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赏金猎人(1 / 1)

那个人,一贯是要睡到中午的。当地雨水少,晴天多,每天在他醒来前的几个小时,太阳已经大放光明,把城市和郊野照得发亮,在树叶表面裹上一层塑料光泽,叫咖啡馆外撑起遮阳棚。阳光还像远处有排弓箭手射出的密箭,箭镞平行地掉在行人头顶、肩膀和皮鞋上,行人感到身上和眼睛里暖融融的,中箭后更健康了。太阳一视同仁,射中那个人的房子。未起床的人,他的窗帘颜色在棕色到黄色之间,严密地遮住房子四面的窗,然而阳光用尽全力射穿它们,把屋里的空气染成金色,做成一块大琥珀,他睡在其中,像一只被封住的不能动的小虫。

他,那个人,起先在很长时间里,配合这团阳光一动不动,好像真的死掉了,尸体凝固已久,化为标本。但到特定时间,他自动醒来,手臂和腿移动着,身体翻几翻,搞得被子无规则地波动,后来他掀开被子,脸露茫然地坐着,似在回想昨夜的余味,而使场面又静止了。他坐着,等到精神和身体全面苏醒,两者可以同步工作,终于摸着头下床,打开窗帘。于是琥珀的封印解除,他被释放了。

他喝水,吃东西,做咖啡,喝咖啡,抚摩狗,喂狗,在各间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来到起居室,在一张大桌子前把自己安顿好。他开始工作时,比大多数人晚了半天。不过他收工也晚。他不像那些懒骨头,他是问心无愧的劳动者。

今天,他刚点击了菜单上的“收件”键,好像一个人连吞了五口口水,邮箱里霎时涌进来五封新的信。他浏览标题,其中三封不用管:广告、另一个广告和行业联盟快讯。第四封信,发件人陌生,他首先点开这一封快速阅读。

“尊敬的捉睡不着工作室。”此人用比普通字体大两号的字体慨然写道。他当即凭经验判断:一个自大的客户。在心里对他打了第一个叉。

发件人写过称呼,下面内容以大字另起一行:“从上月起,我和我太太睡不着了。我们试着白天也睡一睡,也不行。各种原因都排查过了。比方说,我们早就住在这里,睡不着和房子本身无关。我们为人爽快,是头一批从开发商手里买下房子的好业主,你大概能了解,在新建的社区入住有多少烦恼。刚搬来时,周围冷冷清清,晚上听着吵得不得了的青蛙和野猫的叫声入睡,早晨醒来后又听到邻居陆续开动装修工程,但那些从来没有妨碍我们,我们健康,从不失眠。另外的情况是……”以下,发件人继续啰里啰嗦地写了一长篇,表明自己处理生活是如何妥当,挑不出差错。他对他打了第二个叉。

读过这段后,他的眼睛不再去捕捉每个字,而是富有经验地掠过一些,用目光在字上做了数次三级跳,矫健地跃到末尾,停在他希望有价值的地方。在那里,发件人提出一连串问题,咨询收费标准,有没有折扣,或特别条件下的服务套餐。他重重打了好几个大叉,彻底否决该客户,关掉了邮件。

在捉睡不着工作室的网页上,收费标准以绝对清楚的方式列明了,在它旁边就是邮箱地址,你没可能只看到一个看不到另一个,除非是用吝啬抠门的秉性故意遮住另一个。他从心底讨厌这类坏顾客。“感慨和抒情很多,意见更多。他敢于对专业人士讨价还价,因为他不相信专业值得花钱,他更欣赏自己靠这不值钱的蛮力去对抗处理不了的局面,还认为是在努力生活,因此很自豪呢。坏顾客最擅长的恐怕只有消灭专业人士。”他打定主意,不理睬发件人。“除非,”他退一步又想,“实在没生意了才去和他周旋。”

只剩最后一封邮件。打开来,是一封好信。在昨天,他已经和发件人有过一来一往的一轮交流,现在,这位发件人,一个好顾客,同意报价,并简单写道:“来吧,带好工具,希望就在今晚捉到它!”

他是一个捉睡不着的赏金猎人。他父亲也是。

父亲在中年以后兼职干这行。当时享乐时代已近尾声,人们依照惯性,还在夜夜笙歌,纵情玩乐。睡不着正进入最后一个繁殖高峰期,因为总在侵略式地到处移动,数量难以估算。它们亲近人类,擅自跑进私人住宅,把阁楼、屋顶和后院仓库据为己有。它们抢占酒店,利用通风管道,以某个角落为起点,每天向更大范围探索,很快跑遍厨房、空中酒廊、健身中心、行政办公室和每间客房。它们也在室外出没。喝醉的人转进夜间深巷,弯下身大呕大吐之际,它们就从暗中现身,在人类踉跄的脚边蹦跳,对醉汉表示出一定程度的蔑视。

睡不着的两腮长着外分泌腺,分泌一种能使别的物种精神振奋的物质,它们跑到哪里便慷慨地把分泌物涂在哪里,这么做既是身不由己,又很有些故意戏弄人家的意思。因为,人或其他动物嗅到它们的分泌物,中枢神经当即受到刺激,从这晚开始直到刺激反应衰退前是睡不着的,其影响力可持续几天、十几天,看个人运气了。

在那个年代,捕捉睡不着的业务量非常大,酒店、私宅,乃至政府部门都来委托。虽然同行贪多求快忙个不停,父亲却干得很节制,他的办法是,周一至周五仍旧好好干正职,在车行当好他的汽车销售员,只在休息日接受委托,案子挑选得少而精,聪明地经营,极少失手。父亲那种稳重作风和高命中率的抓捕成绩,令其赢得业界美名。因此他可算作“捉睡不着赏金猎人”的名门二代。

不过,现在的人们很少以“赏金猎人”称呼他们。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价值观,有人们集体推崇的事物,也有以眼皮耷拉下来的方式看待的人群。这些年来,和他的成长刚好相反,经济持续下滑,能掏出钱来享受夜生活的人越来越少,人们更愿意早早上床睡觉,好有精神去找第二天的面包,睡不着变得格外讨厌,因为没人喜欢醒着苦恼。人们大举剿灭它们。掉以轻心的、天真烂漫的睡不着第一批落网,接下去是智力水平普通的、运气不佳的睡不着被捉住。那是赏金猎人的终极狂欢,业务铺天盖地,赚入最后一大叠钞票。这以后,睡不着数量骤减,鸟尽弓藏,赏金猎人随之式微。仍有一些最为机灵、狡猾和嚣张的睡不着生活在民间,为他们提供零星的工作机会。然而赏金猎人的地位已经丧失,再也无法得到足够的尊敬,他猜想,如今人们不得已来找他捉它们的时候,心里是把他和一个穿工装裤做灭白蚁工作的,一个带着长夹子抓老鼠的,或是一个专门从人家院子的树上端走马蜂窝的人归为一类的。

这不要紧,他认为,这不会贬低自己,也不妨碍自己和灭鼠捉虫的人一样,过得很踏实。从大学的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他几乎没有机会从事相关工作,因为此时社会上没什么像样的经济需要管理。他接手父亲的副业,当成正职来干,继承的还有父亲的经验,童年时他常在父亲车上度过周末,见惯他如何工作,等到自己上手一做,就什么都做得来。和父亲不同的是,他成立了工作室,尽管里面只有自己没有第二个人,但叫起来好听,容易赢取信任;还管理一个简朴又实际的网站,在上面发布工作室的信息。他也使用老法子,通过老客户之口招徕新生意。捉睡不着的赏金刚够花销,不过他和父亲一样聪明,还有一些其他路子,帮他再弄点进账。这样在经济大萧条的时代,与他的大学同学相比,可以过得不错了。

处理完五封邮件,下午,他开着二手车向西郊去。一越过某条马路,车窗外边立即褪掉城市风景,多变的街道和建筑物不见了,五颜六色的路人不见了,只看得见大块的田,又连着大块的田,接着再是大块的田。假如经济没变坏,这里本来也会被开发商看中,造起连绵的住宅,吸引人气。但现在它们成为一个缓冲带、一个逗号、一场茶歇,隔在城区和远郊之间。

车开了不长不短的时间,车窗外几乎没完没了的田野风景中断了,打断它们的是横生田间的一片住宅区。一些小房子错落分布着,样式从同一个模板变幻出来,两层楼或者三层楼,各带小花园。这就是他今天要实地工作的地方。

两边的绿化烘托着住宅区的主干道,把他的车子从大马路上迎入。他顺势驶进住宅区深处。他左右打方向盘,在小路上曲折移动,不需多费力气,找到了好顾客的房子。他继续开,绕着顾客的房子缓慢行驶,一圈又一圈,有时紧紧围绕房子开一个小圈,有时把邻居的房子包括在内绕一个很大的圈。磨咖啡一般,把情况磨细,记在心里,接着他停下来。他下车,以一个略有心事的人的步速,在周围走来走去,不时蹲下来看看草皮和栅栏,摸一摸它们,嗅一嗅手指沾到的气味,又时常抬头观察附近的大树,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查看好顾客的屋顶。

他像降落前的蜜蜂,用别人不懂的规则绕来绕去。有一次他转到房子正面时,见纱门上映出屋里一个男人的剪影。那男人体格很大,威严无声,正隔着纱门端详他,而且很可能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双方都没有突破门接近对方的意思。他站在原地,举起一只手向剪影打个招呼,似乎一次性在说“你好”“是我”“在工作”。剪影动了一下,回敬一个动作,如在回答“知道了”,随后郑重地退回屋内,隐入黑暗中。“像从旧时代活过来的人。”他判断那男人。“尽管世道变烂了,仍钟情老派的行事风格,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走开,尊重别人。”他对好顾客的好感加深了,决心把活干好。

整个勘察工作到此为止。他心里已经有底,再不耽搁,立即驾车离开。进入市区后,他停下两次,一次在杂货店买了猫罐头和混合坚果,另一次在家附近常光顾的餐馆吃了简餐,灌下一天中第二杯咖啡。他回到家里休息,同时做着必要的准备。在此后的一两个小时中,耐心等待必然将至的夜晚。

“好朋友,记得我以前给你念过的书吗?有一次我们连续等了好几个晚上,捉一只很难捉的睡不着,为了我也醒着,你也醒着,为了让我们都醒着,我带去《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的书。嗯,想起来了?”在车里,他轻声问自己的猎犬。和下午孤身勘察不同,天黑后他开车返回好顾客的房子时,带来了狗。

车停在房子右侧的树下,一个他下午选好的地方。关掉引擎,熄了灯。附近有盏路灯,和月亮一起洒下光辉,把周围照着,它们相加的光芒比白天的阳光要冷静客观和严厉。他们已经守候了挺久。他总是这样,以和狗聊天排遣时间。他的狗,身体小,神情机灵,又见识过场面,沉得住气。狗十分赏脸,坐在副驾驶座上凝视他,舌头伸出,似在品尝人所讲的话。他带着狗回想曾经相伴良宵的世界名著。

“劳斯托夫一家打猎的那段,你当时特别喜欢是吗?在一个,呃……名字怪长的森林中,劳斯托夫家族去打猎,有老劳斯托夫,他的儿子也叫劳斯托夫,还有一些他们的亲戚。由于是贵族,干什么都得有样子,想想看,他们竟然带了一百三十条狗,还有很多仆人跟着!狗包括猎狗和狼狗,任务不同。猎狗速度快,负责发现猎物,驱赶它们。接着,轮到狼狗,狼狗的战斗力强,它们扑上去,死咬住猎物咽喉。它们猎到了什么呢?劳斯托夫家的狗们先猎了一只老狼,书里写,有灰色的背、淡红色的大肚子;然后是一只短腿红狐狸;最后是一只聪明的兔子。那些狗很厉害,请向它们学习!”

他揉了几把狗头,接受鼓励的狗把舌头拖得更长了。“以前我们从不缺人,有大案,甚至还搞联合行动,北方手段狠辣的猎人,南方风格细腻的猎人,一起来了,夜晚在旷野燃起篝火,轮番讲述既像真的又像假的狩猎故事,越说越像假的,最后为战胜别人的故事,说出不可思议的话,没人相信,但没人听了不高兴。这是联欢,可以有超越现实的气氛。第二天真正行动起来,或许比不上俄国贵族劳斯托夫一家,但我们的规模也相当大了,有人当智囊,有人做指挥,有人参与实战,横跨好几个村庄,部署下天罗地网,离开时小货车后面堆满铁丝笼……我和你,可惜没有赶上那时候。现在我们这种人,挺过来的不多了,我的狗,也只有你一条。所以我要做各种事情,而你既要当猎狗,也要当狼狗。你得对自己要求更高一点,速度要有,战斗力也要加强,听到了吗!”他给狗打了气,又向它许诺,“海明威,你认识吗?大作家海明威也写打猎,下次我们念他的书。打猎,捕鱼,斗牛,他样样写,你喜欢什么我们念什么。”

人和狗聊天的这一幕他很熟悉。在一些随父亲出任务的周末夜晚,父亲坐在驾驶座,他还是小孩子,坐在如今狗坐的位子上,脚够不到地。父亲一般带两条狗,一条资深一条年轻,前者是后者的带教师傅,人不下达指令它们绝不乱动,乖乖待在后座。在漫长的等待中,父亲对他和两条狗讲起小说中的打猎段落,说故事的水平远逊于干活能力,是拙劣的,并且严禁他提问。“保持安静儿子。”只要他脖颈一晃嘴巴一动,父亲就低声警告,然后继续支离破碎地复述书中段落,时常跳到前面,对前情修修补补,回到后面时讲出和刚才有差别的内容。长大后他逐篇翻阅小说,惊诧地发现书中所写满不是父亲说的那回事,父亲在那些夜晚,狡黠地往别人的作品中增添了许多自己创作出来的英雄色彩。当他开始独立执业,在等待时因为无聊,第一次开口对狗讲起故事,刚讲了一段,突然感到自己同时身处两个时空,自己既是父亲又是自己,既是自己又是小狗,既在说又在听。父亲的一部分在他身上活了下来,他觉得他也坐在车里,因此车里有两个赏金猎人,任务是绝不可能失手的。就是在那一刻,他获得足够的职业自信,并保持至今。

他说故事比较严谨,不想欺骗小狗,小狗没法通过读书重新了解某部小说。在他和狗做出聊天的样子,谈着托尔斯泰和海明威时,其实都匀出精神留意车子外面。人用眼睛巡视四下,狗转动耳朵听。

被田地包围的这片住宅区,大多数房子里的人,像被收割的庄稼那样休息了。他们听着剩在夜里的两种声音。近处,好顾客的家里传出神秘响声,一种自得其乐的嬉戏声。另外,天色越晚,遍布住宅区的野猫**越是明显,这里一声,那里一声,猫们隔空呼唤,使用密语公然交谈。他在晚上一回到这儿,头桩事情就是拿出几个高品质猫罐头,打开它们,布置在路边事先计划好的几处地方。他透过前挡风玻璃始终留意猫罐头,相信美餐已经一连数小时向野猫群发出香喷喷的邀请信。猫们显然收到了,否则没理由在夜色中说过多的话。然而它们生性多疑,作为团体成员又尊重纪律,也许它们还讲义气地在等候白天外出游**的亲友归来,总之它们一直没有露面。

他有的是耐心,狗也是。

月亮惊人地亮,从东面的天空往西面移动,一个大光晕,沿途照亮满天的云——就像神的餐桌在另一边,神端着一颗发光的煎蛋走到那边去。神的煎蛋升到中天的一刻,仿佛触到开关,忽然之间,路边一大片高羊茅中唯有两丛颤动了,它们簌簌发抖了几下,就一左一右向两边倾倒,让出一条路来,野猫从草中鱼贯步出。野猫列了一个队,队员有的毛色光鲜,有的脏兮兮的,有的胖,有的带着不久前在打斗中负的伤,风貌不同,可能来自混迹不同地盘的小部队,专为今夜合编成大队。但它们的表情俱是严肃,军姿也是统一的,动作全都简约而有效,由两侧肩胛交替耸动,带领身体前行,向猫罐头径直靠近。可一挨到食物边上那么一点点,全体士兵气势突变,它们变软弱了,变得可爱和甜美了,欢欣地喵喵叫,因此队形涣散了,纪律瓦解了,猫们眼睛里只有猫罐头了。一只精瘦的身量很长的黄猫,无疑是所有小部队一致认可的大首领,唯有它,并不立即被食物击败,仍向四周警戒,它对人和狗坐的车盯视两秒,炯炯的眼神刺进车里,几乎和人的目光相接,它低下头若有所思,但并不流露什么思绪,之后它一甩尾巴,摆出“罢了”的态度,偕同两名亲信独占一个猫罐头,也吃起来。

人和狗在猫的胡须刚从草中露出时,就已绝对噤声,也不移动身体,均用意志力旋紧神经两头,静观其变。整夜期待的最理想的场面,正没有偏差地徐徐展现。人把一半的心放在看猫上,祈求他用食物笼络来的为今夜搭台唱戏的小朋友们吃得高兴,吃得慢点。他用另一半的心照顾四周,继续看向好顾客的房子、院落,看向影影绰绰的树下,哪里都是藏身空间。“看这多么美好,一切都照你喜欢的样子来,可以出来了,我们该见面了。”他往夜色中无声说道。

呼唤奏效了。一个可以媲美江户时代一流忍者的黑影,说不好已埋伏了多久,要不是突然在好顾客的屋顶上加速移动,谁也无法把它和夜色切割开来,如同波浪起伏前无法把一朵浪从海中摘出来。他那受过专业训练的眼睛捕捉到异动,屏住呼吸,眼睑轻合,集中目力锁定其行踪。黑影的行动,比他中午用眼神掠过邮件更自如,它轻捷地从高屋顶跃到地面上,仿佛只是跨下一级台阶。既已征服了高度,黑影随即横扫了平面上的距离,几个起跳,跑过好顾客的草坪,跑过好顾客的太太栽种的朱顶红、金丝桃和月季。黑影的目标是猫群。人刚来得及想,是我下午发现的那根栅栏吗,黑影就把一团身体从小缝隙中挤出来,在栅栏外的小径上,在路灯和月光的双重照耀下,站定了,使人和狗看个清楚。

它长着小狗的样子,一条像是黑夜怀孕产下的、漆黑的、个头很小的小狗。它四脚踏地,摇头摆尾,吐吐粉红色的小舌头,随后发出一声叫:“喵。”

狗形,猫声。一只睡不着。

他注视它的身形动作,估计它六至七岁,雄性。“你还是一个少年呢,天真得很,玩性大得很。看起来身体很好,没有损伤,说不定一直逍遥法外,住进人家的屋子快活,从来没被追捕过,没在这险恶世界吃过苦头,”他满怀把握地想,“直到遇见我。”

睡不着与猫群只相距十几米,它好似忍者下班了,收起凌厉作风,缓步踱过小路,向树影下进餐中的猫们走去。它一路走一路柔美地叫:“喵,喵喵,喵。”

它又叫:“喵。”它有技巧地、和缓地唤起野猫群的注意力。有几只擅交际的猫从食物上抬起头,也对它叫道:“喵。”睡不着走得更近了,它懂江湖规矩,必须先和野猫首领交换眼神,它停在猫群外围,谄媚地寻找大黄猫的深绿眼睛,同时分外客气地叫:“喵。”对方沉静地回看它,既无示好,也没有流露恶意。这就够了,睡不着理解为这是一个容许加入的批文。它完全走到了猫群里,身材和它们几乎一样大,它用两腮蹭蹭离得最近的一只猫,和它行交颈礼,后者只感到从头到尾地一酥,欢悦地在地上打了个滚。

眼前是睡不着最最欢喜的一幕,它喜欢晚上,喜欢小猫,尤其喜欢参加小猫在晚上举办的聚会,它愿意冒了一切的风险,到它们之间去,像怪形怪状的孤儿接近堂兄妹,期许一丁点友情。它看看月亮,看看猫,心潮澎湃了,啊,这样的夜,这样的朋友!睡不着不由得围绕着猫们团团转,数次想把自己的头插进它们彼此紧靠的身体之间,数次被正在吃东西的猫不耐烦地挤出去。它不生气,不气馁。它想,姑且等它们吃吧,我先玩。它生怕被嫌,识趣地独个在近旁溜达,一边计划着待会儿可以邀朋友们一起玩的游戏项目。

这一来,一样好得在常情之下应该引起怀疑的东西出现在它的亮眼睛中。就在猫罐头不远处,垒着一小堆坚果,并且是坚果中它最喜欢的腰果、杏仁和核桃!睡不着忍不住狂摇尾巴,它以为是野猫带来的礼物,连忙感激地叫了几声,扑上前用前爪拿起来放进粉色的嘴里,一颗腰果,一颗杏仁,两个核桃仁,它照此吃下去。好一个派对,称心如意啊!睡不着沉醉了,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父母曾经教它——强敌的阴影永远悬在头顶。

“啪嗒”,紧闭了好几个小时的车门终于打开一线,狗像特种兵一样出现了。猫一听见并非属于猫自身的声音,瞬间停止了进食。惯于逃跑的它们,先是老道地把身体往后顿,做好转身就跑的预备,再花一秒钟判断状况:来者是另一个睡不着,还是别的什么?“是条真的狗!”它们定睛一看那疾奔过来的身影,依据本能做出正确判断。猫首领似乎早有预料,它没有二话,也不犹疑,只从容地往密草中闪去,两名亲信紧随其后,其余猫部下依次跟上,一下跑个精光。高羊茅重新合上了,遮住了野猫队伍的踪影。

只有睡不着,满口是坚果,它还不敢相信,这么的快活,就要散场。另一方面,先见过了猫,接着外形和自己一致的狗出现在眼前,使它头脑出现了混淆。“我是谁,我是刚才那些猫中的一员,或者我是这样的一条狗?啊,我到底是谁?”它想着。于是在出其不意的袭击中,空有一副好身手却愣在原地。猫首领在撤退中,曾经嘴角带着冷笑,轻蔑地往后瞥去一眼,正见到一条狗强悍地扑过来,睡不着被它掀翻,被狠狠地按在地上,嘴里一半的坚果滚了出来。

“喵。”睡不着在猫包里叫,猫包摆在汽车后座上,成为它暂时的牢笼。车已开上回程,开在赏金猎人的胜利大道上,黑色的田向后退去,他驶向光明前景。“喵,喵。”睡不着仍在可怜地叫。

“嘘。”他对狗形的睡不着说。他再次用目光把自己的猎狗爱抚着,并沉浸在得手的猎人才配拥有的幸福中。他夸奖它:“一击而中,干得好啊朋友!”狗发出低低的回应。狗刚才和睡不着纠缠住打滚,身上满是它的分泌物,此时目光如炬,呼吸和心跳加速,它怀着不能言语的激动心情把头伸在窗外,让夜风吹拂狗毛。

人握着方向盘,在计划几件事。要先把睡不着交到政府设立的睡不着收容所,这能让自己再获得一个官方的捉捕记录。回家后,要用从黑市买来的特制药粉给狗洗澡,自己也要洗,洗掉讨厌的分泌物。要洗车。他要在邮件里简洁有力地向好顾客报告,“由于计划周详,干得顺利,请查政府记录某某某号,确认任务已完成”,再督促好顾客在周末前支付酬金。忙完这些,天也将亮了,他将在阳光遍洒的早上爬到**睡着,再一次做琥珀中的一只小虫。

还有一件事。车门上放杂物的地方,一个密封袋子装着他的手帕。他用一只有力的手把睡不着从狗身体下正式捉住时,用另一只手拿手帕给它囫囵擦了脸,令它尝到莫大的羞辱,气得要命。手帕上如今沾满了分泌物,用他的话说,是睡不着的一个“签名”。他要像一贯做的那样,到黑市出售“签名”,顾客是彻夜赌博的人、彻夜写论文的人和通宵达旦工作的人,他们愿付高价,而他喜欢赚外快。

“嘘,不要叫了。”他把计划在脑内过了一遍,又对猫包里的囚犯说,“别对我生气,也别生自己的气。把你的零食吃掉。我们听会儿歌吧,也许你能感觉好一点。”

他打开电台,DJ在放一首二十世纪的老歌,一首在赏金猎人全盛时代整天飘**的金曲[1],粗嗓正唱道:

我们都是时代中消失的野兽

爪子折断了,尾巴老了

头也低下了,背怎么也弓起来了

于是我们鞠了一个躬

接着,我们消失了

[1] 艾伦·金斯堡的诗《美国的改变》中描写了五美分镍币,镍币一面有美国野牛:头抵着弧线形的永恒,倾斜的前额在下,长毛的肩部肌肉叠起/底下的肌肉,先知的头颅,深深鞠躬/时代中消失的野兽,灰白色身子已磨平的褶皱。在赏金猎人全盛时代,一位二流的民谣歌手把诗改编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