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分裂前(1 / 1)

为了分裂,她提前半年做准备。

因为她早就注意到一个事实:相关事情的起止时间从来不能一致。事情做不到一起开始,再一起结束,为人们提供统一处理的便利。相反,有长有短的事情像手指头参差不齐,联合起来变成手,挽留一些人——拖延分裂的人。

那些人,在事物的时间差中找到无尽多的拖延借口。他们要是说“等我吃完这瓶综合维生素片再去分裂”,那么在装维生素片的瓶子见底之前,他们又会找到借口,说“但是六卷装的厕纸还剩两卷呢,用完再去分裂”。厕纸裹在纸芯上只剩薄薄一层,一次晨便就将用光,这次他们左右看看,忽然找到了新的救星,“可咖啡……糟糕,新买了半磅咖啡”。接下去的理由可能是两百页小说、半瓶洗发水、三张折扣券、十个果子、五根棉签。再接下去又翻出新花样,每次他们都假遗憾,真窃喜。

但她不是他们。她决定扫清前方一切形态的障碍,无论它们是化身维生素片的样子还是厕纸的样子。而且,假使它们的起止时间真的过于凌乱,她就一刀斩断它们,迫使它们整齐地结束。

她做了这些事情:

首先和房东结清房租,初冬一过合约到期,新租客将代替自己住进来。用不上的衣服全部清洗,洗衣机在好几个周末不停工作。衣服洗好烘干,不再收进衣橱,她将它们装进许多袋子,只要出门就带上几袋,路过遍布大街小巷的慈善连锁店,投进门口的收集箱——那上面用红色花体字写着:“为了我们,为了新生人。”她又整理了厨房,先是昂贵的异域风情的骨瓷餐具,再是朴素的蓝边碗碟,最后轮到筷子刀叉和餐垫,按好朋友到普通朋友的先后顺序,她请他们来挑一挑,取走自用。沙发对面山也似的整套音响不见了。原本满当当的书架,随着书被搬空,像自然博物馆里的猛犸象**着一副骨架。抽屉里的账单和信件,草草一看,就扔进垃圾桶。半年中,家里的一切有条不紊地消失,再打开任何一扇橱门,拉开十分之九的抽屉,除了一团空气老僧入定般地端坐其中,没有别的东西。

分裂的日子临近了,她留下少量必需品——一只锅,两只碗,一点多功能清洁剂,几条毛巾。靠它们生活。她循环穿几件衣服,进入深秋,一天冷过一天时,就把它们组合后叠穿起来。夜晚无事可以消遣,音响变卖了,电视网切断了,书架已清空,她翻一会儿图书馆借来的书,然后爬到空空的**睡。床垫、床单和枕头也全部捐进了慈善连锁店,她钻进铺在**的一条睡袋里,像是露营,连续很多天在家里露营。每晚刚进入睡袋时,她习惯先呈一字形仰躺,睡意袭来时翻身蜷起,手摸一摸另一侧的臂膀,又去确定肚子和腿还好吗,有没有过分松弛。这时她就犹如钻在一只茧里面,从一个做样样事情十分坚决的中年人,变成一只任命运摆布的软虫子。

睡着前她经常想,自己将会分裂成谁。

她所在的分裂国,其他还好,唯一的问题出在染色体上,人们无法进行有性繁殖,也就是说,男人和女人创造不出小孩子。新生命不从妈妈子宫里娩出,而依靠老生命分裂完成。一个人可以变成两个人,两个人可以变成四个人,每次分裂,新生命均分老生命的年龄。举例来说,一个四十岁的人,可以分裂成两个二十岁的人,两个二十岁的人,可以分别分裂成两个十岁的人,以此类推。

“新生人”,他们对新生命这样称呼。贡献出,或者说抛弃了老生命的人,被叫作“分裂者”。分裂者创造新生人,新生人过几年成为分裂者,再创造新生人,他们用分裂繁殖的方式,让生命延续。

有人可能想到澳大利亚野兔泛滥事件,担心分裂国的人们过度分裂,人口几何级数增加,结果把资源消耗一空,导致亡国。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在以下几个自然和社会因素共同干预下,人口总数很久没有过剧烈变化:

1.低龄限制。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严禁分裂。这是考虑到处于成长期的青少年思想尚不成熟,知识体系正待完善,人生观也在徐徐而摇摆地建立中,做出的很可能是一时冲动之下不明智的决定。禁止未成年人分裂,表面是种限制,实质上留给他们日后审慎做决定的机会,这是事物的一体两面。

2.高龄限制。六十岁以上的人,不会被绝对禁止分裂,但申请人被规定走一套相当严格、几乎过不了审的审核程序。人们认为,高龄分裂者创造出的新生人年纪偏大,凭空失去了人生前半段好时光,享受少,辛苦多,这有违新生人与新生人之间的公平原则。

3.懒散。十八岁至六十岁,总有人不分裂:一些是耽于吃喝玩乐,不舍得结束此生;另一些好像更无聊,不留恋享乐,也谈不上珍爱生命,他们只是软弱,被一开始提到的维生素片和厕纸绊住了脚。随后这些人就受限于上一条“高龄限制”,无法为国家贡献新人口。

4.疾病和意外。人们会生病,也会遭遇车祸。死亡,强势消灭一定量的分裂者。

5.分裂失败。分裂并非百分之百成功,在一些情况下新生人当场殒命。人口研究中心的人打开密封门,将发现赤身**的新生人双双倒在分裂箱里,身上全是临死前挣扎的痕迹。他们躯干紧贴,颈与颈缠绕,四肢像捆扎绳般牢牢缚在另一个人身上,力气之大,箍断了对方的数根骨头,看样子,似乎他们想通过暴力合二为一,逆行到从前,重新变回分裂者,那情形是很凄惨的。悲剧发生的原因不明,有人推测某些人身上产生了“分裂疲劳”,类似金属疲劳会造成金属部件断裂,不易发现的分裂疲劳让分裂者承受不住负荷,在新生人身上产生了不好的结局。这种案例虽存在,但是非常少见,可毕竟存在,为了保险,于是有了下一条限制条款。

6.频繁分裂限制。新生人严禁在五年内分裂。

她二十六岁时,就定好了分裂时间。那是距今整整二十年前。当时,她的腰围比现在小三英寸,头发更丰厚,心肺功能更佳,办事硬朗的作风已成形。一个好天,她来到全国最为重要的一条马路,从车站走来的路上一次也没有犹豫地停住,直接走进国家人口研究中心进行分裂登记。分裂登记权,这是写在宪法里的公民基本权利。

“我想把时间定在四十六岁。”在男女青年之间排队等候了一段时间后,她被领进一个小房间,对坐在宽桌子对面的研究员说道。

接待她的研究员提出一些问题,又说明一些注意事项。问题和注意事项全具有亲切的外观,而内部构造严谨,撑起了该国伦理道德的大纲。小房间里总共有三人,在她和年轻的研究员的侧面,宽桌子的窄边上,坐着第三个人,一个年长的记录员,记录员面前庄重地摆一台电脑,他负责把她的回答录到系统里。她时而看着研究员的脸,或把视线放低,对着他那双经常做出理性化手势和传递安抚信号的手说话;时而把眼神从研究员那里转移过去,去看旁边的记录员。看起来后者接近退休年龄,经验丰富,面色平淡自若,即使没在打字,他也只盯着屏幕,手指滚动鼠标滚轮,眼珠随之上下左右转动,一次也没有看向她。给她造成的印象是,系统里藏着精彩之物,“他一定在看我的历史!”

如果有权限,可以从数据库里调出创造自己的分裂者的档案来,了解这个人的性别、体貌特征和智力水平,读到这个人十几年前像今天的自己一样坐在这里登记时说过的话,它们由当时的某位记录员输入,而后一直保存在系统里。她想,那东西其实像遗言,我今天来这里也很像是立遗嘱。显然,电脑系统里也应该保存着另一个新生人的情况。好多年前,自己和那个新生人在平静的昏睡中被人从分裂箱里移出来,立刻被分开了。她好奇,他或她长什么样子,这些年做了什么,目前是仍旧活着呢,还是已经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人?她又想,如果有更高级别的权限,还能一鼓作气查看自己的上上代分裂者、上上上代分裂者,他们又是谁,当中有没有出过大人物?最后,要是拥有无尽的权限,顺着档案攀援而上,那么就能直抵探索之路的尽头,看到她的终极分裂者,也即创立这个国家的十二位祖先之一。后来的所有国民都由这十二人分裂形成。他们是祖先的碎片,经过时间线越长,越是粉碎得厉害的小碎片。

西门彼得、安得烈、雅各布、约翰、腓力……她不由开小差,默念祖先名字,这属于国民常识。同时回答研究员针对她个人的问题,“四十六岁,原因?”她说,“哦,我是在十四岁新生的,被指定一个监护人和放入社会之前,接受了植入手术,获得十四岁的平均智能,于是插班读八年级,几年后读了大学,然后到现在。虽然在读书方面没太辛苦,但我好像不怎么喜欢念书,监护人总是管我,她是善良的人,善良又正经,可我觉得厌烦。当未成年人,当一个学生,有很多规则要服从,也许这在别的国家合理,但我们为什么要假装拥有一生的样子。”她诚实地说,“我想让我的新生人一出现在世界上,刚好大学毕业,轻松地插入社会秩序中,工作赚钱,到处看看,谈恋爱,过得尽可能舒适。这是我送他们的礼物。”

记录员哗啦哗啦地敲打键盘,几乎在她停口的同时停下手指,他又开始滚鼠标滚轮了。研究员针对成年新生人可能遇到的问题,对她做了一段说明,她听了表示理解:“是的,先生。那样我的新生人没有童年,也没有童年玩伴和各届校友,人际关系缺少一块。我不在乎。同学会、旧朋友、老照片,也许是不错。但是我觉得他们,我的两个新生人,可以这么做:对于没有的东西,就不要想。谁也不会有所有的东西。”

顺着她的话,研究员引导她思考社会义务,问她是否有意在分裂前将此生攒下的财产捐给国家?当然,自己的钱也可以扣除高额的税后,留给两个新生人。他提醒她,捐赠和税收不会挪为他用,会且仅会用于帮助全社会的新生人,让无父无母的每个人一来世上就拥有必要的财富,存款、住房、交通工具、医疗保险、校服和铅笔等,使这个国家的下一代人能够过得好。她干脆地拒绝捐赠:“我想留下更多的钱给我的那两个人,想使他们比别人富有。”

研究员问,她是否充分明白新生人是独立的人?尽管保留了她的部分基因,但他们与她是截然不同的人,他们相互之间也绝对不一样。她尤其应该知道,分裂者和新生人两不相干,自己未竟的心愿不应该妄想由他们完成。她说:“是的,我知道。”

研究员再问,她是否充分明白不应该为了逃避人生而选择分裂?这点不会影响你的申请结果,研究员解释,但是希望你以一种健康的、创造性的心态变成新生人。她明白这一句是哲学性的告知,不是问题,不用回答,也不会被记录,便没有回答。

她又侧转头,看了一看记录员,他脸上下垂的皮肤、粗硬的斑白头发,以及吝啬回应的态度,可以分辨得更清楚了。在她这时的猜测中,将他的年龄进一步调高了,她认为他已经超过分裂截止期,是少数将会进入老年的人,当他越老,认识过并死去的人就会越多,自年轻起就认识并还活着的人将越少。那么现在的他看待将会消失的人是什么感觉呢?她在心里认定,至少自己对他是无意义的。他仍然没有把握最后的机会抬起眼睛稍微望她一眼,那会使她好过一点,可能在他的认知中,自己并不是人,只是电脑档案三维化了坐在椅子上而已。

一些人自从第一次走进人口研究中心,之后每隔几个月、几年就再次走进去,不断地走进去,要求修改登记信息。分裂修改权,这也是写在宪法里的公民基本权利,随便每个人修改无限多次。每当人们活得有点吃力,告诉自己我累了,第二天就去把分裂时间提前。而每当他们沉浸于快活事,遗忘了痛苦,又把分裂时间延后。此后,要是大名与大利到手,不由得想永远据为己有,他们的司机就戴好白手套开着豪车,送他们去注销申请。过不了多久他们却担心,即便荣华富贵相随终究挨不了变老的苦,想想还是分裂好,又一次去了那里,重新登记。他们老是要改,患得患失,努力想让“当下的决定”和“最好的决定”像天与海,吻合成一线。

但和他们相反,她在二十年间一次也没有行使过修改权。她似乎刚迈出国家人口研究中心,下一步就跨进了现在。

今年的冬天一到,每天中午刚过太阳就开始西斜,冷风不断强调存在感,落叶乔木光秃秃了。她作为被告别的对象,接连参加了好几场告别派对。她家里一无所有不能招待什么人,活动全在别人那里举行。有时一伙人按顺序吃了汤、主菜和甜品,再碰下杯,派对就散场了。有时复杂些,好热闹的朋友们布置出一个场地,用彩色纸剪出她姓名的缩写,还有她的分裂日期,贴在墙上作为告别主题,人人戴上纸头做的尖帽子,对她又喊又拥抱,气氛逼近节日或生日聚会。散场时经常有一半人醉了,因为常参加告别派对,醒来容易忘了昨夜的主人公,但是手机里留下的照片能帮人回忆起来。这是墙上要贴彩纸姓名的原因。

派对的参加者有同事、朋友、零零散散的旧日同窗,有时他们带来自己监护的小新生人,小新生人兴奋地绕场奔跑。朋友中有几对夫妻和情侣,其中既有约定好未来同时分裂的,也有两人各做打算的,属于哪种情况和个人意愿有关,和亲密程度不太有关。派对的共同点是,规模都小小的,人数不多,因为在分裂国,人们随时会变成别人消失掉,你不可能拥有很多老朋友。她大方地向他们索要告别礼物,开列出清单,让大家在上面勾选好送她,清单上写着:纸巾、IC电话卡、茶包、咖啡、酒、某牌鱼罐头、一些水果、两双袜子等。全是不太费钱、她不打算买,又非得用到的小东西。一旦自己去商店认真采购,也许就会顺便买下多余的东西,沉溺于囤积它们,终将变得和那些拖泥带水的人没有两样。耶和华的使者叫人离开索玛多城时这样吩咐他们:“不要往后看,也不要在平原任何地方站住。”她觉得要照办。她把大家很爽气地送来的小礼物集中在一个盒子里,放在家里的大桌子上,几乎不使它们分散到房间各处,她打算,等动身前往人口研究中心正式分裂时,就把盒子搬到玄关,剩余物品叫房东自行处理。

这天晚上举办的是场“复杂”款式的派对,午夜,她带着聚会余留下的热情,微微有酒意,身上暖融融的。后来在风里走了一段路,比之前清醒了,发现脸上一直挂着糊里糊涂的笑。今晚有个不太认识交情半熟的男子,和她半场派对都黏在一起。他长相中等,身材一般,但眼睛漂亮,很大两颗瞳仁里收着派对上的灯光,当看向她时,把灯光毫不吝啬地全部投出来,她似被细小颗粒击中,生理上产生感觉。与此同时,他的手指轻抚她不年轻的肩膀和背,摸得两人都很惬意,也都不觉得下流。他们做意义不明又滋味不错的谈话,“啊,是吗?这真的有趣……再等一会儿吧……”诸如此类。他这种趣味的人,最爱慕快要分裂的女人,喜欢剩下时间不多从而在各方面产生浓缩感的**对象。而她呢,想这时何必装腔作势,对他的试探均给出明确回应。他们先是半心半意地参加派对,后来早早撇下众人快活了半个晚上,末了他**半身下床,把名片塞进她的衣服口袋,又摸一摸她肩膀,表示还想见面。当时很不错,不过一等她离开他的住处,在路上发觉自己边走边笑,把这笑容收起,好像演员把戏演完了,这以后迅速感到今晚没什么意思了。只感到实在是冷。她的两只手插在薄夹克口袋里,手臂紧贴身体,像一个使用前的开瓶器。现在她知道,捐掉厚外套是不明智的。

她加快脚步往家走去。尾随者也加快了步伐。

手指在口袋里摩挲名片,一两个尖角渐渐被磨得钝了,她边走,边回头看了三五次,确认身后的人。尾随者不是才分开一会儿的半熟男子,是另一个男人。他穿得也少,同样冷得够呛,也双手插袋,似另一只开瓶器。两人相距十几米走在阒静的路上。一星期前或更早几天,尾随者出现了,跟她去上班、参加派对、闲晃,他的鞋底轻叩地面的响声能适当地听见,距离维持得很稳定,营造出“讲礼貌”的跟踪氛围。所以她判断,这并非一个恶徒,并立刻准确地猜出身份来。

她走到住处,推开公寓大门,把尾随者留在外面。狭小的公寓门厅,收拢了一些静止的空气,两盏壁灯温吞吞地照着它们,染黄它们,理论上应是增添了暖意,她感觉不到。一楼的几家住户悄无声息,一道螺旋状的楼梯在门厅尽头通往楼上,她暂停在最开始的几级楼梯上,客观地思考:在二楼,在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事物。这里,她多年来住得很好,房子对她提供庇护,又方便又舒适,但今晚它和门外她刚度过的夜晚区别多么大。彩色纸拼出的缩写姓名,热烘烘的食物,友人起哄式的祝酒,半熟男子眼睛里的**之光、手的爱抚以及她几乎认可的下次见面的约定……不久前,还和这些在一起,以为所剩不多的夜晚又被它们填满了一个。但现在夜晚再次打开一个很大的洞,先前热闹的东西已被它消化一空,里面只装着不尽兴、不满足、不情愿。大洞之口就张在楼梯上面,她不能独自走进去。

所以她掉头走下楼梯,两步就穿过铺着细密马赛克的小门厅,握住了黄铜门把手。她一转那和室外空气一样凉的把手,立刻把门向里拉开。尾随者站在门外,一步也没走开,鼻尖差不多碰到了门上的彩色玻璃,他被玻璃上突然放大的黑影吓了一跳,及时仰了一下头,随后就看到她出现在打开的门里。她的身形有点宽大,穿得不好,多层衣服的下摆长长短短地叠着,披头散发,脸上的神色是半醉后又醒过来的样子,脸上还散布两种不协调的装饰品:惯常拿主意的人有的威严感,和不常表现出软弱的人表现出软弱时的尴尬不安。嗓音倒是柔和的,她说:“请你进来吧,外面很冷。”

她第二次上楼,他温顺地跟着。在门厅,他平复了惊慌后,第一时间向她出示了工作证。一张正正式式地插在折叠式硬封套里的证件,在比现在年轻十岁的照片上敲着凹凸钢印,使他那圈脸从纸上凸起,一直凸到现实中来,好像国家机关在用这种方式向大家申明:我们的人是真的。脸的旁边印着职务:客户专员。

研究员,记录员,客户专员。他是她接触到的国家人口研究中心的第三名工作人员。当一个人接近登记好的分裂时间,就快成为分裂者,国家人口研究中心会派出客户专员,提供一对一的服务。一个人离开原本的生活,即便只是远行国外三年,也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与平时不同的心情会滋长,性情可能大变,行为或许出现偏差,更何况是去分裂呢。客户专员的服务范围包括:协助分裂者整理资产,干预不良心理,也接受分裂者在最后关头临阵反悔。哪怕到最后一秒,人们仍能反悔,说“我想活下去”,客户专员便放他回到原本的生活,把暂时封存的财产还给他,当然,得扣除几个百分点的手续费。

这位资深的客户专员一走进她没什么东西的家,就像决定绝不给这个地方添乱似的,把帽子拿在手上轻轻转动,也不脱风衣。她想,假如他今晚先跟自己去了派对,又跟自己去了另一个地方,接着到了这里,而且又都在室外等着,那真是饱尝冷风,很辛苦,就引他到一张椅子上坐着。他把帽子搁在膝头,后来放在旁边茶几上。到了房间里,在更亮的灯光下,她晦暗的眼周部分糊着的眼线和睫毛膏,唇纹里嵌着的口红,都能看到了。而他是干净消瘦的、谨慎体面的,和他身上那件扣上一切钮子系紧腰带的风衣一样。

他和她差不了几岁,额头的皱纹醒目,额头往上是正在退远并变白的发际线。他带着所有的中年标示物,转动了一下头,较为克制地扫视房间,称赞道:“你整理得很好。”她回答以确实如此的表情。

“我给你打了电话,然后询问了通信公司,这才知道你很早注销了座机和手机号码。我给你写了卡片,接着又写了一张,一共是两张,但是今天,就在楼下,透过门看到你们门厅里的信箱,我想你也不怎么收信了。卡片上写了一些官方的话……”他忽然笑了,一秒钟后她也是。他们都在脑中补出了官方的话的样子。他继续说:“上面还写,最近我会在附近,有需要的话就找我,附上了手机号码。幸亏你没有看它但也没有当我是坏人。”

“我最近使用IC电话卡,那条路转弯进来一点的地方,有个公用电话亭。”她从屋里准确地指明了路上的一个位置,他觉得在女性中,这是难得的本事。

“卡片,啊抱歉,我还想说一句卡片。那旁边有一联可以撕下,一家很好的餐厅的免费就餐券,供两人使用。这是人口研究中心提供的福利,是最近才有的。你愿意的话,带上朋友去约会。”他避免使用“最后的晚餐”五个字,但没有谁听不懂。

“像别的国家的那种临终关怀服务,我看我们越做越好了。”

“是吗?”他宛如听不出讽刺,附和道,“但愿你觉得越做越好了。”这一次,他避免复述“临终关怀”四个字。

她走开了,到大桌子边上翻了翻盒子,找到从朋友那里索要来的橙子、柠檬和一点点肉桂棒,用唯一的锅子煮起了热红酒,加了糖。到好闻的香气冒出来了,房间里到处都是的空当因它减少了一些。

在她走动的时候,他坐在原处,对着她的方向做些必要的交代。他提醒她一些财产整理方面的细节。“你在听吗?”“在的。”他又教她注意哪些文件上应该签字,哪些文件的备注栏最好也填一填。“在听?”“嗯,在听。”

她关了火,端开锅子,把仅剩的两只碗取来,用塑料勺子舀满它们:“只有这个招待你。至于我,本来不好再喝了,不过你试一下就知道,它们是糖水,伪装成酒的样子。”

又香又甜又烫的红酒入喉,身体暖和了,现在他又疲劳又舒适,窗外寒冷的夜晚在他再次走进去之前不关他什么事。他仍然在履行职责,谈起那天该如何安排,要不要派车子来接。“一般都是接的,省却麻烦。但不要紧张,坐上车不代表什么。从这里开到人口研究中心,大概要三十分钟,你随时说声‘停’,我们便把车停在路边,让你走,然后车继续开向中心,不耽误什么,我们回去上班就是了。即使你到了那里,也要再确认一遍意愿,签几个字,才会进入下一步。”

“呵。”她拿一根湿漉漉的肉桂棒搅动酒,听到他诚恳地说到他们的人仍可以顺路去上班时感到可笑。她注意到,他由始至终不用“分裂”二字,引她猜想,不少人在最后关头是抗拒听到它的,或许一听就感到自己踏上了绝路。后来她说,“我不会那样做的。”表示她不会叫车停下。她将坐在车上**,进到他的工作单位,要签文件便立刻执笔签了它,然后就走进分裂箱把事情了结。

她的一干到底的精神多少有些打动他,使他半公事化半认真地建议道:“不错,二十年内,登记信息零修改,是很罕见。不过,没必要硬把决定推进到底明白吗?假如你最后要改主意,是合理的,对我们也没什么不方便,我们每天接待很多人,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我们不会挑三拣四地对待任何人。”

但他的体贴没有得到报答,她马上说:“都一样对吗,不管是省事的人还是麻烦鬼,在你们看来都一样。”

从过往和客户交手的经验中,他意识到这不是好话题,假如积极地展开它,就中计了,将承受一种指责。他挂着礼貌的笑,低下头研究碗,宽容地说道:“谁不一样呢。”

她以前爱读情节曲折的长篇小说,最近放弃了,在图书馆,她不做研究地从书架上取走一些短篇小说集。一个加拿大人写的关于穷苦之家的故事[1],是她刚读过的。穷妈妈每年春天养小鸡,冬天把长大的鸡拿去市场卖。春天到冬天,大儿子随她去喂鸡,对于半大鸡,他既不能喜欢,也不会真心讨厌,因为,他已知它们将要死,它们就都没有了意义,不值得付出感情。来年春天,他和妈妈又会去喂一棚新的小鸡。这部分只有短短几行,但令她想起好久以前的记录员,她奇怪自己还在耿耿于怀,相当介意记录员对自己如对短命小鸡的态度,看到这里,把书从睡袋里抛出来,任由它被怒火驾驭着飞过一段距离,跌在床边地板上。现在,她发现自己又挑了个头,想要刻薄眼前的客户专员,不由笑话起自己太小气。所以,两人都成功地避开了不好的话题,又变得和睦了。

“你有妻子吗?”她看看他的手指,问他。

“现在没有了,她五年前就不在了。但现在,我监护一个孩子,十一岁。”

“他好吗?”

“他比较好。”

“很多年前,我也递交过监护人申请书,想要一个年龄低一点的新生人,到‘离开’前,我会陪他很长时间。没被批准。”

他表示惋惜:“手续确实不容易办下来,有一个神秘的评分系统。可靠的人,承诺孩子成年前不离开的人,不一定能申请到。相反,不怎么好的人,经常推翻决定的人,倒是莫名其妙地得到一个好孩子。这说不准。系统可能模拟的是有性繁殖的状态,在那个世界中,谁能当父母和他人好不好没有必然关系。”

“是啊,我没意见,只是想起来有点可惜。”她不能对监护程序追究更多了。

“谁也不会有所有的东西。”他说。

“这说得不错。”她没有认出来,那是她在二十年前亲口说的话,但因为似曾相识,她停了一瞬,又说,“我要是有时候还想起来这事,可能不只是因为它本身,还把它当成一个标志,一种信号——你知道的,‘从那以后怎么样’的那种信号。监护人申请失败,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连续发生了一连串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他重复她的话。

“嗯,不怎么好。”她没有把经历过的困难一一讲出来,它们毕竟过去了很久,不让她感到亲切并有叙述热情了。“我那时各方面不太好,一度认真想过要不要再去一次中心,改一下时间。‘快点结束算了。’这么想着,接着有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我走在一条路上,目标是你去上班的地方,前方是严肃的大门,黑色栏杆,中间的地方有一排人物雕像,在雕像头顶上方很高的地方又有一排,刻着祷告中的小天使群像。我只去过一次,不知道有没有记错。没有?那么我梦对了地方。我向那扇大门走去,越来越接近它了,透过栏杆看到门里没什么东西,或者说门里是模糊不清的东西。我向身后看看,我走过来的地方,原来也是那样。我被弄糊涂了。就像以前去逛商店,逛了一圈走出来,忘了自己之前是从左边来的该往右边去,还是应该反过来——我方向感很好,买东西买得高兴了却也那样。在梦里面,我被弄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是正打算进那道门,还是已经在门里面了要走出去。我感到没有什么差别了,可能两样都一样,就没有继续靠近大门,之后醒过来了。那种无差别的感觉,醒来后也非常逼真,所以没有真的去你们那里。你叫这什么?这是乐观,还是消极?”

“我想,”他慎重地说,“至少,你想过再来人口研究中心,这不是坏想法。”

“比什么好?”她问。

“在别的国家,人们不开心了可能去自杀,搞得事情和那地方都很肮脏。但是我们不必,有了自毁的念头,想着实在不行了可以去分裂,变成别人就好了。这不是坏想法。”

“这样一想,结果又度过了不好的一天。”她说。

“又度过了一天。”他改动了一点。

“竟然就活到今天,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她想了一想说,“那天在研究中心,你们的研究员还说了一句话,‘希望你以一种健康的、创造性的心态变成新生人’。我一直很喜欢它。”

“我们一定对每个人说这句话。”

她再次为他舀满一小碗红酒,并和他确认:“那么我有两张卡片,能带上同样或者不同的朋友去吃两次?”

“是的,两个人,两次。”

“很好的餐厅?”她问。

“很好的餐厅。”他向她保证。

[1] 她从图书馆借来的短篇小说集是《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她读的是书里的第一篇:《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