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三刻前,准备工作以合乎规范的方式做好了,各部门工作人员在岗位上接受主管最后一遍检查。在更早的时候,大家开过晨会,分配好工作,明确当天的热门商品、时段促销品和减价处理品。一切准备就绪。超市大门于十点钟准时打开,第一批顾客进来了,通过门口后,马上分道扬镳,走到由陈列台、货架、冰柜区隔出来的大道与小径上。
她在超市当小时工第二年了,轮流在各部门工作,最常被派到的活儿是促销,一整天站在必经要道旁,以试吃品招徕顾客。她在生鲜部给顾客炸鲑鱼和猪排。在调味料部把酱油、蒜泥酱、花生酱倒进碟子里,还提供蘸取用的小食品。在烘焙部把蛋糕、面包切成小块,漂亮地陈列出来。在蔬果部摆弄五颜六色的瓜果蔬菜。他们自称“试吃员”的这份工作,要求勤快、很有精神地对人笑,还要有感染力地念出促销信息。
最近她当的是零食部的试吃员。她直到开门前两分钟才把橙色头套戴好,那是一个用制作玩偶的材料做的中空的头套,长长弯弯的,形状像弦月,她把圆鼓鼓的脸埋进头套,几秒钟后,脸从中间偏下部位的一个圆洞中重新露出来,头套上半部分俏皮地伸得有点高,人们从超市远处也能看到她。她的围裙上也别了两枚这种形状的胸针。身边小桌子上的四个小盒子里,则分别浅浅放了一把这种形状的零食,有四种颜色:像头套那样的橙色、黄色、有绿色杂点的橙色和较浅的黄色。她负责推销的商品是柿种,一种因为样子像柿子的种子而得名的米制小点心。
“古田社出品,好吃的柿种。原味、蛋黄酱、芥末和奶酪味。四种口味礼盒装。”一有人走到小桌子附近,她就用愉快的声音做推销。
早上的零食部冷冷清清,进来采买的顾客基本是全职主妇,她们主要冲着生鲜食品,其次是乳制品和杂货而来。但到了下午三点以后至晚上,零食部就吃香了。必定有放学的孩子,还有不怎么做饭专门喜欢买快餐食品和零嘴的年轻人,他们经过小桌子,顺手拈起几颗吃一吃,无论添上多少回,试吃盒子都会被扫空。一些人的头速度很快地凑近来,从盒子里掳走零食,又迅疾地离开小桌子,使她觉得自己像是招呼滑溜溜的海豹来吃食的驯兽员。
上午即便没什么人,她也如常卖力地吆喝。她叫自己不要那么卖力,但总是控制不住。她想正因为自己干这个干得很有劲头,所以人家老是叫自己干这个。不过柿种,她不讨厌,可以热情地为它叫喊。中午轮到她休息的时候,她把头套摘下来暂时交给零食部主管,中年主管有点害羞地戴好,他的身高使他变成一个柿种巨人,代替她,庄严而亲切地看守试吃桌。她和要好的同事在休息室吃午饭时,从发际线到两边脸颊上还留着一圈圆圆的头套印子。
同事也是小时工,她们几乎同时进入这间超市,这两年由于经济不好,工作岗位数量锐减,她们没办法转为更有保障的正式员工,就把小时工一直干了下来。这周,同事是曲奇试吃员,上班时要戏剧化地戴一串曲奇大项链。一根染成金色的粗绳,上面挂着超大的香草圈、小甜心、加仑子脆饼等几种曲奇模型。吃饭时她摘掉了项链,露出朴素的制服前胸。
“那个人今天又来了?”曲奇试吃员问她。
她把下巴抵到锁骨之间再抬起来,幅度极限大地点了头。
“没有错吗?”
“绝对。”她说。
那个人,在柿种试吃的第一天早晨就来了。他出现在她正前方,在三十米外过道另一头卖拖把的地方,他们中间横亘一片暂时萧条的销售区域,他安静地站着,样子是在直视柿种试吃桌。他身上是件比身材大一号的连帽运动衫,帽子搭在背后不用,另戴一顶白色棒球帽,拗得过弯的帽檐给额头增添了神秘感。她刚注意到他,突然,他长腿一动,向这里走来,几步就缩短了距离。走路姿势像她以前十分了解的一种人,由于某种原因别人常替他拿东西,他习惯于空手矫捷地行动。而略低着的头和耸起的肩,说明他想避免引起他人注意。可能是细节,譬如垂在胸前的两条帽绳,它们随着身体激烈地左右摇摆,但更可能是整体,是他的全身上下一起迷惑了她,叫她移不开眼睛。终于她想起要推销,刚说了半句“古田社出品,好吃……”那个人已从遥远的地方扑到小桌子前,把手悬在四格试吃盒上犹豫不决。她马上点着盒子巴结地介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原味、蛋黄酱味、芥末味、奶酪味。”
“嗯。”那个人回应,用黑是黑、白是白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顿时,如树影拂过树下睡着的少女并唤醒了她,叫她不知所措了。
到他站在身边时,她才发现,因为瘦,从远处看他就像变高了似的,实际只是高个子中的普通高。光光的、透亮的耳朵贴紧帽子下边伸出来。帽子底下,他皮肤好,脸色却不好,眼睛下有稍许眼袋,显得很困很累。一颗柿种被他投入嘴里,咔嚓咔嚓地嚼,他那瘦到只有薄薄一层的脸颊清楚地表现出柿种从完整到不见的过程。随后,他把其余三种口味各取一两颗捏在手里,似点头非点头地动了一下脑袋,像对她的服务表示感谢,便虚握着装了零食的拳头迈动长腿走开了。去时选择了另一条人烟稀少的过道,快步消失在洋酒展示架尽头,只把浓重的烟味留下了片刻。
这以后,那个人每天都来吃柿种,有时一天来一次,有时一天来两次,不是在没人的时候来,就是完全相反地在大批嗷嗷待哺的海豹顾客涌过来的时候来,两种情况都掩护了他。他每次都在不同的过道上出现,又快又警觉,走过来吃上几颗,再拿走几颗,就从另一条过道神不知鬼不觉且又从容地离开了。
“那个人喜欢哪种口味?”曲奇试吃员问。
“原味和芥末味,芥末第一。”但她否定了谈话方向,“这不是重点。”
“重点——”曲奇试吃员说,“柿种爱好者,只是一个非常非常像‘他’的人。”
“真是他呀。”她说。
“A.组合的队长?”
“Arcturus[1]的队长。”她精确地说。
“嗤,”曲奇试吃员笑说,“这不可能。”
“喏,队长的鼻子和嘴巴的线条是这样的。”她使手中的勺子离开便当,在空中比画起来。十几年前,作为Arcturus组合的忠实粉丝,她重复看过他们千千万万的照片视频、很多现场演出,每晚睡前还要在心里把他们的样子过一遍,把自己编到和他们谈恋爱的浪漫故事里去,所以绝对不会有错。“队长眼睛的形状是这样,垂下眼时睫毛翘成这个角度。皮肤晒得很黑,不怎么化妆,出来一会儿胡子立刻长出来两毫米,弄得嘴唇上面和下巴老是青青的。那个人就长这样子。”
对方踏实地吃着午饭。
曲奇试吃员的午饭是以员工价向超市购买的厚切猪排饭便当,她吃咖喱鸡肉便当。今天她不能好好吃饭了,往事奔袭十几年的距离来到嘴边,使她说话比吃饭多。
“不只脸,那个人全身上下也完完全全就是队长。”她说,“我们队长平时总是这么穿,T恤,连帽运动衫,大运动裤,戴棒球帽。他有几种配色方案,灰色运动衫戴白帽子,红色运动衫戴蓝帽子,蓝色运动衫戴灰帽子,一直这样的,从出道时的小少年到最后没变过。还抽很多烟,被拍到的次数太多了,一些节目讨论他,说对青少年做了不好的示范。但可能他那种随便的派头,一看就不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就算是随便,也好像是有整体感的、没有漏洞的那种随便,是最高等级的随便,粉涂太厚同时想装潇洒的别的偶像比不了,结果抽烟也被大家奇怪地容忍了。他人气也是组合里最高,迷他的孩子们像早晨我们货架上的鸡蛋一样密密麻麻。唉,这样一想,换成现在我也会最喜欢他。”
“但你迷的是其他人?”
“我喜欢主唱。”
“队长不是主唱?”
“队长负责rap。是个很好的rapper。因为人气高,和成员在台上一起表演一首歌时,会有奇怪的画面。别人都在唱歌,他先是在那儿晃来晃去,似乎是无所事事,到了他的部分,他嘴巴很快地念了什么,下面的孩子立刻就‘啊啊啊队长!’地大叫,把他声音盖住。他念完这段rap又晃来晃去,再度显得无所事事。直到整首歌快唱完前,又到了他的部分,他再念了什么,同时比一比手势,但下面又是‘啊啊啊队长!’地大叫。接着,台上所有成员一起摆姿势,歌就结束了,这让他从头到尾好像没发出过声音,只在舞台上比了两下手势,有点莫名其妙,但又是合情合理的。”她屈起另一只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模仿了几个动作。
“你也不会少叫的,‘啊啊啊啊’,叫的是主唱的名字。”曲奇试吃员说。
“对,我们都那样。少女穷,但是嗓子响力气大,也讲义气,绝对不能让喜欢的人得到的呼喊声小于别人。”
“可是以前傻,没发现那么爱队长,现在爱觉醒了。”
“嗯,小时候真的没有特别注意他,眼里只看着我的主唱大人,把他们的海报贴在床旁边,每天看主唱三百次。没想到,其实当时也清楚地看到了旁边的队长,还把队长留在了心里。”她用比过手势的那只手戳戳心,继续说,“不单是长得帅,队长也是很不错的人。这点是现在,也就是刚刚,才明白过来的。”
“什么方面?”
“他做其他事也是,像在舞台上演出那样。一群人一起接受采访,一起拍照片,不是总有人喜欢说最多话,或是卡住最好的位置吗,我们促销商品不放在好地方就不会被注意到,两种情况是一样的。但他都自愿站在边上,看起来在闲晃,不爱说话,不抢风头的,可要是一说话就能说得很好。可能在闲晃中更有空看清事实,说得到位,还很激励人。现在没有这种人。现在的明星都不行。”她问,“你呢,那时候真没一个偶像吗?”
“我那时候被看得很紧。”曲奇试吃员说。
“好孩子。那么疯狂少女的幸福,你不知道。”她说。
“好孩子,一直听话地读书做功课,最后在这里叫卖东西。”
“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
“但愿那时候能带上你玩,你既玩到了,现在也能卖曲奇。”
“是啊。”曲奇试吃员无可奈何地同意,又说,“不过,虽然一个劲地念书,队长这个人我多少有印象,接了很多广告代言不是吗?电视上,报纸上,高楼大厦的楼顶上。我每周去补习中心三次,经过一个广场,队长在最醒目的地方,一张很大很大的画面上,手里拿着某种吃的,叫所有少男少女必须看到他,看了第一眼还会看第二眼,下次经过又再看他第三眼第四眼。搞不好我当时也挺喜欢他的。”
“就是柿种呀。”
“哦?”
“他手里拿的,‘咔嚓咔嚓’,你不记得吗?还拍了一支电视广告,前面他一声不响,直到最后才拿着柿种用异常严肃的态度说‘咔嚓咔嚓’,然后,天哪!哪怕看了一万遍心跳还是快停了,因为他露出牙齿帅气一笑。那个牌子立刻狂销了。”
“啊,有的,‘咔嚓咔嚓’。”曲奇试吃员也想起来了。
“以前,柿种是下酒菜,男人们喝一杯时嚼一嚼,队长一代言,从此也成为年轻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吃的小零食。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队长,不过他们也吃柿种,同时说着以前明星土。反正,广告真是太红了,队长接受采访时不免被问到,他做了一个有名的回答。只要有可能,他就不会撇开集体谈个人。他说:因为我们Arcturus,请大家永远记得意思是大角星,是一颗比太阳更明亮的橙色巨星,所以接了包装也是橙色的产品广告,理由只有这个。这句话第一次强调了橙色和Arcturus的关系,它后来被视为划分前A时代与后A时代的分割线,前A时代还有不少同级别的竞争对手,到了大规模使用橙色的后A时代,Arcturus扫清全部对手,站上巅峰——怎么啦,不要笑我,至少在当时我们自己觉得,喜欢的人是天下第一!队长说了这句话后,以前是普通颜色的橙色不得了了,柿种也变成有特殊意义的零食,我们经常做橙色海报,送橙色礼物给他们,送去的吃的东西里一定包括了柿种。当时最最有气氛的事,到现在也觉得很不错,但再怎么也不会重新经历的事,应该就是我们的现场应援从此开始统一使用橙色,只要看到台下一大片橙色,那就是我们,里面就有我啊!”
“就是演唱会上举牌子,打着灯,晃来晃去地狂喊狂叫的疯子们?”
“是的!所以现在做试吃员才那么厉害。只要一让我戴上什么头套,或是手里举块牌子,就控制不住地热情起来,多么害羞的话也能喊得很大声。”
“多亏了Arcturus。”
“可不是。”
“嗤,”曲奇试吃员又一次笑说,“但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长得像,衣服风格一样,吃橙色的柿种,那也不是他。”
“你的想法太世俗了。”她说。
“队长不是在交通事故中死了吗?有多久,十年前?”
“对的。”
“……”
“十年前的夏天,先从电台听到消息,接着电视新闻里也播了,再接着消息不断更新,相互矛盾,一会儿说很糟,一会儿说情况还可以,大家应该乐观地等,等到第二天中午,经纪公司正式确认了死亡。啊,晴天霹雳!车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大车碾成另一种形状,其实队长立刻就不行了,倒没有吃太久的苦,经纪公司在盘算商业利益而没有马上公布情况。就要说到心碎的地方了……”
“这时还没心碎?”曲奇试吃员问。
“没有。这时大家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分开着,正被晴天霹雳弄得很惊奇。要碰了面一起心碎。粉丝如果不在一起,做什么事都没意思。好,大家聚在一起了,那天是队长的出殡日,场面是轰动性的。你在电视上见过?有点印象?一清早,我们等在殡仪馆外面,不断有人加入,后来据新闻报道,到中午时两三万人占据了几条主要街道。我们站在路两边,面向中间的车道,警方开始封锁道路,因此有很长时间一部车也没有开过去,很像嘉年华花车通行前的样子,正想着说不定就是大型玩笑,说不定Arcturus全团成员将从空****的路上走来,由队长领头,向我们招手挥吻,突然,一辆警车开过去了。人群马上**起来,大家挨得很紧,人浪把我推来推去,我感到快死了。”
“而且心碎了?”曲奇试吃员问。
“不,还差一点。我感到快被挤死了。很快,第二辆车跟着警车开过来了,人浪正把我往隔离栏前一推,我几乎被挤到最前面,这样就看到了队长,他坐在灵车的副驾驶座上,不是的,是他的遗像坐在那儿,但和本人坐着感觉没有差别。队长那次罕见地穿了西装,打了领带,相当正式地出席自己的大场面,而脸上还是穿运动衫时候的熟悉的表情,有点好笑又蛮感激地看着我们,好像以前举行粉丝见面会时感谢我们来了那样。由于我正看着他,所以他也专门看着我。我们刚相互看着,还想看下去时,人浪又把我一推,我跌回到人群里,灵车开过去了。粉丝好像是一体的,前面的人看到经过的是队长的灵车,后面的人即使除了前面人的头什么都没看到,也顿时明白那是什么。车真的开过去了,突然大家都哭了。心碎就在这时候,三万人一起。”
“在电视上你们真有点夸张。但要是我在里面也一定哭,这种场面受不了。”
“铁石心肠也受不了。我们喜欢过Arcturus的人,或者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什么事情结束了的人,都东倒西歪,一个扶着另一个狂哭了。越是有模模糊糊想法的人,哭得越是厉害。又有几辆送殡的车,分别坐着队长亲友和组合成员,它们也紧跟着灵车开过去。这以后,就没东西可看了,马路又恢复了交通秩序,大家便从路上分散,回到自己家里又足足哭了一个星期,许多人学也没办法上。”
“模模糊糊地想什么?”
“就是一个很纯洁又傻气的时代从自己身上跨过去了,它结束了,我也部分死亡了——呵,大概是这样。果然,失去队长的Arcturus挣扎着再活动了一年,第二年宣布解散,成员各自发展。而我可能是以前拿出来的热情太多,亏空了,对后面冒出来的新的偶像团体,再也掏不出很多感情,以后起码没有为那些人哭过。”
曲奇试吃员早就把饭吃好了,觉得到这里应该差不多,就说:“好吧,整件事情是,你过去喜欢A.?组合,十年前组合的队长出了车祸,你在三万人里亲眼看到灵车开走了,还哭了。但是相信他现在又来逛超市?”
“这说不通?”
“你自己说。”
“我也觉得说不通。不过,你想想看,世界上的事总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实际上,最近我随便看看电视,意外看到了Arcturus主唱上了一个搞笑综艺节目,他已经走形得不好意思让人盯着他一直看了,喜欢过的人,现在不但样子不行,神态上尤其不行,他配合着别人,看主要嘉宾的眼色说话和做搞笑动作。我转了台,顺手又上网搜了组合中的其他成员,都完全变成了普通人,老的老、胖的胖,叫我不能相信从前个个是万人迷。谁能不变呢?只有死去的人。只有队长还维持了原样,一直是去世时候的年龄,没有变老,没有变丑,没有发胖,意志也没有消沉,他穿着标志性的连帽运动衫,低调地来我们超市吃他代言过的小零食,一边怀念过去。你觉得这有一点合理吧?”
“唉,我要去戴大项链了。”曲奇试吃员听到这里懒洋洋地站起来,动手收拾休息室的桌子。她追问着“一点点的合理呢?”也跟着站起来丢便当盒子。她们把椅子推入桌子下面,通过曲折的走廊走回卖场,再一次投入了廉价劳动力的工作中。
正当同事在超市的隔壁过道戴上曲奇模型大项链时,她也再一次戴上柿种头套,供脸露出的那个洞再一次正正好好卡在了她从额头到双颊的那圈圆印子上,好像是对“情况步入正轨”几个字的具体写照。她站到老地方,仍像上午那样富有活力地对顾客说着那几句话:“古田社出品,好吃的柿种。原味、蛋黄酱、芥末和奶酪味。四种口味礼盒装。”并不时往试吃盒子里添上一点柿种。
顾客明显多了,她的视线在各条过道上扫来扫去。那个人下午也会出现吧,她想。
尽管受到取笑,自己也仿佛屈服于别人从普通逻辑出发完全站得住脚的取笑,但是,单纯从人的模样上判断,她要说,自己这个始祖级别的老粉丝绝对没有认错。脸、神态以及动作,千真万确是队长本人。还有眼神,上一次,有三万人在场,它从灵车副驾驶座上放射出来,这一次来自试吃的小桌子边,两者也是一模一样的。要不是存在“普通逻辑”,根本就没有理由怀疑那个人不是队长。正像摆在身边的道理,如果一颗柿种是原味,它就不是芥末味,反过来如果是芥末味,它就不是原味。你只能相信一种事实,而不能通吃两界。曲奇试吃员认为事实是原味,但她逐渐地,更相信是芥末味。
是芥末味的。她思考,难道不能是这样吗?把橙色变成Arcturus代表色的我们富有远见的队长,改变柿种消费趋势的时尚的队长,对于自己付出过全部青春的偶像团体轻易崩塌这一事实,即使死去也抱憾的多情的队长,一种力量叫他以十年前的面貌回来了。
那力量是什么呢?她想起来了,那个把自己卷在里面推来推去的人浪是有色彩的,它呈现大角星的颜色。Arcturus,大角星,牧夫座α星,北半球夜空第一亮的恒星,全夜空第三亮的恒星,距离地球三十六光年,直径为太阳的二十一倍,是一颗K2Ⅲ型橙色巨星。——她还能默背出以前牢记的知识。
那一天,在殡仪馆外面的街道上,晴空之下,许多人带来橙色鲜花,点起橙色蜡烛,摇动橙色的应援手环,举着橙色手幅——上面写着同一句告别语“再见队长”。这片橙海忽而较为平静,微波缓摇,忽而激烈涌动并发出悲伤呐喊,像是三万个少年巫师一起举行某种巫术仪式,呼唤神话降临。浪潮訇然大响时,橙海中破开一条道路,队长坐着灵车穿海而过。这样的少年和队长,或许共同创造了奇迹。于是隔了很多年,队长归来,但这时他已经失去亲密的团员,失去生存的舞台,不再有音乐家希望被他挑中新歌,不再有产品想被他代言,也不再有粉丝围绕身边,一切都面目全非,他来到超市,寂寞地吃吃柿种。现在她觉得,这完全是说得通的。
她的目光停止移动了,那个人再一次出现,向自己走来。由于上午刚来过,现在又来,频率密集地追逐不值钱的东西,并显然被人注意到了,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没有完全笑起来,嘴巴轻轻抿着,这样更好看。摇动空空的双手,撑着宽肩膀,他超过学生、主妇、小青年,在她看来人群中最为显眼地走过来。不可思议,她现在的年纪竟然和他接近了,这些年来她经历了很多事情,对于偶像不再那么如饥似渴,和与自己一样平凡的人相爱,并在共同建设生活,因此她回应他的笑容不再像当年。像再次看到曾经很喜欢的情人,像老友重逢,也有点像是妈妈注视着放学归来的小孩,她那样迎接他。
这天之后的一天,队长也来了。再之后的一天,也来了。一直到柿种试吃活动结束。之后,没人再看到过Arcturus队长逛超市。
[1] 有支挪威黑金属乐队也叫Arcturus,成立于1991年,最近一次出新专辑是在2015年5月,专辑叫Arcturian。不过柿种试吃员不听北欧乐队或者黑金属,她迷的是本地另外一支唱流行歌曲的同名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