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后面长出旋钮,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都不记得了。和口袋里的钱一样,器官少了不方便,多了却很快适应了,人们心安理得地每天用。
关于人体旋钮的式样和作用,请想象任何一个装有旋转式开关的东西,燃气炉、咖啡机、音响。再比如说,淋浴器。调节淋浴器上的水温开关,往一边旋转,龙头里流出冷水,往另一边旋转,龙头里流出热水。转动脖子后面的旋钮,和淋浴器出水情况相似,左边出理智,右边出情感,当中部分在理智与情感之间。人们靠着随时调节旋钮,设定个人状态。
旋钮长在颈部发际线往下一点点,大约在人体七节颈椎的第三节的位置,圆圆的,手感软中有硬,它蒙在皮肤下面,略微突出身体,反手一摸就找到了,大小接近以前流通过的最小面值的硬币,适合用两到三根手指精细操作。左右一转,它反馈给手指一点阻力,因为它里面相连一根粗大神经,“咔咔咔”,神经像转轴似的运动,还发出隐约声响,信息经过这根粗大神经传入中枢神经系统,即刻被处理,理智和情感的状态就调整好了。
做财务和审计工作,在流水线上打工,搞科研,下围棋,从有明确规则的系统中搜集信息。旋钮调向左边:理智。
搞艺术创作,摇滚乐团嘶吼,坠入爱河,声援球队,参加偶像见面会,开展一切以争取人心为目的的活动。旋钮调向右边:情感。
左右极端位置很少用到,一般情况下,要把旋钮转到两极之间的某处。这需要点水平。人们转的时候,看不到背后状况,像正在接受挠背那样,在心里面自言自语:“这里不对,退回左边试试”“我看还要往右,多来点情感”“对了对了,就是这里”。手随心意,把旋钮调到正好的地方。
什么情况下该调到哪里?每个人一生下来是不知道的,进行系统化学习才能掌握分寸。父母是第一任老师。
看到孩子乱扔玩具瞎胡闹,爸爸对他发出指示:“不要发脾气。理智!”
春游踏青时,对无视周围风景的孩子,妈妈温情引导:“宝宝,路边的花花是不是很美?情感!”
听到了这些话,小孩学着大人的动作,把胖手绕到脖子后面,手还不是那么灵巧,笨拙地扭了扭突起物,但是失手了,起码多转出二三十度。父母急忙把小孩塞进自己的两条大腿之间夹紧,抓住他那小小的可爱的旋钮,帮他调了一点回来。于是突然之间,他乖了,把玩具尽力收拾起来,放进储物盒;他的眼睛亮了,用颠三倒四的话对春天发出赞美。他尽管来到世界上不久,却和其他听话的孩子,和周围的赏花人士保持和谐,倒像是个处世高手。父母满意了。父母完成启蒙教育,这之后,兄弟姐妹、朋友、同事、社会风向,都是教导人们该将旋钮调到哪儿的好老师。
必须澄清一件事,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官方版《人体旋钮使用指南》,强迫人们按照指南办事。事实是,童年之后,人们在一切场合把旋钮调到某个公认的最佳位置是出于自觉自愿的。这些最佳位置由在场人的利益、道德、价值观、社会习俗以及当时的气氛共同决定。在这些位置上,他们感到彼此是同类,是安全的。为保障这份感觉,他们对旋钮从这个位置上偏离太多的异类采取排斥态度,没什么人能单独扛住集体性施压,大多数人默默调了调旋钮,投奔他们。这些人背离个人意志的做法,进一步加固了最佳位置。因此,可以说,的确存在一本谁也看不见的但是约束能力最高的《人体旋钮使用指南》,照此使用,人生就犯不了大错。
可惜,是器官就会得病,旋钮用久了也会坏。有两种常见旋钮病:接触不良和跳挡。前者的症状是旋钮不灵光,本人以为调对了,结果不是情绪就是理性总是不能到位,人变成一把射不准靶心的废枪,被挫败感缠身。跳挡病就更加折磨人了,它往往急性发作,明明设在左边,却自动跳到右边,当中没有过渡,情绪随跳动大起大落。跳一次还好,要是在两极之间顽皮地来回跳跃,旋钮很快就会发烫,转轴也即大神经抽搐,病人欲仙欲死。得哪个病都很不好受。
一眼就能看出谁在旋钮病中煎熬,他们经常把手按在脖子后面,扭动肩膀,唉声叹气。再观察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也全乱套了。家里玻璃柜子中摆了三层最佳表演奖奖杯的女明星生病了,她无法调动情绪演感情戏,在片场无效地挤眉弄眼,就是哭不出来,这样一来耽搁了拍戏进度。生病的小职员深陷在“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的问题中,尤其在上班的八小时内无法自拔,他不能用理性面对工作了。生病的丈夫,麻木地看着妻子,心中在算一本账,觉得这场婚姻赔掉了青春和金钱,很不值得,现在就想止损。
一个社会,假如人人能按标准控制好自己,那么是安定的;假如暴发了大规模的旋钮病,那么到处都崩塌了,不利于长治久安。为了个人幸福和社会安定,应该积极参加年度体检,平时旋钮有病也要及时治疗。
旋钮科是每家医院的重点科室,设在普外科的下面。大医院的旋钮科规模很大,设备精良,有许多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坐镇。老医生们各有各的本领,有的擅长治疗旋钮左侧的毛病,有的业务专长在右侧;有的专长旋钮移植、再造;有的专长神经损伤。他们各展所长,在医学界争奇斗艳。
每当一次重要的会诊即将开始,医院好似部队,气氛使人想起军队开拔。看啊,老医生们从一条条走廊上走来,他们不是独自出征,以他们为首,身后还各跟着一支很大的部队。紧跟着老医生的,首先是副主任医师,后面是主治医师,再后面是住院医师,队伍末端出现了大批年轻的实习医生。队伍的特征是,从头到尾,人员构成逐渐低龄化,体型逐渐缩小,地位逐渐降低。宛如由总司令、传令官、骑兵、步兵、勤务兵等组建起来的医疗队伍,气势堂堂地走着,白色长袍在路上卷起医者之风,吹拂到走廊两侧的护工、病人和病人家属身上。后者远远见到他们,察觉自己碍了事,早就自愿分站两排,夹道迎接他们,并行注目礼。当医生们从眼前走过,人们的头跟随转动,看到一颗颗旋钮露在医生们的发际线和白领子之间,老医生的旋钮已被多条皱纹纵贯着,干缩并皱巴巴的,年轻医生的旋钮颗粒饱满,形状清晰,在外形上,这些旋钮和普通人的一样,是职业使其散发独特的气息,叫病人们挪不开眼睛。
旋钮科医生社会地位很高,总是受到舆论歌颂,为普通人所仰慕,很少有病人敢于忤逆医生。但是职业威严偶尔被病人挑战了,稀奇的事情陆续在各间医院里发生。
先是个别医院注意到,一些人没有参加年度体检。调阅医疗档案后发现,不体检的人还为数不少,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竟然连续两年以上缺席检查。另一个相关问题也因调阅档案,像退潮后沙滩上的蟹洞一般露了出来,那就是一些人虽然正常体检,得了旋钮病后也来就诊,却没有遵医嘱完成整套治疗,只接受了最初的应急处理就匆匆离开,要是住院了还会要求提早出院,其后没来复诊。不论是不体检,还是消极治疗,两种人似乎都对医院抱着不可想象的反感态度。
交情好的医院之间通了气,马上,一项院际调查被动员起来。调查人员从数十间医院获得近几年的数据,制成图表,再进行研究。这样一来,问题进一步暴露了,调查显示:现有的不体检和消极治疗的总人数,不仅多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地步,而且,假如顺着图表上曲线的趋势预测未来,不久后的情况将是骇人听闻的。
院长们艰难地抽出时间开了若干次碰头会,经过一通讨论、迟疑和决议,问题最终从医院层面被反映到政府部门,抵达卫生部部长的办公室。卫生部部长自就任以来没有遭受过挫折,一直稳坐官场,听完报告他将身体往椅背中深靠,仿佛在向多年的工作成绩寻求支撑,他沉思片刻,提出一个相当合理的疑问,这是他的直觉反应:“这些案例,是不是只发生在低收入和低教育阶层中?”假如回答是,解决方案就呼之欲出了:让政府拨出点经费,发放给弱势人群,令他们接受旋钮病的医疗援助,从而改善这个叫自己难堪的数据。他期待下面的人说是。
经社会保障部门调查,结论并非如此。人们既不是出于经济原因,也不是由于教育程度不够而忽视旋钮病的。简直是莫名其妙,他们就是不想治病了!调查人员们抚着脖子,把旋钮拨弄来拨弄去,不断从新的角度思考,一会儿从偏重人情世故出发,一会儿从偏重数据出发,想厘清思路,但仍然做不出合理解释。在调向情感那端时,他们唯有庆幸,好在整个社会还没出现异常。
之后,正当各医院接到卫生部通知,准备对那些有问题的病人进行回访,以采集具体信息时,一个极端事件发生了。此事从上到下震惊了卫生部部长、社会保障部门领导、各医院院长和调查人员。
一个旋钮病重症患者,在医院,在治疗过程中,在众目睽睽下逃跑了。
事发当时,那位旋钮病重症患者按道理来说应该待在病房里,等待医生来查房,之前他可能躺着,如果他足够体贴的话,甚至应该已经翻过身趴好,把脸埋在枕头中,给医生留出观察颈部生病器官的最大视野。因为他的病非常典型,老医生来查房时,必然还会有一群小医生跟进来,围绕在病床边聆听老医生讲解。他们初期做了些保守治疗,接下来可能给他开一刀。
然而他是个病人,失去了理智管束,做不到常人能做到的事。他死气沉沉地摊开四肢,颈子折断似的往一边歪着,望向天花板的眼中是两个空洞。但突然,没有征兆地,一个大彻大悟的念头窜遍他全身,念头从躯干中部发生,向头部和四肢放射状流动,头因而在枕头上左右摇摆,手和脚在床单上抽搐了若干下。他的脸实际上是被渗出的汗水打湿的,但效果像是被一盆显影液泼中,使他向上瞪视的双眼中也有了内容,他看见了关于自己的许多画面。从记事起,他就全按规矩办事,一开始把旋钮调到左边或是右边,是被师长要求的,后来这一动作出于自觉,做任何事之前,总是把自己设定在某个精确值,按照的却并不是自己的意愿,而是大家的标准。
原来自己是一个被模式限定了的人啊!这么简单的事实,他奇怪,怎么刚刚才看清楚。那么,他不禁问自己,在模式约束下,所谓的理智是真的理智吗,情感又是真的情感吗?特别是对情感部分,他顿时起了很大的疑心。假如是别人叫你启动欣赏模式专门去捕捉,而非你受到刺激自发性地去接收,是否感受到的美全无意义,快乐全是虚伪,动情全是诡诈?他猛地察觉一生是场骗局。
这个念头来到大脑后,再度跑遍全身,并变得更有力量了,这次激得他从病**整个跳起来。他感到身体被念头涤**过后非常轻快,可以跑一万里,奔向新世界,但手被谁拉住了。一看,是输液软管通过留置在手背上的静脉针牵住了自己,一些镇静剂和消炎药通过它们日夜不停地流淌进身体里,现在它们正劝告他:“不要激动,生病使你颠倒黑白,快躺好接受治疗。”他像拍掉乞讨者的手那样,把针扯掉了,输液软管在床边垂落。排除这股微小的力道后,现在他确认自己已经势不可当了。
旋钮病重症患者冲出病房,刚一跑到走廊上,就见到查房的老医生,以及他身后那支很大的出巡队伍。一方是孤军,一方是老将率领的仁义之师,双方都出于吃惊凝固在原地。患者首先清醒过来,他没时间拟定战略,决定发动正面强攻,身体向后一窝,紧接着就往前弹射,扎到医生队伍里。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头一个迎战,被患者猛推一把,滴溜溜转了大半个圈,幸好被身旁追随他的副主任医师及时扶住,不叫这块医学瑰宝倒在地上摔碎。主治医生在这场战事中不走运,既被身前的老医生和副主任医生联手推挤,又被身后的人堵住,浑浑噩噩地吃了好几个拐子,但求自保地左躲右挡,不理会其他。患者逃窜到住院医师身旁,后者表现不错,伸出手想拉他住,却只摸了一把软绵绵的病员服,又被他逃了。患者经过了一个医生又一个医生,宛如老鼠钻入麻袋里,他想这条由医生做成的麻袋怎么那么长,另一头的破口在哪里?接着他被一大批年轻力壮的实习医生围住了,这一次好几只手扭住了他,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快,调一下。”有手横空伸来,往他脖子后面摸,想让他恢复理智,但是那没用,他的旋钮松松的,和里面的转轴彻底脱离了关系,转起来毫无手感,那只手于是纳闷了。“怎么样,调好了?”扭住他的人问,同时放松了力量。趁此机会,患者奋力一挣,摆脱了众多捉拿他的手,又往前窜去。他窜啊窜啊,面前豁然开朗,原来他从医生队伍里钻出来了。
他继续跑在走廊上,跑下楼梯,跑过底楼的候诊大厅,最后跑到了医院外面。男护士和警卫追出去,不过他跑掉了。
这场人仰马翻的逃与捉的闹剧,由于目击者众多,消息光速般传到社会上,引发关注。电视节目找到重症患者的父母,采访他们。镜头前,两位老人并排坐,双手往中间伸,几乎全程紧握对方的手,显出彼此依靠的模样,他们的打扮是中上阶层的,神色严肃中带些悲伤,句子尾音略微颤抖或因悲伤而断断续续。他们经过精心调整的状态,没有可挑剔的地方。他们在采访中一共表达了三点内容:患者从小是优等生,一直很可靠;得了严重的旋钮病,很意外;肯定能很快找到他,恢复社会秩序。人们见到这对夫妇歉意地低下头,脸消失了,花白头发醒目地对准电视机屏幕,两颗老旋钮隐隐可见。
考虑到患者的旋钮完全损坏,情绪不稳定,理智急性丧失,警方唯恐他有暴力倾向,将他列入危险分子名单,事发当天就出动了部分警力在医院附近搜寻。没有找到。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警方继续找他。没有找到。他抛下了社会身份,没有出现在公司也不回家,父母再也没有见过他,警方永远没有找到他。
但他的消息,时而在各间医院里流传。
卫生部要求各医院不惜代价挽回病人,命令被照办了。那些不体检和消极治疗的人,经过医务工作者上门耐心劝说,大部分回心转意。在医院,他们的旋钮被好好检查了,小毛小病得到治疗。调试过程中,在把旋钮往左转到一定程度,也即重回社会认同的理智频道时,他们当中有好几人向院方透露,自己结交过一些抗拒医疗态度比较坚决的朋友,此前不妥当的行为可能正是受其影响。他们还说,那些朋友曾经对自己提到一些事情,其中一件是见到过旋钮病重症患者。大家现在称他为“脱逃者”。
在他们口中,脱逃者离开医院后并没走到海角天涯,他马上受到一些人的庇护,一直在很近的地方逃亡。白天他蛰伏着,一到太阳下山,他就带着饥饿的肚子在小巷子里走,他的头发留长了,卷曲地披散在肩头,唇上和下巴上的胡须汇成一体,越来越长地拖在前胸,他毕竟消瘦了,宽松的衣服像古典画中的袍子一般在瘦身体上飘**,形成很多典雅的皱褶。袍子下是露出脚面的平底鞋。那些人——他的庇护者们,总能了解他走动的路线,在他经过时,黑暗中经常有不同的人伸出手挽住他,他不像在医院走廊上那次死命挣扎,而是顺从手的牵引。别人的手和他的手臂粘在一起,像树枝分了叉,每天晚上他的手臂上都会分出新的叉。他跟着那些手的主人们走,去过好些地方,有时被带去非公开的地下酒吧,有时走进一栋公寓大门,最后来到某些人家的客厅。他口袋空空,不过他不需要钱,人家把他让到酒吧或客厅最中心的位子,请他吃东西,旁边给他预备好了干净衣服——本来就磨损得厉害,并在逃跑时撕得更破烂的病员服已经换下并被秘密地焚烧了。
那些地方有时只有主人,他吃过东西可以在安静的环境下休息,但更多时候在举办小型聚会,他一去,大家都把椅子后撤,留出一条通道,待他走到中间,再将包围圈合拢。他们饶有兴趣地打量他长什么样,请他把逃跑的故事再说一遍,听到**部分他们发出惊叹,相互交换目光。聚会自然地进行下去,其间,谁都没有摸一次脖子。他被邀请喝酒,大家一起发表议论,话题主要是:反对一种高级的控制,它假装让你有选择。
传闻中,脱逃者喝到兴起,便高声笑喊:“哈哈哈!乌拉!万岁!”接着,却放下刚才竭力保持着的流亡者的气概,借着酒兴哭起来,难以分辨他是快活、委屈、辛酸还是不安。人们口中发出“嘘嘘”的安慰声,抚摩他的头,把他哄到长沙发上躺着,给他盖上一张毯子,不久,他在照拂下,沉沉地婴儿一样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