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年末,我要回家乡,坐上火车,车往冷的方向开,我目睹车窗外的风景从软变到硬,颜色一丝一丝抽光,不断接近僵死状态。太阳在田野的远端落下去,我最后看见的树、大湖、山丘和小房子,全是黑白色。它们在冷风中冻住了,一副万事已经告终的样子,仿佛当我们的列车开走后,即使明天太阳重新升起,即使暖风再次吹送,它们也不会恢复生命力了。
天彻底黑了,我在硬邦邦的座位上哄自己入睡,我靠回想家的模样摆脱现实,但我离家已久,不能诚实地描画它的细节,被排斥在只能遥望它的地方。另一方面,铁轨在身下震动,人们在过道上来回走,粗鲁地碰撞我的头和肩膀,没人停下来说声对不起,我也不在乎,在那种时间和地点要求道德,是不明智的。于是可想而知,很难睡着,我把帽子往下压了又压,帽檐投下更大幅的阴影。
就在那天早晨,我还没有十分确定要出门,过了中午,我拎起一个旅行袋匆匆离开。“去火车站。”对出租车司机发出指令后,我在路上用手机查询车次。之后的事也干得老练,在火车站,我拨开犹犹豫豫的人、聊着天的人、携带大包小包的人,直线穿过候车大厅,经过检票口,跑上站台,刚把自己安顿在列车的餐车上,车就大喘一口气,缓缓驶离车站。一位列车员当时正站在我面前,我当然就向他提出补票,但一等我把他上下看清,立即后悔了。
列车员穿戴得很不整齐,蓝制服看来有三五年没有脱下过,因而永远脱不下来,已经被身体粘住了,成为最外层的皮肤。他表情呆滞,停在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上,笑容由嘴角扬起的弧度牢牢挂住,任他怎么动也掉不下来。和不变的表情相反,身体其余部分在抽搐,从制服上抖下灰尘。他既脏又混乱,周身散发腐烂中的不祥气味,你可以说他受过迫害,曾经被什么人提住脚,倒悬着探进地狱的一汪脓液里蘸了一蘸,差一点溶解在那里,但行刑的人又想起他在人间还有用,因此把他拿出来放到我面前。我在快速奔跑后看到他、闻到他,快吐了。
他听到我的话,把头的角度连调好几次,让转不动的眼珠对准我,一字一顿循环发问:“什么?你去哪里?哪一站?啊,什么?补票?”简单的工作也让他心力交瘁,但最终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手揣进制服口袋,又呆了片刻,等脑中指示该干什么的程序走完,摸出一张车票来。我看着他的短指头,指甲粗糙,里面嵌满深黑色污垢,手指头在惊恐地颤抖。破车票也好不到哪里去,肮脏极了,四只角像死去动物的耳朵打着不可复原的弯。我以为是被人用过又丢掉的作废票子,凑近看清楚了,车票没问题,正正好好是我的目的地。还能怎样呢,我赶快付了钱,往前方车厢走去。走了两步忍不住回过头,我看到,列车员在行动时分明更可怕了。他弄出很大的动静,身体不协调地来回撞击两边座位,每撞一次,头往相反方向弹跳,人则前进一步,就那样与我路线相反地往后方车厢缓缓挪动。他曾在哪里被谁修理成这样,我不知道,不过,我清楚另一件事,最好放过旅途中的怪客,追究底细是危险的。我转过头,一直向我的车厢走,找到了座位。
我们的车开得不顺利。你肯定认识一种人,他们即使对着你的背影也坚持把话说完,就像那样的情形,一个固执的讯息顺着蛛网似的铁轨追上各路列车,它告诉列车以及上面的旅客,全国铁路网正满负荷运转,延误不可避免。收到讯息后,我们的车很快把时刻表抛下了,一路走走停停。铁轨上有条规则:在同一条铁轨上,当等级更高、速度更快的列车从后方驶近,前面慢速行驶的列车要停站,或半路进入待避线,让快车行驶到前面去,自己再发车。我失算了,坐上了老牛破车,我们停在一些鬼地方,无所事事中一等就是十几分钟,有时超过半小时,直到另一列火车像射偏的子弹,呼啸着撵上我们又扑向前方,我们才重新出发。半梦半醒中,我有些焦灼,原定将在第二天中午到站,是绝无可能了。
身体忽然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接着我撞到了什么,稍微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歪着脖子,把头枕在了邻座人的肩上。我马上收回头,摆正上半身。原来在某一刻我睡过去了。
下半夜的整节车厢静得出奇,前后车厢也是如此,我们的过道上不再有旅客走动,一会儿推来一会儿又推走的售卖叫人作呕的小食品推车也不见了。没人说话,没人移动,乘客全歪倒在各自座位上,大部分姿势古怪,少部分人丑陋,仿佛在一瞬间每个人的意识被从肉体中抽光,倒下去时身体还来不及摆出合理的样子。列车本身也安静着,我们又一次停在铁轨上一动不动。
我用力看向窗外。黄昏时,在夕阳斜照下,尽管当时的风景已经丧失活力,至少还有实感,列举得出是哪些元素构成窗外了无生气的画面。而此时,我们大概正在某个荒郊野岭待避,车窗外一无所有,只有一大团超越常规的浓黑,它的势力范围成谜,阴险地藏起了好大一片具体的世界,替换上了一种抽象的静寂。阴暗。死气沉沉。
我毕竟从浓黑中看到了什么。我自己。车内亮着灯,玻璃上映出我浮肿的下半张脸,在它上面,一双眼睛悬挂在棒球帽制造的黑影中,惊疑不定地闪烁,那眼神属于亡命之徒。那真的是我现在的样子吗?像应激反应让手碰到火马上缩回来那样,我立刻让视线移开,于是第一次看到了邻座的人。比起夜幕、一片昏睡的旅客和我自己的模样,更叫我吃惊的是这个人。下午当我坐下来时,身边靠窗的座位空着,硬座的间距狭窄,我睡着时腿紧贴住前排椅背。他是谁?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晚上好。”他说。
他这人看起来精神很好,尤其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氛围中。他穿一件便于行动的有军人风格的短外套,金属扣子闪着三两点微光。和我遮起半张脸相反,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额头,头发全部向后梳理,额头完全露出来,较大规模地反射车厢里昏暗的灯光,再加上纽扣上的微光,这使我们相连的两个座位如同黑暗中被聚光灯照亮的一小块舞台。他凭这副咄咄逼人,又游刃有余地驾驭气势的样子,去到哪里,那里的人就该把皮绷紧,小心对付。我们实际上挨得很近,他靠近我的一只手撑在座椅扶手上,另一只搁在腿上,手腕露在袖子外,手背上浮凸几条曲折的青色静脉,两只手都有随时做点什么的打算。他早就这样向我拧转了身体,耐心地等我注意到他。
“你听到了吗,这里真安静。你在早上怎么能想到路上会发生什么,人都是一出门就身不由己。”他又说。
他的声音不大,但也像他的外表一样集中,他不怕说了什么别人却不注意听。我打心眼里不想和他说话。我又看了一眼窗外,如一条活鱼被斩去了头尾,我们的来程和去路在这里被切掉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了。这提醒我,不能不应付当下专门针对我发生的事。
“你是谁,你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你最好下车。”
“什么?”
“你上错车了。”他说。
“你是谁?”我又问。我想他最有可能是乘警,最好仅仅是这样,一个没穿制服的乘警,半夜来找可疑的人麻烦,也许敲点竹杠。我说:“我有车票。”
“车票?不,不是这个意思。”他亮明身份,“我是这趟车的清理员。”
“清理什么?”
“也可以算,扳道工。”他换了一个词。
“扳道工?”
“或者说筛选员。”
“清理或筛选什么?”
“这样说,我是一个在列车上做平衡的人。”他兜了一圈,找到了最喜欢的称呼。
平衡什么,我又想问。但他掌心继续撑在座椅扶手上,抬起几根主要的手指阻止我,并办到了。“做平衡的意思是,一列车要是有它适当的乘客,就不会出差错。乘上车的人,必须整体是适当的,这就是平衡,平衡的列车有正常的命运,大家会平平稳稳地到达目的地。”
“列车不平衡会怎么样,你是说,车翻掉,大家死?”我发现自己的提问嵌在他故意留出的空格中,因为他马上说,“也许。”
“一些车会发生事故,就像你说的。也有比死更不好的情况,车安全地到达目的地,但坐过这列车的每个人从今以后都会倒霉。”他又说。
“他们死,或倒霉。就因为车上多了些人?”
“不适当的人。”
这像笑话,我发笑了,干枯的笑声从胸腔里挤出来,刺得喉咙发疼。
他用沉静的态度等我虚张声势地笑完,提议道:“你应该问问我,什么人是不适当的乘客。”
我拒绝问。
他料想到了,自动说:“按一般的分类标准来说,一列火车上,有好人,有坏人。有聪慧机敏的人,有愚蠢乏味的人。有心地善良的人,有卑鄙残忍的人。一些人是人,一些人半人半鬼。看起来人都长得差不多,但就是有这种人有那种人,人们全被火车装起来,开来开去。火车很像是人类的混合器,不觉得吗?我还要告诉你,火车上总有某些人。你肯定听说过,火车或飞机上必定有医生,广播一呼唤,‘这里需要一位医生。’他们就会从某个座位冒出来,说,‘我就是!’你想没想过呢,火车上面也必定有杀人犯,每一列火车上都有,只是杀人犯不会像医生站起来宣布‘我就是’。”
“行了。”我打断他。
“啊,放松点。”他继续连绵不绝地说,“我们再来分分类。杀人犯和杀人犯不同。有的很久以前就杀过人,已经付出代价,服完了刑。有的人正准备成为凶手,他心里不住盘算‘我该如何引他上当’‘该用哪把刀子,戳进他身上的哪里’‘血会不会弄脏我的衣服’?一边乘着列车越来越靠近被害者住的地方。最后还有一种人,他是在逃犯!他刚刚杀了人,头脑中印象还很深,眼睛一闭就能重回现场,觉睡得不好……”
“行了。”我又说。
“好人中混入坏人,清白的人中混入杀人犯,这就是我要讲的,列车是人类混合器,车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该有,但混合在一起必须是适当的。别动!”他出手如闪电,突然紧扣住我的手腕,“让我们把规律讲清楚,免得你没有意思地争起来,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我们不以好坏为标准。平衡不以这个为标准。有时候,车上临时多一个好人也不行,多一个恶人也不行,都打破了平衡。不平衡的因素就该被剔除,明白吗?”
“我听不懂。”我在可悲的对待中戏剧化地叫嚷,同时拼命地抽回手,手腕被他折磨了一会儿,感觉在燃烧。纠缠得够久了,我向过道那边低下头,把上半身贴近大腿,从座位底下拉出旅行袋,“你的职业是疯子。想坐在这里搞平衡?搞吧!”
我刚把旅行袋抓牢,听见身后的过道上传来声音,我还弯着腰,顺势看去,全身不由得僵硬了,维持那个姿势动弹不得。我首先看到一团挪动的灰尘,之中有一截跳舞的蓝裤子,视线往上移一点,它穿在帮我补票的列车员的身上,这套制服比下午我看见时更不像话了,人也是。列车员迈开疯魔的步伐,一晃三摇,身体一次次来回撞击两边座位,靠那股反作用力获得前进的动力,每撞一下,他的头还是往相反方向弹跳,脸上凝固着木偶式的呆笑。他不时碰到旅客伸出座椅的手脚和头颅,把它们撞得飞起来再跌落,蹊跷的是没有一个人醒来,或至少在昏睡中做出反应。这怪汉正穿越悄无声息的旅客,向我靠近。
趁我出神,做平衡的人从侧面发起袭击,他的力气大到惊人,我感到在火车里遭遇了一场车祸,被一辆大汽车又快又猛地撞出座位,马上又被对面座位和地面连抡两下,做平衡的人一刻不松懈,跟着跳到我身上,再度多次暴击我的头、肋骨和腹部,一道疼痛波浪在我全身来回滚动。“还有别人?”在他停手观察我是否还应该再挨几下的空当,我气喘吁吁地问,嘴里黏糊糊的,每个字被吐出时都受到了阻力。
他一下就听懂了意思,可以说颇为怜悯地回答我:“对,还有别的杀人犯,在这车上。不过他们是适当的人,应该顺利到站。”
“而我是不适当的?你要……剔除我?”
“不是因为你做的事,而是为了平衡……现在你舒服一点了吗?”他的问题可能指向我的身体,也可能指向我的心情。是啊,好像都好点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提着旅行袋在过道里勉强站直了,挨过揍的地方同时在发肿,我的体积一定变大了,整个人很不灵活。我被堵在那两个人之间,听他们的命令行事。我们开始列队前进。做平衡的人走在我前面,列车员走在我身后。他们押解我,往最后一节车厢走去。
“还有多久?”半路上做平衡的人发问,问题经过我,跑到列车员那里。
“十,分,钟。”摇摆行进中的列车员回答,他说的第一个字在我耳朵左后侧响起,隔了一会儿第二个字在右后侧响起,第三个字又回到了左后侧。
“他杂(怎)么了?”我的嘴巴很痛,说话含混不清。
“他的车上曾出现了一个不适当的乘客。”做平衡的人说。
“他当时是列车员?”
“那时他是全世界最亲切的列车员。”
“有这个评选?”
“假如有这个评选的话。”
“胡(后)来?”我问。
“现在他是我的助手。”中间显然发生了重大事故,但被做平衡的人略去了。
“他倒了你说的辣(那)种霉?”我问。
“差……”列车员先说。
“还有那列车上的其他人,后来也都很不幸。”做平衡的人说。
“不……多。”列车员继续把话说完。
不久,我们站在了车尾。做平衡的人和我先停下。列车员也用复杂的方式停住了,他的头还偏向一边,在停步后头一格格转动,最终竖立起来。随后他突然伶俐地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截金属,光芒闪进我肿胀的眼睛里,是那种火车上使用的内孔为六角形或三角形的钥匙。他握着钥匙一次就成功地塞进锁孔,接着一扭。以他周身抖动的程度来说,这套动作完成得过于流畅,叫我相信他前半生确实重复做过无数次,这动作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即使变成行尸走肉也能精确地再次办到。然而等他退开一步,又回到了鬼样子,一个迟钝的、不完整的但好像拥有纯真喜悦的生物,用仅剩的命奔驰在铁道线上。
做平衡的人接替列车员的位置,他身体稍向后仰,用攻击过我的手轻松地打开车门。顿时,从车厢外涌进来海上惊涛怒浪,或者是大草原虎啸狮吼般的巨响,宣告那是一个非人世界,将会搅碎任何走进它的人,不论那人是自动走进去,还是被遗弃到其中。做平衡的人在这骇人的声浪中,保持了舞台剧主演清晰的发音:“我们还要待避几分钟,到此为止,请下车,朋友。”
我踌躇地站着,搞不清是车里还是车外更可怕。
“请下车,前面没有你要去的地方。”
“外面……我要去哪里?”
做平衡的人不答,有礼貌地又示意了一下车外,似乎在说,你下去走走自己就会明白。就在我将动未动时,列车员突然看到了什么,他滑稽而可怖地转向他的乘客们,于是,做平衡的人精神很好的脸、我被打破的脸都跟着他转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车厢里看。乘客们一个两个地蠕动着,伸展四肢扭动脖子,正从无意识状态中集体苏醒过来。
一盒软绵绵的蚕。我这样想着,跨出了列车。
一开始,既然是逃跑,我本能地顺着铁轨往后跑。从车厢里看起来外面是一团浓黑,走进去才发现其中白光点点,原来下起了在车里看不见的大雪。狂风把雪花绞成碎浪,往我身上猛烈拍打,我晃得像一艘破船。风粗鲁地摸遍我全身,辨认我。它很不喜欢或者说太喜欢我的耳朵,吹得双耳快从头的两边起飞,它还钻进我的头发,贴着头皮从我的发根之间吹过去,让我的整颗头如同浸在冰水里。棒球帽?它大概掉在我挨揍的地方,在我挣扎时滚到某个座位底下,浑身沾满了秽物,代替我偷渡到远方。只有旅行袋还紧紧拎在手中,里面装着几十捆硬邦邦的现钞,我每跑一步,风就把它们抓起一次,戏谑地掂掂分量,再恶意地松手使它们摔在我的小腿上,激起一阵疼痛。这是我从我来自的世界中唯一带走的东西了,我当时毫不知情,在我要去的地方,它们没有用处。我又想到帽子,帽子毕竟掉了,我这个对于列车据说是不适当的人的随身物品留在那儿,此事是适当的吗?它会导致微小的失衡,给上面的乘客带来一点点不幸吗?
冷风,雪,湿滑的铁轨,变着花样戏弄我,我的双脚带着头脑混乱不堪地跑了一会儿。忽听背后有喊声。我对自己说不要看,却情不自禁地回身一望。只见做平衡的人半站在车厢外,在浓黑中唯独他的身体被白光勾勒出一圈轮廓,他一只手拉着门边的扶手,另一只手笔直伸展,像一只风信鸡指向某处。我立刻深信不疑,转了九十度,沿着他指示的方向,与铁轨垂直地又跑起来。几分钟后,等待中的快车来了,它轰隆隆的声音像一颗子弹从左到右贯穿我身后的雪夜,再过几分钟,抛下我的慢车也从待避线出发了,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往它的前方驶去。
做平衡的人是对的,在逃犯应该垂直于铁轨逃跑。铁轨将许多有活力的城镇串联起来,消息和警力能在它们之间方便地移动。顺铁轨逃跑容易被抓。而离开它们越远,越有机会到达无名之地,把自己藏好。雪地渐渐厚了,我先是跑,接着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先来的大雪把我的两行脚印留下,后来的大雪填埋住它们。虽然路上只有我移动的痕迹,但我不是一个人,每次眨眼时,躺在鲜血中的尸体就会出现,睁开眼,大风裹着大雪在四野乱舞,接着闭上眼睛,尸体再度出现。我的每一次眨眼,都带去一些古埃及人的防腐香料,为那具尸体保鲜,死尸最终在我的记忆中复活并变得比死前更自由了。是他的意志,或是我自己的意志,使我们密不可分,他可以随我到处行动了,用鲜血恫吓我,发出咯咯的笑声,嘲笑我虽然胜利了,但不是赢家。
我的确杀了一个人。在长时间被他步步紧逼后,积累的怒气让我非常突然地动手了。等我找回控制力,他已经躺在地上,眼睛直瞪着我,喉头发出最后几声“咕咕咕”,他身体里的鲜血转移到外面,颜色那么浓烈,流淌得那么热情,像他以生命为代价创作了一幅闻起来很腥的画,随着画的完成,他死了。我扔掉刀子,草草地翻找房间,我们用不法手段共同搞来的钱,仍藏在老地方,我带上它们离开。
这之后,我辗转了几个住处,常因一点点不好的预感就滑脚开溜,最后搬到市郊一间廉价出租房里,在那里住了最长的一段日子。我找到了爱好。我整天待在房里,房间的地板上遍布方便食品的包装袋、烟蒂、用过的纸巾、啤酒罐,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盘腿坐在垃圾中,认真观看电视上的新闻频道。由于数周来不放过大小新闻,我变得比谁都清楚各处正在发生的事。“说点重要的事。还有什么?这条不是昨天说过了吗?没了吗?就这样?”从第一条新闻开播,直到最后一条新闻结束,我经常在心里对主播说话,有几次真的说出了声。一开始我很难说明这种心情,我看起来像在期待案情败露。
那天,午间新闻进入后半段,终于播出了关于我的案件,是尸体的气味招来邻居,他敲了一阵门后迟疑地报了警,主播用平静的语气描述了尸体的状况。通过一段时间密集地看电视,我发现杀人案是和天气预报差不多普通的内容,每天都能看到,因此我能理解新闻完全不把凶手可能也在看电视当回事,他们知无不言地公布了警方对凶手的推测,内容相当准确。当主播台的灯光暗下来,我呼出了一口气,脚踩食物残渣,从电视机前站起身。那一刻我审视自己,我不是个好人,可也绝对不是一个典型的狂徒,只是重来一次,也得杀了那个人。因此我说服自己向一种公平的法则臣服:假如认定自己对别人做的事是出于无可奈何,那么对于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随便什么命运,也只好接受。随之,我就明白了,我看电视并不是在期待案情败露,而是作为渺小的人,期待命运不要把我搁置起来,我急于向强大的力量曲下双膝,再任凭它摆布。我拿上一直放在墙角的旅行袋,就这样走出了门。
我远离铁轨,在雪地跋涉一夜,天亮前,来到一个偏僻村庄,居住者是一小群被世界遗弃的静悄悄的人,当我走进去时,无人向我表示欢迎或拒绝,我选了一间空屋,和我的尸体同伴躺到**,做着噩梦却也睡熟了。我刚来时,以为稍微躲藏几天就将离开,但到今天为止,已经忍耐地度过了两年。村庄及其周围终年被冰雪冻住,任何东西你去碰一碰它,它才会稍有动静,但一丝生气立刻就会消散。向村庄的外边远眺,四面八方也都被白色覆盖,除了狂飞乱舞的雪花,没有移动的事物,只有从我来的方向,偶尔传来仿佛在召唤我去的火车微弱的鸣笛声。但我不能离开这里,一旦走出这条待避线,恐怕下一站就会是我人生的终点站。
这里的太阳隔很久才会升起落下,日照好的时候,我和静悄悄的人们一个接一个从各自的屋子里钻出来,站在一大片虚无的空地上,彼此远离,绝不说话,共同看遥远处的颜色泛白的太阳。太阳在我们身后照出很长的影子,拖在雪地上。每个人拥有的影子数量不一。我有两条,我的,和我杀过的人。有的人有三条、四条、五条。白太阳把每个人背负的罪恶照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