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官归去来(1 / 1)

忽有山河大地 胡烟 1283 字 4个月前

人物名片:郑板桥(1693—1766 年),原名郑燮,字克柔,号理庵,又号板桥。江苏兴化人,祖籍苏州。清代书画家、文学家。“扬州八怪”代表人物。

郑板桥说:“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郑板桥还说:“难得糊涂。”民间疾苦声嘈嘈切切,板桥激愤、忧郁、无奈、焦虑,彻夜难眠。“难得糊涂”,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板桥的良知比天高。这四个字,在纸上,有醉意。

靠着“糊涂”,板桥得以从官场全身而退。退到哪里呢?退到扬州。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乾隆十八年(1753 年),六十一岁的郑板桥主动交出官印,要回扬州画竹子去了!板桥入仕之前,就曾在扬州生活过。彼时,退休归来,扬州的一帮旧友十分高兴,为他搞了一个雅集,主题欢迎会。在会上,同为“扬州八怪”之一的李勉作了一副对联送给他,上联:三绝诗书画;下联:一官归去来。恭喜板桥要过上像陶渊明一样“心不为形役”的好日子 了!

这“一官”,官职小,说来寒酸,却是叫得响。板桥为官十二年,成就,不是干巴巴的“政绩”两个字所能概括的。灾荒之年,他开仓赈贷,令民皆领券供给。后发现百姓根本无力偿还,又尽毁借据,带头捐廉,大兴工役,召回饥民修筑城池,以工代赈。发动富户开场煮粥赈济灾民,饶益百姓无数。

这一幕,一定让板桥心里很暖:告别之日,潍县百姓夹道相送,号哭挽留,有的竟送出百里之外……

不论怎样,板桥还是决定,回扬州。十二年的县令生涯,耗尽了他对政治的**和信心。解甲归田,他无比轻松。“老困乌纱十二年,游鱼此日纵深渊。春风****春城阔,闲逐儿童放纸鸢。”板桥长舒了一口气。

板桥专注地回到了宣纸上。

回归后的板桥大大方方贴出了润格: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那些拿着礼物来的,不如直接数银子,因为你送的礼物,未必是我喜欢的。送银子嘛,总不会错。还有那些赊账的,像是无赖一般,我年老神倦,可没精力为这个纠缠……

板桥的画,价格不算低,但相当畅销。

时光倒流到十二年前的扬州,同是卖画,板桥的境况根本不能与现在同日而语。

那是雍正五年(1727 年),郑板桥听从盐商好友马曰琯的建议,从家乡兴化,到富庶的扬州来发展。主要是为谋一口饭吃,养活一家老小。在此之前,他四处躲债,连老家的宅子都快要保不住了。到扬州,他没有固定居所,借住于天宁寺。

天宁寺院落的最深处,便是郑板桥当年借居的处所,如今,整修为郑板桥纪念馆。每次到扬州,我必在天宁寺闲逛、静坐。那是最有扬州风情的坐标。门口“御敕天宁寺”几个字,一眼照见往昔接驾康熙、乾隆皇帝南巡的辉煌。寺院免费开放。游人散落。夹道两侧,齐整地分布着各色古玩店,望进去,可见店主悠闲地在躺椅上摇晃,喝着闲茶。抑或与客谈论着什么交易,眼里散发神秘的幽光。肥硕的广玉兰,叶子油亮。眼下正是初春,过些日子,天宁寺的琼花就要开。还有粉樱,繁茂绚烂成一个梦境……

当年的板桥,一定无暇欣赏天宁寺的美景。白天,他以画匠的身份为生计奔走,晚上用功,也常为寺院抄写经文或《四库全书》。他在蛰伏,寒窗苦读《四书》《五经》,为科考做准备。在寺院,他与同为“扬州八怪”的李鱓结下深厚的友谊。板桥曾有诗:“苍茫一晌扬州梦,郑李兼之对榻僧。记我倚栏论画品,蒙蒙海气隔帘灯。”李鱓是宫廷画师出身,二人的对榻切磋,使板桥画艺大有长进。

郑板桥四十岁,时来运转,高中举人。四十四岁,中进士,实现了由“民”而“官”的转变。十多年的为官生涯,他将“达则兼济天下”的豪情,实践得相当卖力。退休后的板桥,不再是当年的落魄文人。他载誉而归,载着沧桑、自信和丰富的人生阅历而归。为官之名、“诗书画”三绝之名,都是无形的桂冠。

入仕之前的板桥,是写《道情歌》“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的轻狂秀才,是在“自古无清昼”的扬州醉后高歌、狂来痛哭的意气书生。他惊世骇俗的观点,喜怒无常的举止,被人当作落魄寒士的自怜自艾。

而“归来”的板桥,身经社会痼疾、百姓忧患的磨砺,是“难得糊涂”之后的通透。“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苍老的笔墨诗词,是人生阅历的丰盈,是知行合一的**。

如今,漫步天宁寺,天王殿集中展出扬州八怪的书画作 品(复制品),浏览一圈便知,板桥画路窄。石、竹、兰,只这三样,图式远不如其他画家丰富。但他诗才横溢,题跋往往广泛流传,又有书法造诣,独创“六分半书”。他说自己画“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巧舌如簧。

画如其人。板桥的竹,是狂,有劲风吹来。板桥的石,是顽,不向一切时俗妥协。板桥的兰,是清,是文人刚直的磊落与率真。

板桥人格,在我看来,最突出的不是狂怪,而是“善”。唯其善,才有痛切的百姓疾苦,才有桀骜的路见不平。听来一则小故事:据说板桥画梅相当有韵致。卖画期间,在画室附近,有个寒门秀才叫吕子敬,家境十分窘迫,以画梅为生计。板桥生怕抢了吕秀才的生意,凡有求梅画者,板桥就将其带到吕子敬的画室。自己画梅从不示人。

还有一则故事:板桥与金农交好,在潍县做官期间,听闻金农病逝,他身披丧服几日痛哭。后来得知是谣传,又拍手大笑。一哭一笑,皆是深情。

板桥爱夸人。他曾说“杭州只有金农好”,赞美金农。在“扬州八怪”画家群体,他经常抬举别人,抬举汪士慎的梅,赞美高凤翰的“左书”。毫无文人相轻的习气,是一种宽厚友善。

板桥曾说:“若王摩诘、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在他看来,王维、赵孟頫的艺术,不谈民间疾苦,太无关痛痒了,充其量,是两个平庸画师。这无疑是他的局限。

板桥在《柱石图》中题诗:“谁与荒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云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这种表达非常直白,似乎缺少了一点象外之境。有人常提“艺术无用”论。而板桥的艺术,恰恰是太注重“有用”了。

对现实主义的极度热衷,使板桥难以抵达宇宙的悠远。他的画,着意慰藉天下劳苦人的心灵———“凡吾圆兰、圆竹、圆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之人也。”他一生致力于此,令人感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