。比如有一幅,他画了三盆菖蒲,三个瓦盆菖蒲高低错落,像是“菖蒲一家人”。大中小、高低矮,品种不同,趣味各异。比较低矮的盆里,菖蒲叶子较长,像是大金钱菖蒲,其他两盆,则是短细密,非常康健。这种画法,有些直接,有些幼稚,实则是生拙。深谙画道的人,一下子即被其独特的构思震惊。

冬心先生画菖蒲,意不在画,而在“玩”。玩出兴致,玩出格调,玩出精神。看似不经意,却又在过程中,投注了全部的真诚。

农历四月十六,菖蒲生日。冬心先生为菖蒲画像,庆生。画了一大盆的菖蒲,瓷盆外面套着瓦盆,造型很特别。用画面已经无以表达自己的祝福,又用题款作文章:“四月十六,菖蒲生日也,余屑古墨一螺,乃为写真,并作难老之诗称其寿, 云:‘蒲郎蒲郎鬓发古,四月楚天青可数。红兰遮户尚吐花,紫桐翻阶正垂乳。写真特为祝长生,一盏清泉当清醑。行年七十老未娶,南山之下石家女,与郎作合好眉妩。’”

冬心先生希望菖蒲长寿,便作“难老之诗”。这诗,由于画的缘故,便真的难以老去了。菖蒲也因为这诗与画,永远苍翠长青。他称菖蒲为蒲郎,这语气,至少是知己的交情。其实这“蒲郎”,即是冬心先生自己,不然怎么是“行年七十老未娶”呢。

再看冬心的身世,年方五十开始正式学画,学问渊博,浏览名迹众多,下笔即古。晚年寓扬州卖书画以自给,寄居西方寺。“行年七十”的时候,妻已亡,若要再娶,便想学菖蒲那样,娶个南山的石头回来。

据说菖蒲借以生长的石头,都是被溪水洗净铅华,不含脏垢的。世间那么多女子,金农一个也看不上。人间无有能与之共居者,娶个南山的石头来做伴也不错。冬心即是菖蒲,菖蒲即是冬心。

菖蒲生日的第二天,冬心先生又在这幅画的左侧,增加了一首诗的题款,这次是以菖蒲的口吻写的,作为之前那首诗的回应:“越夕又成二十八字,戏代菖蒲作畣,亦解嘲之意也。———此生不爱结新婚,乱发蓬头老瓦盆。莫道无人充供养,眼前香草是儿孙。”

娶妻娶个南山石头,儿孙便是这眼前的蒲草。不要妻子,无须儿子,像菖蒲一样,过着餐风饮露的生活。菖蒲于冬心,是布衣终身的自喻,是老无所依的子孙,是尘世飘零的知己,是荆棘旅途的良伴。这话,有些凄苦,也有些酸楚的清高,风雅聊以**。

冬心先生的菖蒲画,远不止这几幅。还有印象最深的是扁平形状的一大瓦盆,用墨很浓,菖蒲的叶子像是中年男子的须发。你会担心菖蒲的根部,墨色完全混成一团,看不出肌理,但这种担心完全多余。菖蒲丝丝直立,根根分明,金农是一笔一笔写出来的。下笔朴拙老到,效果却一派天真。有人评价冬心先生“涉笔即古,脱尽画家习气”。题款:“菖蒲九节俯潭清,饮水仙人绿骨轻。砌草林花空识面,肯从尘士论交情。”

冬天萧瑟的时候,菖蒲能“忍寒苦”。冬心先生晚年在寺院过着清冷生活,却依旧滋养心性,安于淡泊。青灯孤影,还有谁比蒲郎更适合为之作良伴呢。王昶撰《蒲褐山房诗话》记述冬心,“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然遇同志者,未尝不熙怡自适也”。菖蒲便是“同志者”。

眼前浮现一句曾文正的诗:“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

回顾冬心一生,是很擅长“自适”的,不啻是一种智慧。

乾隆元年(1736 年),他被推荐应博学鸿词科,但进京后未仕而返。面对失败,他脑袋很灵光,迅速转变思路。他不再耽着仕途,计划起一种适意舒心的日子。自三十岁开始出游,四十年间“渡扬子,过淮阴,历齐、鲁、燕、赵,而观帝京。自帝京而趋嵩、洛,之晋,之秦,之粤,之闽,达彭蠡,遵鄂渚,泛衡湘,漓江间”,足迹半天下,涵养性灵,浩**胸襟。

冬心最聪明的,是没受委屈,一生做他自己。皇帝、江山、时局,不闻也不问。不在俗世的泥潭里纠缠,主动保持了高冷的寂寞,不让性灵压抑和泯灭。只以天真面对自然,因此有了很多妙悟。他不拾人牙慧一字,另辟蹊径,不落窠臼,在自己独特的艺术天地间潇洒阔步。

冬心有时“岁得千金,亦随手散去”。在困苦时不得不依赖贩古董、抄佛经,甚至刻砚来增加收入。也曾托袁枚,求写彩灯。汪曾祺有小说《金冬心》,把冬心先生塑造成了一个谄媚盐商、聪明狡黠的“斯文走狗”形象,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

我还是愿意用他的自述来作为文章的尾 声:

他在《冬心先生画佛题记》中说:“予自先室捐逝,洁身独处,畜一痖妾,又复遣去。今客游广陵,寄食僧厨,积岁清斋,日日以菜羹作供,其中滋味亦觉不薄。写经之暇,画佛为事,七十衰翁,非求福禔,但愿享此太平,饱看江南诸寺门前山色 耳!”

冬心先生一世,生于天堂,逝于佛舍;不生荆棘之中,不老户牖之下。没享什么福,滋味却比旁人浓。种种不俗境界,或许是面对着竹、梅、菖蒲诸君,还有门前的朴素山色所完成的修行。

冬心当然称不上是个伟大的画家。伟大的人已经够多了,冬心却只有一个。非佛非仙人出奇。这样的人,做梦都想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