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为世人展示了大家族的兴衰百态。所有人都说《红楼梦》是我国古典小说的巅峰,是经典传世的大作。
然而当时曹雪芹却只说,这是“满纸荒唐言”,是他的“一把辛酸泪”。在他所经历的青春故事里,曹家起起落落,在政局中难以保全自身。他在风浪里辗转,或懵懂天真,或渐渐沾染红尘,都逃不开随着家族命运而跌落至谷底的人生。这样一段青春,让曹雪芹更加相信那些关于命运的说法。他在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已开始学着用缥缈虚无来解释得到与失去。
于是,《红楼梦》中的处处繁华,在他笔端皆是一番幻觉。
01
曹雪芹很不开心,因为一家之主曹頫获罪,繁盛的曹家一朝败落,从小长在富贵乡中的曹雪芹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这一年他马上就要13岁了,很快就能长成一位风流倜傥的高门公子哥儿,却偏偏没赶上好时候,兴旺了几代的大家族一下子如广厦倾塌,他不再是金陵城中无忧无虑的贵公子,如今的他几乎失去一切开心的理由。
此时正值雍正五年的年关,原本要热闹过新年的江宁织造府,却门庭冷落。
在这之后,曹家人因被抄家,连元宵节都没法在江宁过。于是,曹家全族,连带着必要的仆役总共一百多人,从南京搬到北京,住到了曹家留在帝都的旧宅里。
开始在北京生活的曹雪芹,一下子明白了世道人心。虽然他还小,不必站出来为此时的曹家担负一切,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早已明白世事道理与曹家形势。因此他索性做一个无奈的旁观者,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深切体会个中滋味。
今天看家中人因没钱还债,只能凄凄惨惨地变卖地产、抵押房契;明天见家中仆役趁机捞钱,漏洞越填反倒越大;一大家子入不敷出,就连外面的小贼们都听说曹家家势衰微,趁人手不足纷纷偷上一笔。一群养尊处优的人经历如此种种,人心涣散,再也没有昔日的热闹景象——这些情形是曹雪芹之前从未见过的。
北京的冬日很冷。寒风萧瑟,破落门庭,这段记忆永远是心头的寒霜。
因此曹雪芹后来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写下灯谜谶语,将贾府未来将是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埋在小说的开头。命运对于他来说,从不受自己掌控,因此他隐隐确定,命运是早早写进每个人的生命里的。
这种家族没落的感觉就像感冒病毒,快速侵袭一切,让人昏昏沉沉,不由得万分想念没落之前的繁盛景象。
据记载,曹家的先祖是北宋时期的开国名将曹彬,祖籍辽阳。随着皇朝更替,到了曹锡远这里,可从《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追溯到其身份:“曹锡远,正白旗包衣人,世居沈阳地方,来归年分无考。”
所谓包衣,其身份户籍档案归内务府保管,一旦归档再无改变的可能。虽然现在听上去没什么荣耀可言,还是无人身自由的奴隶身份,但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曹家人是直属皇家的奴仆,其他人是无法命令他们的。一旦跟皇室沾边,社会地位就会比普通人高一大截。
后来,康熙皇帝出于信任,派曹雪芹的祖上出任江宁织造主管人员,替皇帝督管织造局。
织造局主要负责出产丝绸制品,是明清时期皇家丝绸的生产基地。到了康熙时期,这样的皇家工厂需要皇家亲信来打理。曹家先辈中,曹玺的夫人是康熙的奶妈,深得皇帝信任的他,自然成了打理织造局的首选。
管理江宁织造局是一件不错的差事,这个官衔的全名为驻扎江南织造郎中,后改为江宁织造郎中,除了打理织造局事务,还需要向皇帝定时报告南京多个地区的近况。因为这一层职能,当地官员都对曹家礼让三分。在他们看来,曹家就是皇帝在江南地区装的人形监控,如果得罪了江宁织造郎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02
在三代人的共同努力下,曹家在南京打下了稳固的根基,家业庞大,富贵与权力兼得,可谓满门荣耀。当时说起南京曹家,无人不知其显赫的地位。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贾府的描写,就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是曹家没落之前的真实写照。
曹雪芹生在这样的显赫世家之中,虽然后来身世萧条,再难回到昔日景象,但他在幼年时就在富贵中养得非凡见识,得以接触优质的教育资源。因此,曹雪芹在描写《红楼梦》大家族中的日常景象时,从来都是细致入微,为读者提供百分百浸入式体验。这些细节描写只会令读者感叹大户人家的奢华精细,而不会怀疑这是作者随意瞎编的。
《红楼梦》无限接近曹雪芹的生活,也许是后来他心底对那段青春期最深的回忆。
小说里,怡红公子的日常是在姐姐妹妹中间玩闹嬉戏,孩子心性一直未变。直到后来,变故渐渐发生,贾宝玉心中便生出无限苍凉。
这是贾宝玉的人生,也是作者曹雪芹的。
生在南京城最显贵的家庭中,他确实被寄予了厚望,也在温柔富贵中嬉闹玩耍,度过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曹雪芹名霑,他满月的时候,时任江宁织造郎中的曹頫在奏折中写“连日时雨叠沛,四野沾足”,可见这个孩子在出生时就受到康熙皇帝的关注。
这样的热度放到今天,大概能上微博热搜榜,所有人都参与话题讨论:雨水充沛,贺曹霑满月。
后来,他在被迫学习与不想学习之间来回挣扎。也许是因为家中富有,没有什么动力学习;也许是叛逆期,家人各个满腹经纶,让他想要与众不同、另辟蹊径。但是“不想学习”这四个字说归说,读书写字各类文化课程他一样也没落下。
曹雪芹和贾宝玉都不是学渣,他们只是不喜欢特定的课程,所以在精神上天天想着逃课。但如果真的让他们与同龄读书人相比,他们还算得上是文学底蕴上佳、涉猎广泛、用典修辞样样出众的学霸。
在课业之余,曹雪芹在拜访亲眷友人之时也游览过苏杭这些繁华秀丽之地。白居易曾写“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此时江南风景的唯美明丽便刻在了他心上。
上乘的审美情趣加上顶级的江南风光,再配上曹雪芹纯粹不染凡尘的公子心性,这是艺术诞生最完美的基底搭配。
在他的记忆中,昔年繁华是由金陵盛景与富贵无忧共同织就的。
而后来呢?
后来是大雪纷飞的北京,和在寒风中渐渐长大的青年。
即使曹家获罪,但其家族世代包衣的身份依旧不变。因此,在北京生活的曹雪芹并不能终日无所事事,每天痛苦地说“我好穷”。现实中的曹雪芹毕竟不是《红楼梦》里的怡红公子,在家族败落后,他不可逃避,还是要直面现状继续生活。
按照内务府规定,曹雪芹需要到咸安宫继续完成学业。
当时的咸安宫是内务府办的学校,专门为“正”字头的三旗后代提供教育,又称为咸安宫官学。五年后,曹雪芹从咸安宫毕业,继续循规蹈矩,在政府内做一些基础跑腿工作。
此时的曹雪芹早已经不是那个无忧的公子。随着他年纪渐长,曹家的大小事务他都要参与,他也有了自己的理想和胸怀。
当年那个金陵城中的任性学霸,如今知道了要为心中所愿去努力。这是他接触红尘,然后将内心的纯粹与红尘世情相融的过程。
03
又过了两年,雍正皇帝驾崩,其第四子爱新觉罗·弘历登基。依照历代皇帝普遍流行的施政手法,乾隆皇帝也颁下了恩赦天下的诏令。这样一来,原本在雍正一朝获罪的曹家,乘着大赦的东风,成功免罪。没过多久,曹家人就重新在官场上站起来了。
经历了曹家从生到死,又从死复生的曹雪芹逐渐成熟,这一年他21岁,随着曹家的再度崛起,在逆境中就已埋头学术的他,眼看着前途一片光明。
此时他的官职名为笔贴士,主要负责奏章等文件的翻译、校对与抄录。由于这项工作的保密性和重要程度,这个官职一般被官员们看作是自己的职场跳板。
但是,命运正如他一开始料想的那样,跌宕不可捉摸,好像那万事皆空的结局是注定不可更改的。
从乾隆登基后免去曹家罪名开始算,仅仅过了四年,还没等曹家元气恢复,这一门上下就再次陷入绝境。而这一次,因为直接牵扯到皇权斗争,曹家再无半分翻身的可能。
身为正白旗包衣的曹家与帝王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需要承担的风险其实很大。
当年康熙皇帝所立太子胤礽的儿子,也就是康熙帝的嫡孙爱新觉罗·弘晳仍有着皇位应该交到嫡子手上的想法。所以虽然乾隆皇帝已经被立为太子并成功登基,但他依然不愿意放弃立嫡立长这个说法。在他看来,立嫡立长才是正统、是真理,作为最名正言顺的嫡子,现在掌天下权的人不应该是弘历,而应该是他弘晳。
由于立嫡立长这个概念太过根深蒂固,康熙、雍正两位皇帝在确立储君时也没有明确发文废除这个概念,因此到了乾隆这一代,朝中依旧有一部分人与弘晳持相同观点。
当然,这部分人大都与弘晳一样,多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他们之所以拥护弘晳,只是因为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立嫡立长对自己更加有利罢了。
正所谓孤掌难鸣,有了“理论支撑”和一部分拥戴者的弘晳很快谋划事变,试图夺权登位。不过这一行径很快便暴露了,而乾隆皇帝在处理该事件时,展现了极高的办事效率和决断力。作为主谋,爱新觉罗·弘晳被削去亲王爵位,同时被夺去原本的姓名,乾隆皇帝还命人将其关在了景山的东果园中,并下令所有人无诏不得擅自出入。
随着弘晳的失势,一大批同党也被狠狠惩处。在弘晳逆案了结后,一大批与本案相关的人员都上了乾隆皇帝的黑名单,而在这些被拉黑的人员中,就有曹家人。
被人拉黑没什么好在意的,可怕的是,拉黑你的人是皇帝本人——这可能是曹雪芹经历种种后最想吐槽的。
早些年他不懂事,被北京的冬雪灌进领口、袖口,也权当在一片萧索中磨砺心性。渐渐地,事态好转,他也积极向上,却不料满心的希望被当头浇灭。人心可不是经得起上下拍打的球,经历这样的反复起伏,曹雪芹难免意气消沉。
04
28岁的曹雪芹满腹诗书,本应是一展抱负的年华,却再一次尝到了从兴盛到落败的滋味。
他认命了,人生本来便是场悲剧,不如及时行乐;他看透了,命运其实早已写好,不如入了别人的戏中来得痛快。随着曹家陷入谷底,曹雪芹一开始还处于用快乐掩盖绝望的阶段,乾隆年间就有人这样评价过他:“曹雪芹,为栋(楝)亭寅之子,世家,通文墨,不得志,遂放浪形骸,杂优伶中,时演剧以为乐,如杨升庵所为者。”
从此,曹雪芹的前路已注定不通,一生再也不可能如祖辈那样建立功业的这份绝望,分秒都在折磨着他。好在他的这段青春中还有知己友人,让他免于茕茕孑立。
家族败落后,曹雪芹在宗室子弟的学校里打工。在这里,爱新觉罗·敦敏与爱新觉罗·敦诚是他为数不多的忠实粉丝。
敦敏与敦诚是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世孙,而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这样的出身本应显赫,却因为当年阿济格在多尔衮死后,起了掌权的心思,谋划不成后最终被除去爵位赐死。
这样的结局和弘皙有着颇多相似之处,敦敏和敦诚是当年被赐死之人的后代,所以虽是宗亲,却也一直属于不被看好的那一类。
在他们眼中,年长自己10岁、同样因亲王之祸被牵连排斥的曹雪芹,有着与众不同的魅力。
多年后,两人回忆起这段在宗学的日子,还会记得与相差10岁的曹雪芹相谈甚欢的场景。如果说起初是因为相同的境遇而被曹雪芹吸引,那么相处的时间长了,两人就越来越仰慕起这个人的才华。
敦诚在回忆曹雪芹的诗中将他看作是清代的李贺,认为他的文笔与众不同。李贺是唐代诗人,表字长吉,因诗作中脑洞天马行空,用词奇妙诡谲,被世人称作“诗鬼”。在敦诚的眼中,曹雪芹的诗文也是这样别出心裁,耐人寻味。
除此之外,敦诚也难以忘记当年和曹雪芹共话诗文的青春时光。在他的诗中,曹雪芹是个家世败落却风采依旧的翩翩公子。他有青春最鼎盛时期的傲气,如魏晋名士一般不被约束,能侃侃而谈,气度之高华令人记忆犹新。
敦诚的这首《寄怀曹雪芹》也成了后世还原曹雪芹青春期经历的重要资料。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篱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
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清〕爱新觉罗·敦诚《寄怀曹雪芹》
说起来也令人唏嘘,当年那个连出生与满月都要一一奏明圣上的孩子,他的青春时光与后半段人生却只在历史上留下零星几笔,人们也因《红楼梦》未完,无法得知曹雪芹心中的结局。
如果问曹雪芹,他最不想过的是哪个季节,他也许会说是冬天。
冬天里有寒冷彻骨的风雪,冰封一切华美幻梦。于是他提笔,在《红楼梦》第五回中写下:“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故事里,他也早早写好所有人的命运,最后一场大雪过后,仿佛这人世变幻从未出现过。
这是曹雪芹青春将尽时的苍凉体验,留给我们用一生去阅读。正如蒋勋所言:“对于个人而言,每一次读《红楼梦》都会发现未曾发现过的东西;对于时代来说,不同的时代也会发现《红楼梦》不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