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唰唰。唰唰。
隐隐传出唰唰声。
唰唰声一次次划破空气。
唰唰声在每个人身后响起。
制造出唰唰声的人,长时间走来走去,在中央公园、火车站、菜场、花鸟市场、周末市集、海滨浴场、学校、医院、商场、电影院、健身房。他走街串巷,也深入建筑物内部,所到之处,唰唰,唰唰,唰唰。
制造出唰唰声的人容貌普通,没有记忆点,神色空白,读不出内容,最擅长利用人群打掩护,是大隐于市的那类人。可能昨天,他刚在你背后制造出唰唰声,在未来的一些时候还将在你背后制造唰唰声,在你的一生中,他为你如此做的次数算不过来。但不论过去现在未来,你一般听不到唰唰声。也许直到你很老了,知觉连锁性地损坏,耳朵当然也不灵了,那时反而能够察觉到身后异响,唰唰。你是动员了更隐秘的感官,你的蓄满人生经验的心灵,它取代了手脚耳鼻,既可以闻,又可以看,还可以摸,更可以听,结果你奇妙地听到了,唰唰。你知道,他来过了。
制造出唰唰声的人,个子不高不矮,大多数时候穿中等价位的西装,皮鞋八成新,领带颜色保守,呈现收入水平一般的职业人的风范,状态总像是走在上下班路上,要么就是正在出外勤。由于走路很多,身材不错,腿细肚平,但离时尚人士推崇的极瘦有段距离。当他走起路来,姿态也不拘谨,也不浮夸,也不焦躁,也不萎靡。总之,他以尽量不打眼为存在原则,天生是街道背景,不与任何东西起冲突地出现在路上。
唯有步速。
步速是他的特色,他能够精确调整它,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他是步速的变色龙,和周围人走得一致。当那百分之一的机会到来,他奇峰突起,巧妙加速,脚在前面人的脚之间找到空隙,胯部跟上脚,肩膀和胯部意念相通,于是他整个人一下子就走到了前面一个人的前面,又走到了另一个人的前面,仿佛人不是障碍,是许多扇向自己敞开的门,想穿就能穿过去。
他畅行在路上,直到贴近目标,他正是为了追踪目标才到处走动。他永远从目标背后下手。
到能清晰看见目标脖子上几圈颈纹,也能看到衣服上沾的两根头发时,他从腰带里抽出两柄利器,左右手各握一柄,照着那人背脊,从右上方往左下方猛挥。唰唰,两声轻响同时开始同时收尾,平行地发生。他一击成功,就先把兵刃掖进西装下面,几个快步拐出人群。他走进另一群人中,又走出和周围人一样的步伐,与他们的相对速度为零,同时在不动声色间再把兵刃塞回腰带底下,而后手臂自然下垂,交替摆动。这时没什么人再能分辨出他,从而揪住他了。
但他做的事不是行凶杀人。受到攻击的人没有受伤,从衣服到皮肤都还完好。唰唰。被攻击的人不知道分段人刚刚出手,为自己画了一个分段符“//”,他从这里开始,身体虽完整,人生分为上下两截。
分段是常见而必需的。每当完成一件相对重要的事,“段”就划在这之后。假如你弄清楚哪些事对你而言是重要的,或可推断出分段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曾经出现过。
平常的这些情景有助于你想起什么是“相对重要的事”。
你到国外留学,你鼓起勇气跟着新认识的朋友第一次参加聚会,外国友人或友善或冷淡地打量你,你有必要来段自我介绍。或者,你认识了一个心仪的女孩子,某个时刻,你要把过去的故事同她交代一下。又有可能,你在出租车上呆坐着,想了一想以前。这时,你会操起外语对外国友人结结巴巴地说,你会对女孩子用温柔的语气说,你会对自己不出声地说。由于各种情况下可供诉说的时间都不长,外国友人很快要把脖子扭向聚会上的亮点,你不太帅女孩子没有很多耐心,出租车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因此你只可以说为数不多的一些事。你经历过数量浩瀚的事,说哪几件好呢?不必多想,其中的一些自动地排山倒海而来,穿云裂石而来,灌进脑子,又从嘴里流淌出来。那些事,就是你人生中相对重要的事。
但是,分段人总是早于你本人知道。他悄悄尾随你,那件事刚刚瓜熟蒂落,唰唰,他马上出手,段划分好了。直到你因死亡再也划不出新段为止,他总是会来了又来的。
分段人当然不止一个,也不止十个。全世界每个人都有分段需要,一个人,或十个人,业务能力再强也忙不过来。不过既然他们像一把折扇上的扇骨,有高度的一致性,那么把他们合起来看成同一个人是可以的。
他们每个人都隶属于某个分段人小组,小组中一名为组长,其余是平级同事,组织结构扁平,便于集体工作。每年六月到七月,他们常常在一起。那时正值毕业季,每一次的工作差不多这样开始:
在约定时间,通常是上午,比学生平时上学的时间稍晚,分段人身穿黑西装,沿不同道路走来,到学校前门和后门处会合,然后分散到附近的树下、马路对面的便利店前、围墙边。他们或站或蹲,一起听校园内的动静。一场毕业典礼正在礼堂里举行。先听到主持典礼的老师用话筒“喂喂喂”地试音,一确定话筒是好的,他即要求学生们安静,接着请出校长致辞,接着教师代表致辞,接着学生代表演讲,接着校长向毕业生挨个颁发毕业证书,接着大家高唱校歌。分段人在整个过程中,在岗位上偶尔调整姿势,耐心等待。话筒又响了,最初“喂喂喂”的老师宣布毕业典礼结束。巨大的喧哗声就在此时爆发了。孩子们的心情通过吵吵闹闹表达出来,汇合成成年人小时候自己喜欢发出、后来反对的可怕声浪。它一开始体积小,爆发的位置在礼堂里面,随着礼堂门一开,訇然弹射到校园全部地方。分段人知道时候已到。
第一批走出校门的学生是被那声音投掷出来的,他们人数不多,搭住肩膀大声谈笑,给人感觉他们非常高兴能离开学校。他们意气风发,如此大意,要解决掉他们再容易不过。分段人跟上去,唰唰,唰唰,双手连挥,给予每人一击。十步以内,每个学生已经段落分明,成为更成熟的人类。分段人抚平西装,轻盈地折返,去处理第二批学生。第二批学生是密密麻麻的一大团,一个用手臂粘住另一个,另一个用闲聊粘住第三个,第三个用一包共享的零食粘住下一个,最终他们所有人都用孩子气的方式勾连成一体,挪出校门。分段人混进学生队伍,这次他们跟随得更远,经过刚才的热身下手更利落,在一个到一个半街区内,在这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就要解散队伍前,将所有段落划好。他们又一次掉头回去,在校门口做扫尾工作,这一次的目标是流连学校不想回家的孩子。好了,连这些稀稀拉拉的学生也搞定了。之后,分段人开始核定人数,难免有漏网之鱼,所以要立刻出发追捕。他们在路上越过十几个店铺,数十个学生,数百个非学生,一路以精明的眼神辨认,一些人在不久前刚由他们分过段,一些人很快将是他们的目标。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这个人。分段人在十字路口看到了要追捕的学生,他向他身后全力冲刺。唰唰。绿灯在下一秒亮起时,他也像他的同学们那样,过渡到了新的一段。
假如每划一次段落真有鲜血洒出,那么在这个中午之前,附近几条道路早被染成红地,滑腻得无法下脚。分段人这时感到累得抬不起手,紧握的兵刃经过连续砍伐微微发烫,他收起它们,它们的暖意传递到腹部,随后安慰了包含在身体中的心灵,他告诉自己这份工作是有价值的。他少见地脱下西装搭在手臂上,转身离开十字路口。跟随人流时快时慢,时快时慢地走着,谁也不知道刚才他与同事们干下了伟业。
分段人集体出动,也发生在大型灾难,比如地震、海啸、长达几年的战争之后,他们要去给所有幸存者划段落。那些工作环境艰苦,滋味不好,他们不喜欢。毕业季最称心。其次,他们共同喜欢跨国公司大裁员,巨额赔偿金加上失业,这种段落划得亦喜亦悲,比较有趣。
但相比集体出动,一人就能承担的任务更多,也是他们的工作常态。
夜晚,分段人可能去听一场演唱会。舞台上,屹立歌坛长达三十年的歌星穿庞大沉重的服装,前面的刘海蓬松地垂下,后面的头发高高蓬起,在七彩灯光的来回扫射下,他唱了很多逝去时代里的歌。演唱中,他想起,和他同一批崛起的歌手许多已经病故、被丑闻轰出演艺界、转行做生意人、隐身当幕后制作。而他打算永不退场,一直霸占住天王宝座,虽然如今他其实是空留英名,丧失了市场号召力,发出去厚厚一沓赠票后,今晚的观众席勉强坐到七成,但假如有一丝可能,他还希望再往高处爬一爬,只有站得更高,才能陨落得更慢。演唱会接近尾声,不少观众残忍地站起来回家了,分段人也离席。他仍然穿西装打领带,坐在场内时像是一下班就赶过来的忠诚歌迷,一走出观众席,就迈出一种“我是工作人员,不要拦我”的自信步伐,明目张胆地潜入后台,并且到处打转。歌星也回到后台,他体力衰减,喘得比年轻时凶很多,汗出如浆。化妆师堵在他面前,对被摧毁的妆进行修补,服装师带着助理也从他侧面和背后包抄过来,为他解下风格奇异的披风,预备换上下一套服装。歌星身边围绕那么多人,但有一秒钟,背后露出了空当。就在那时,唰唰。为撑起日益稀薄的头发,歌星头上夹了满满的发片,他看到眼前的刘海发片无故抖动了,他并不知道,从这一刻起,演艺之路已经改变,从此不顾他的意愿,他面前只有一条下坡路。
黄昏,分段人可能去散步。他跟随一对恋人从中央公园最北端走到最南端,三人环绕过公园内一大一小两座人工湖,经过溜冰场、迷你动物园和露天剧场,踏着落叶走进小森林,又从另一些树之间走出来。比走路更多的是说话,恋人嘴巴不停,每一步配两句话。因为他们到了一个至关紧要的时刻,必须对爱情中的原则性问题讲讲清楚,否则关系无以为继。气氛始终不好,辩论、指责、声明、吵嚷,夹杂一些为加强语气冲口而出的脏话。他们不时停下脚步,留在某个地方一些时候,在那里制造伤害彼此的小**,但当一人愤然转身走开,另一人就会跟上,继续无休止地讲话。他距离他们几步到一百步远,假如他们能分出精神向后看,会看到有个人被无形的弹簧系在自己身后,一会儿拉近,一会儿弹开,又拉近。拉近时,分段人的手几次按在腰带上,弹开时,他又垂下了手。他最终没有做什么,或者说他做了一件事,解开了弹簧,和往前走去的恋人离得越来越远。他稍后向右转,从中央公园的西小道走掉了。
早晨,分段人可能去逛菜场。午夜,分段人可能流连烧烤摊。正午,分段人可能走在市中心的空中天桥上。他不是为自己出现在那些地方。他走啊走,走啊走,给不同的人,分段,或不分段,分不同的段。
分段人不是每天出外勤,他还做以下事情,正因为做了以下事情,才保障任务顺利完成:
工作日志。每周他集中处理一次日志。他把上周执行过的任务,在一个格式固定的文档中填写好,发送给组长。他自己握有一定权限,可以临场判断,并非所有预料的段落都必须划上,但假如不划,像他在中央公园里对恋人做的那样,一份详细和有说服力的报告必不可少,填写它要花去更多时间。
接任务。填写好工作日志,他集中精力,预习组长发送来的下周任务。他盯着几张照片,记下目标的样子,尤其是背影;他阅读关于目标的简报,勾勒出他的生活状态;随后他打开地图,预习路线。一个资深分段人,每个外勤日追踪或伏击两个目标,是可行的。
健身。每个分段人都花大量时间锻炼和休息。锻炼包括有氧和无氧锻炼,举重、变速跑、游泳、单车、自由搏击等。有效的训练确保体能,让他能够随时追上目标。吃得也很健康,碳水、脂肪、蛋白质、纤维、维生素与矿物质、水,六种营养养护一副好身体。
读书、看电影。为的是尽量理解人性,因为他做的是一份人性化的工作。选择影视作品,他有自己的标准,一部作品即使在其他方面存在重大缺陷,只要它把人物波折变化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细腻地进行描写,他就会认真观看。他有时候看韩剧,一旦入迷就很难放下,白天接着夜晚地看,还可能推荐给小组里别的分段人。他正直地判断,叫大部分男性鄙视的韩剧,其创作者们常有一种特殊才能:在荒谬的故事设定中,他们能够写实地处理人物关系,让人物的心在微妙处转了一个弯奔向别处,远看戏剧化,仔细一想是合理的。他觉得看看这些,有助于了解各式各样的目标的内心世界,搞好工作。
伪装。他有两种掩饰身份的选择:独来独往和隐身在普通人中。一些分段人毫不害羞,爱和普通人交朋友,不过他们不会泄露工作情况,那是违规的。在和外界交流时,给自己安一个伪装身份一点不难,毕竟他们每周都接几个任务,从别人的人生中摘出几个段落,拼贴在一起,假装是自己的——他们会这么干。也许你也认识某个人,他的故事说得通,但神秘感抹不掉,不妨大胆猜测,他干着超常规的工作,是一个间谍或是分段人。
有一天,一个分段人,步速的变色龙,双兵器的高手,伟业的执行者,他照常走在路上。他在脑子里正盘算一个分段计划,其中包含目标的模样、一条跟踪路线和一条撤离路线。他的西装很合身,皮鞋不磨脚,兵器安全地插在腰带上。他的身体状态很好,肌腱牢靠,肌肉有力,脑下垂体分泌出适量的内啡肽。他已经走了一段路,还能轻轻松松地走上很长一段路,在路上伺机而动,为当天的目标画上符号。
但事情渐渐不对劲了。
追踪是从目标工作的地方开始的,下午六点左右,西装男们提着公文包鱼贯走出,他瞄瞄背影,认出目标,他等着目标和自己之间塞进七八个人,才跟上。走过一条过街的地下通道、三个街区,乘了五站地铁。他们到一家中型超市转转,结账时,他拿一条面包排在目标身后,但一出门就把袋子放在乞讨艺人的脚下。今天目标也去买了足球彩票,并和彩票站的金链大汉聊天,他们谈到晚上A队应有何种表现才不辜负球迷的期望,但他们都说不看好A队。目标离开彩票站接着走。再有一会儿,他就要到家了,按照简报的分析,他将叫上外卖,一边大啖垃圾食品一边看电视上的联赛转播,这一天再也不会出门了。
一路上,分段人有许多机会,他懊悔在目标办公室附近没出手,当时有充分的把握,但还想再等等,不料路走得越久,把握越少,他第一次感到把握是有形和可以测量的,它们像沙漏上方的沙子一样随时间流逝,最后只剩一星半点。他今天做不到心无杂念,手心冒出了汗,呼吸节奏也不太稳。而且每走一步兵刃都硬邦邦地拍打腹部,这也叫他奇怪,以前它们从来是服帖的,今天在造反。
目标的上半身从眼前路人们摇动的肩膀之间时而露出,时而消失,他不顾一切,决定出手了。加快步伐,穿过路人,兵刃已经握在手里,手已经举起,但他看到目标的脖子缩了一缩,十分像被人吹气时的反应,是自己的呼吸惊扰到了他吗,但怎么可能?没时间多想,他挥动兵刃,目标猛然一个踉跄,头和肩膀向前偏离身体重心,像是……像是被自己推了一把。但那又怎么可能?可是目标的西装背后分明出现了两条平行的皱褶,照这程度来看,皮肤上准是被他打出了两道瘀血。目标重新站稳后,气呼呼地扭头寻找犯人。
分段人无法称自己的离开为“撤离”。“这是逃跑啊。”他心想,“他感觉到我了。段没有划好,我在逃跑。我失手了。”他的步速完全失控,撞到了路人,人们不开心地避开他。“失手了,”他不断地想,“我失手了。”
他流了一身汗,先浸湿了衬衫,接着西装似乎在几分钟内缩水了,箍在身上。他从热闹的街区,拐进小巷子,走回目标买彩票的地方,绕开超市,不停步,继续走。这里离他住的地方很远,但城市的地图看过一千遍,所有路都装在心里,他知道回去的路线。他没有搭乘交通工具,也没有走近道,故意绕了远路,挑僻静处走,然后钻进人群中,再次挑僻静处走。不过,他本能地知道这些花招没有用。他听过一些老前辈的故事:有一天,毫无征兆地,你的脚发软,手颤抖,意志松懈,很简单的分段你搞砸了,那就意味着你走到了职业生涯的终点,该退役了。
他的脸上露出隐约的苦笑,在路边站住了,这里接近一个三岔路口,可以往左右两个方向前进,也可以往后退回。在三条路上他都执行过任务,三岔口是分段人理想的动手地点。他靠回想往昔的业绩撑过几秒钟,接着,有股难以名状的力量穿透了他,从后背直达胸口,他的心一紧,感慨道:来了啊,终于!被画“//”原来是这样的味道!有个同行,一个凌驾在组长之上,职位很高的、专给分段人分段的分段人,给了他一击。同行没有马上走,怜悯地看着他僵住的背站了一会儿。行人绕开这两个在马路上暂时停顿的特殊职业者,走了过去。
这天,他卸下了分段人的身份,成为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