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年的周末,我常常搭乘动车去邻市看望姐姐。那不仅是亲戚间的常规走动,对我还是有效治疗。
姐姐居住的圆都,如果是陌生客人初次到访一定会受到冲击。当动车驶入圆都站,车停稳,车门向一边滑开,折叠脚踏放下,这时,从门里率先冒出来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批圆肚子,接着轮到胸、腿、手、脚和头。突然之间,站台上满是胖子,他们做几次深呼吸,一身脂肪随呼吸苏醒了,在全身上下起伏波动,每个人的体型比刚才束手束脚地塞在座位中时,猛然膨胀开来,他们更接近彼此了,他们也各自从压抑中恢复到舒适状态。你跟随这群精神面貌骤变的人走出车站,看到路上也全是和他们一样的圆溜溜的胖子,都穿鲜艳夺目的衣服,仿佛城中有座保龄球馆突遭变故,彩色大球滚到了街上,大球们愉快地到处滚,都带着击倒一切目标的“全中”般的胜利神情。
这画面不管目击多少次,下一次到达圆都,我还能得到完全新鲜的惊奇感,竟忘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我是胖子,我的姐姐也是胖子。我们成为胖子是因为受到赘肉和橘皮组织的攻击。
赘肉和橘皮组织,像不像一个恐怖组织?
确实是的。这是一个在全球范围内,按一定规则挑选受害人,对其身体和心灵双方面实施惨无人道的恐怖攻击的神秘组织,它不叫人死只叫人胖,但在舆论苛刻的社会,胖不好受,有时快叫人死去。我的家族,一半人生活在组织的阴影下,其中有外婆、妈妈、姐姐和我。外公、爸爸、弟弟则是安全的。我们全家半胖半瘦,也相亲相爱,如果家里只有家人,没有那个东西的话,或许我们会更相爱,我们相爱得会更容易点。
那东西非人非兽,它是阴暗的、具有弹性的、不符合物理原理的某种物质,一个来自组织的黑影。自多年前一走进门,那东西就迅速把身体变大,充满房间,同一时间既在厨房,又在卧室,也在客厅,监管家中全部女性。但它也是小的,可以挤进冰箱和墙壁间的窄缝里,躲在淋浴帘后面,趴在床底下,在那里继续细致地监管全部女性。它喜欢在家,也喜欢出门,总是活泼地抢先跑进车库,到我们的汽车后座上坐好,再次把自己团成一小块,跟着去上班和上学,与此同时,它的其他部分还待在家里,和没出门的人一步不离。它用不着睡觉或休息,从早到晚清醒着,夜里我去上厕所,能察觉鼻尖一厘米以外有它,它蹲在我对面,近乎纯真地观察我,而当早晨我一睁开眼,它也在那里,它和我共枕一个枕头,一整夜贴近我的脸凝视我。然而我们看不到它,我们也躲不开它,我们像一排无辜气球,被它接连吹胀。
第一个受害人是曾经苗条的外婆。在她以加大码的胖子形象去世后的几年,逐年累月发着胖的妈妈胖到了定型。妈妈那庞大的身体很难说是在行走,而是颇有点艺术感地滑动。她在过道,在楼梯口,在家具之间滑,脂肪起到润滑效果,叫她不被任何一处卡住,眼见前方是比身体略小的地方,稍微一挣,就顺利通过。她在家里自如地出没,来来回回做家务,可算是悠游快活的。唯有当滑到门口时,她却步了,她不情愿出门,自愿被关在脂肪的监狱里,禁足到临死前。
我更清晰地目睹了姐姐发胖的全程。
我和姐姐出生时体重都低于标准,当她是瘦儿童时,我是瘦婴儿,她是瘦少女时,我是瘦儿童。她是原版,我就是复刻版,她领先一步,我不断跟着走入她的年龄。姐姐总是很忙,每天醒来后就一跃而起,因她身体太轻,床纹丝不动,她翩然地扑到各个房间服务大家,随后就急着出门读书、赴约、游玩,或帮避世的胖妈妈跑腿买东西。很多时候我和姐姐同行,我们走在路上,是一大一小两张薄片,各自支着小肩膀,细弱的四肢看似很不牢固却是坚韧地连在躯干上,因此有种可敬可佩的生命力。人们看着那样的我们,更喜欢看其中的姐姐,因为人们识货,知道少女之美是珍贵的。她的步伐那么轻盈,不受赘物阻绊,脸上线条分明,没有一条画坏的笔触,尤其是两相对比,额头、颧骨和下巴好看地突起,到颧骨下面却微微一凹,留出空间,使脸颊中盛着广受欢迎的少女所携带的那股春风,她到的地方,春风一扫,谁都会觉得舒畅。那样子永远刻在我心里。
姐姐比妈妈发胖要早,她在二十岁开始受到连环攻击。
首先起变化的是肚腩和腰,小肚子隆起来,纤腰膨胀,接着薄背脊陡然变得辽阔,细颈和四肢成倍增粗。黑影在发动首轮攻击后,曾经停下观望了一阵,接着发动第二轮攻击,又观望了一阵,然后是第三轮和更多的攻击。小肚子、腰、背、脖子、四肢,短暂停顿;小肚子、腰、背、脖子、四肢,短暂停顿。按照这一节奏,几年之中,姐姐的体积一轮一轮增大,黑影用一个泵日日夜夜地把脂肪填进她身体里,使她变厚、变圆及变软。
我在清晨的盥洗室见到她,她比睡前浑圆。我在放学后再见到她,更多体重爬到了她身上,新出现的脂肪甚至还没填匀,在哪里鼓出一块,但一眨眼间,鼓出的地方平整了,脂肪已流向洼地。接着我们吃晚饭,弟弟两次挪动餐椅,慢慢远离桌子,为的是避开肉眼可以发现的姐姐正在变粗并抢占桌面的手臂,看不见的黑影那时就跪在她和弟弟的椅子之间,笑嘻嘻地压动脂肪之泵,在她吃半碗饭的时间里,令大量脂肪流入她身体里。
姐姐和妈妈不一样,她仍勇敢地出门,人们仍然爱看她,看了一眼,仿佛不忍心般地又看了看。她的脸颊凹陷处向外凸出来了,已经盛不住春风,人们为她可惜,但人们既喜欢看美的,更喜欢看可惜的事物。
五年后,同样的事情在我身上重演一遍。
请想象姐姐靠墙站,一支笔沿她身体在墙上画一圈虚线,然后让她走开,换我站在虚线中。起先留白很多,只在数年间,我的身体变大,变得更巨大,向她的轮廓线靠近。付出再多努力,节食,改变摄入的碳水化合物、脂肪、蛋白质的比例,运动,服用药物,精神疗法,全不奏效,任何东西不能将我带回瘦的样子。
当我填满虚线面积的三分之二时,家里再也不够地方容纳三个胖子。家中要道经常阻塞,比方妈妈从客厅走上楼,站在二楼的过道这头,而姐姐恰好从她的房间走出来,站在过道那头,她们只好面带歉疚地堵住两端,使过道成为死路,假如小块头的弟弟正好站在过道中间,路况就更加复杂,需要爸爸从旁指挥,让某一头的胖子走开,疏通过道。爸爸乐呵呵地说,这没什么。他等弟弟脱困,把他比喻成圆葱,“就像吃俄罗斯烤肉串,牛排和牛排当中夹了我们的小圆葱,拿走一块牛排,小圆葱不就出来了嘛。”可惜我们都笑不出来。
爸爸无时无刻不想振作大家的精神,他又对弟弟说:“这很好哇,不要怕人说闲话。你有两个姐姐是没错,但从体积上来说,现在你等于有四个姐姐!”大家又都笑不出来。他带弟弟去定制加大尺寸的餐桌,结果我们全坐下了,手臂拥有宽裕的地方搁,然而放在中间的菜离每个人都太远,努力吃了几口,剩下的变凉了。餐桌定制好之后,他想改造房门,第一扇加宽的门安装好后,往房间里一推,就被里面的家具顶住了,根本开不到直角,反而缩小了通行面积,改门工程立刻宣告夭折。
爸爸苦心孤诣,努力付诸东流,家里仍在变小。姐姐决定搬去圆都,给大家腾出地方。
告别那天,妈妈滑到门口,她停住了,不打算送出门。她对外部世界的恐惧大于对女儿的依恋。姐姐和妈妈两人匆忙张开手,四只粗臂在空中协调了一会儿,找到空隙,放在对方身上,拥抱到彼此。姐姐没有哭,她笑着。妈妈眼中涌出大量热泪,从饱满的脸上流过,水分一路损失,最后也没能在下颌处滴落。姐姐又拥抱了爸爸。爸爸以往在任何事上不气馁,这时受到重重一击,好不容易控制住没有当场哭泣,因为按他的算法,一下失去了四个女儿中的两个,痛苦是很大的。从那天起,他放弃抵抗,不再搞气氛,我们失去了更多欢笑的可能性。姐姐拥抱了我。姐姐最热情地拥抱了小圆葱,为过去曾给他带来的不便表示抱歉,她或许连我和妈妈的份一并对弟弟抱歉,因为她也像我们的小妈妈,总是感到身负责任,想给予我们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小圆葱陷进她宽敞的胸口,离开时脸上有大片湿痕。
门打开了,室外明亮的光线描画出一个很大的世界,大到使人觉得不管存在多少个胖子,它理应全部容纳。姐姐走了进去。我和黑影并排站在门廊送别,我向姐姐挥手,感到黑影跟着我挥手,它的另一只手牢牢箍住我粗壮的腰背,迫使我待在它身边。
在那明亮的地方,有脂肪之城圆都。很久之前,它不叫这个名字,它的各方面也不出奇,自从几个特殊的胖子定居下来,这里的气象不断更新。
变化类似涟漪在水面一圈一圈扩展。这几个光华耀眼的胖子身材数倍于常人,他们一出门,隔几条街就会被人看到,一走路,地动山摇。和身躯相匹配的是他们的智慧、才华、审美、仁慈、慷慨,以及社会影响力。他们越受瞩目,身躯吸收了关注就越见庞大。他们是涟漪中心。也胖但胖度逊色于他们,智慧也弱于他们的胖子受到吸引,这些人来了,环绕中心形成一个小圈。随后,在其外围出现了更次要一些的胖子,绕着先来者围成一个中圈。之后有了大圈,又有了超大圈,胖子们大规模地聚集起来。在圈子中,人们不做其他事,成天只是讨论,从天色泛白直到夜晚。议题是“(胖的)我们该如何生活”,又把抽象的生活细化出交通、居住、零售、就业、教育、旅游观光、社会保障等具体问题。
那时尽管讨论得热火朝天,坦率说,都是空谈,他们在原地敲打问题,声势搞得很大,问题却没有实质性地往前移动半分。直到一些格格不入的胖子出现了,他们最后才来,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涟漪最外圈。他们一律闭紧嘴巴,皱眉听人讲话,那副不积极的样子、似乎总在反对什么的姿态,很被其他人看不惯。讨论者在高谈阔论的间隙,常向他们投去厌烦的一瞥,似在质问:“怎么?难道你们对美好生活的想法是苍白的?不能像我一样贡献杰出意见,还要皱起眉反对我?”但急于做批判的人们没有认出,恰是那些人比自己伟大。他们的重要性不亚于涟漪中心,他们不爱夸夸其谈,只喜欢实干,正是由他们伸出双手,迈出脚步,行动起来,得以将涟漪中心的智慧护送到岸边,在土地上把胖子理想中的世界筑成现实。
此后,城中的瘦子像小鱼,从大网上的洞眼里一条条游走,去外地生活了。留下来的居民主要是胖子,胖子在此安居乐业。姐姐在这里组建了小家庭。
在火车站的下一条街,我走进自行车行租一辆自行车,我对伙计说“六号”。数字代表坐垫大小,六号在圆都是常见尺寸,十号坐垫可就十分宽了,足以安稳地摆上任何大屁股。无论坐垫大坐垫小,自行车租金一个样。租车行伙计先冲我飞一个眼色,眼神游弋在友爱和谄媚之间,绝不招人讨厌。他对每个女顾客如此飞眼色,飞一百次也不偷工减料。之后他呼出一口气,不辞辛劳地在一辆六号自行车旁蹲下圆身体,肚子突到膝盖外一大块,他检查一遍车况,“嘿”了一声用力站起,就把车交到我手上。我把自己的臀部舒舒服服地放上坐垫,踩着加大码的脚蹬骑向姐姐家。
路上有时能见到一些熟面孔。比如有一个常在电视歌唱节目中出现,用高音轰炸观众的彪悍女歌手。一个主持脱口秀的著名胖文人。一些过气的美食家,和以大体型为卖点做身体搞笑节目的名演员。这些知名胖子和普通胖子一样,喜欢这里宽松的气氛。我一路轻盈地骑过他们身边。
姐夫把住宅一楼靠马路那边的一部分拦出来,开了一间点心铺,麦香、奶酪味、水果酸甜的气味飘到街道上,也从铺子向后面的屋子流动。每次试验了新品,或者经典款成功出炉,姐夫喊声“老婆”,便把小点心装在白瓷碟子里,通过一个小的推拉窗送进后面的起居室。我有好几次见到姐夫双手撑在墙壁上,头埋在推拉窗里,对着那边说话。他使人想起某种大型犬,喜欢从院子篱笆中间探出头看风景。所有可爱的男人在某个时刻都会像狗,狗是男人是否可爱的测试纸,这是我的见解。
“哟哟,你来了。”姐夫听到我叫他,忙把头从墙里拔出来,手又伸过去捞他掉在墙那边的西点师高帽。
他总是穿着挺括的白制服,除去憨厚地撅着臀部朝向推拉窗以外,一般是威武得意地在店堂里走动,他把新做好的点心放在架子上,清点材料,整理收银台,和客人说话。他薄薄的嘴唇嵌在松软的脸上,随便看到谁嘴角都向上勾起,他喜欢他的生意,但假使顾客发表一句赞美,他就抿嘴装正经,为的是表现出不被马屁动摇的专业性,实则很高兴,在收银台一定要加送那位顾客一点小饼干、小糖果,给蛋糕盒子多扎一条漂亮带子。
他请我赶快去和姐姐吃下午茶:“路上顺不顺利,小姨子?我们已经等了你好一会儿,我每烤一炉面包都想到你,因为想到你,点心就做得特别好。你姐姐泡了一壶茶,刚刚好,你们要替我试下新产品。”
我带着解开结的心情,绕去隔壁见姐姐。那些年,她更胖更美了,她的美大半是建立在胖上的,你想肯定她的美,先要肯定她的胖。她似乎克服了地心引力,身体哪里都没有垂坠感,向空间各个方向公平地伸展,脖子、肩膀、两球胸、两瓣臀部,到处紧绷出好看的圆线条,其上覆盖的白皙皮肤散发瓷器色泽。假如姐姐是一块先天很好的发酵面团,那么来圆都后,完成了漂亮的二次发酵,膨胀得赏心悦目,也更有风味了。
我们拥抱,脸颊贴脸颊,手臂在对方身上摸一摸,暗暗做比较。没有人常胜,我们两人的胖度交替领先。姐夫正圆形的头又从推拉窗里钻进来,礼貌地嚷着:“哟哟,好吃吗?”所以我们认真地吃起来,草莓卷、奶油馅面包,他又递进来巧克力布丁、四色的日式羊羹、无花果派、冰激凌华夫饼。我们有条不紊地吃了这个吃那个。这时,我好像比车站上的个子又变小了。但凡被男士认真对待,哪怕女巨人葛德[1]也会感到自己缩小了,是精致的娇小的,只有五英尺三英寸。吃完了,姐姐把碟子一只一只递还姐夫,他们你来我往地行动,不时从窗子里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甜蜜和扭捏的劲头,腻得旁人转开头。
我打量着一个很好看的房间。它并不太大,家具和家具之间留出的空间,说实在的也不太宽,爸爸从前为了家人舒适一味追求加大加宽的方案,在这里没有被彻底采用。要说这间屋子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到处有弧线,仿佛它是从鱼眼镜头里跑到现实中来的,墙壁不是垂直的,家具也不是。举例来说,五斗橱每一个抽屉都不一样大,一层和五层最大,二层、三层、四层抽屉以流线型向里凹陷,二层、三层凹得特别厉害,人站在它旁边,肚子恰好放进凹陷里,不会被顶住。人要是必须在两个家具之间行走,两个家具分别向内凹进去,给通道留出“( )”的形状,人最宽的肚子和臀部被放下了,走在这样的家庭小道里,行动自由,心情很好。餐桌则类似有五条腕的大海星,从起居室看去,它从餐厅里露出一点,两只腕正冲我张开着。就餐时,每个胖子坐在两条腕之间,手臂可以摆放在腕上,女士还可以把胸放在海星当中的体盘部位,大家围坐吃饭,人与人、人与菜都很亲近。
蜜里调油的传碟子游戏结束了,我们向姐夫道别,出门走动走动。姐姐穿起圆都最时髦的衣服,衣服哪怕有点咄咄逼人,但她穿上身就把那衣服驯服了,使它们一意恭维她,称颂她的美。
圆都人是讲体面的,你在纽约、伦敦、巴黎、米兰也无法一下子见到那么多体面人。这里,每个人身上的大码衣服都合身又美丽。相比而言,许多时尚之都的XXXXXL码衣服,是不像话的,是一种潦草的施舍、带着恶意的慈善,它们唯一的目的,不过是让你把身体最粗的部分装进去,逼你显得可笑罢了。眼前的人们,身上的衣服经过精心剪裁,设计师不但考虑到骨骼肌肉,更加仔细地研究了脂肪的体积、形态,以及人在行动时脂肪可能的流向。衣料恰当地包覆住身体,展露和衬托出身体,最胖的部位当然被稳妥装下,相对纤细的部分也被关照到了,衣服下的身体线条延绵着,时尚感随身流淌。
大家的发型也很好看。在别的城市,时尚杂志教人们根据脸型选择发型,这招对胖子的指导意义为零,胖的人脸型都差不多。在圆都,发型师主要根据体型剪头发,你是哪部分最胖,胖的特色是什么,据此创作。化妆也搭配着体型来。因此每个人从上到下都那么好看。再考虑到体积和身体表面积,派头很大,同时身上细节很多,一人是一台综合时尚秀。
我们走在路上,仿佛再次回到小时候的样子,只是我们成了两个厚片。我们到卖场买菜,送修一块表带像儿童皮带那么长的手表,看小规模的展览,做指甲,去逛街。在大路上并肩走,在窄路上一个跟在另一个后面走,不时观察路上到处安装的凸面镜,看身后是否有人想快些超过我们,看转弯口是否有人正向我们走过来,以避免交通阻塞。我们对另一些宽和有趣的胖子问好,身体姿势相互呼应,体会同类人交织出来的幸福。一个下午接着一个下午,就那样过去了。
第一年是两个人,第二年开始是三个人,我们把姐姐的女儿装在童车里,旁边塞几个胖芭比,推出门。她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还是个瘦婴儿,那么小一只,十分可爱,我们用宽厚的手抚摩,她适合逗弄。
不论我们是几个人,在做什么,姐姐和我随口就会谈到同一个话题,关于我如何获得圆都居住权。我的胖是减肥无效的家族性肥胖,我每周固定在圆都消费支援了当地税收,我的亲戚已是本地居民,在审核系统里理应被优先考虑。但事情仍然很难,排队的人太多。我想慢慢等待,顺势而为,即使还要等上十年,十年内每周的其余几天非常糟糕,但只要一想起周末能来这里,什么不幸也能忍受。胖子懂得一些瘦子不知道的事,其一就是必须忍受。空气、水、食物、忍耐,使胖子活下去的四个要素。
现在,我已经快要告别中年,当我频频回忆往昔时,还在忍受。
爸爸去世了。妈妈在得重病后,终于被几个大汉抬上救护车,她一接触外面的空气,不久变成了尸体。我经历了两次不幸的婚姻,最终孤独一人。
我如今的住处是一间逼仄的房间,小圆葱偶尔来看我,接济我,他身上继承了爸爸中年以后的特征,消瘦而松弛。但其他地方不像爸爸。每次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他就难掩痛苦的神色,想把钱物放进我手里一走了之,这使我了解,我的房间还有我自己,在他人眼里有多可怕。我身后有人发出声音,黑影越来越大胆,根本不尊重我,它看到这一幕,在地毯上肆无忌惮地翻滚,嘲笑我。它跟着我搬来这里,令我继续发胖,也许它再也不会离开我,未来必须结伴赴死。
独居后,肥肉全面垮塌,身体一个月比一个月难以指挥,每一步都使我气喘吁吁,像在泥沼里走路。要是出门,先得花很长时间收拾自己。
我打开衣橱,早年留下的数量惊人的好衣服射出光彩,它们一片一片地悬挂,仿佛高地鲜花在开得最好的时刻被采下制成标本,死去后保留了从前的美。我从中挑出一件勉强穿上,不再合身了,肉胡乱裹在里面,另一些肉更不雅观地冒在外面。我梳理头发,多年来,我保持固定发型,半长的头发从脸颊两边垂落,遮住腮帮,尽量叫露在中间的一条脸显得长一点、窄一点。这让我很多年来只能看到正前方,看不见两边发生的事,人们也不太看得见我的脸,这正合他们的意。起初我走进理发店,想和发型师谈谈,想把在圆都剪过的发型描述给他们,叫他们照办,但他们甩动剪子,眼睛看向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不想听我讲,试过几次,我放弃了,理发这件事我靠自力更生。梳完帘子般的头发后,我照了一眼镜子,便不想化妆了,随它去吧。我忍不住对身后说,“我出去一趟。”即使房间里只有黑影,它是一个恐怖分子,一个恶伴,有它在,似乎也比家里空无一人好。然后我支起庞大的身体走到外面,外面是瘦子的世界,我没有一刻不感受到恶意。
我毕竟没有获得圆都的居住权,在那之前,脂肪之城就迅速衰败了。姐姐一家搬去了很远的城市,我们联络渐少,最终完全退出了彼此的生活。
衰败原因多种多样,临近城市的商业发展对它的经济造成致命冲击,有领导才能的胖子们因故离开,有实干精神的胖子们去别处创业,政府征地建房,高速铁路改道……它们同时发生,相互叠加影响力,匆匆忙忙地毁灭了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好城市。它又变为适合普通人居住的一般的地方。曾经欢聚一地的胖子们,不用多久就各寻出路了。彩色的保龄球滚到了沟里,理想池塘上的涟漪散去了,像一场梦,像烤棉花糖时离火焰太近,美丽的糖块被烧焦了,好年华已经全毁。如今,我假如在街头看到胖子,穿得不好,打扮粗糙,踽踽而行,像我一样,就总要从头发中间打量他们几眼,大家都是从同一个乌托邦的美梦中滑到了现实里吧。
多年前,在送别的那个周末,我再次去了圆都。在姐姐家门口,麦香、奶酪味、水果酸甜的气味永远消失了。行李已经打包装车,可怕地横在路中间。姐夫这天换下白制服穿着便服,他拥抱了我。姐姐从未显得如此焦虑,看似对未来不抱希望,脸上现出妈妈靠近门边时的样子,她强打精神穿一套华美的旅行装,也拥抱了我。我俯下身,让已经成为小少女的外甥女深深拥抱我,她纤细的身体淹没在我之中。三人坐进车里。姐夫正圆形的脸从车窗里钻出来,表情似笑又似哭,紧接着姐姐美丽的脸从另一扇窗里钻了出来。“再见!”他们向我久久挥手。
姐夫在拥抱我时,曾在我耳边说着:“哟哟,小姨子,不,我的妹妹,亲爱的妹妹!我们在别的地方再相见吧,记住我的奶油馅面包,记住我的巧克力布丁!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1] 北欧神话中的女巨人葛德(Gerd),长得非常美丽,灿烂的面容据说可以照亮北方冰冻的天和海。握有胜利之剑的弗雷献上金苹果也不能打动她的心,唯有威胁要诅咒她失去美貌时,娶到了她。他们生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