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拥有终身会员卡,我总是来这家健身中心上课,跟过很多位教练,有时把他们所有人融为一个人来回想。耳鼻嘴眼捏合出一个中间形状,身形取平均值,把多种性格打鸡蛋一样搅散再从中随便舀出两勺,将以上所有材料混合,组成一个教练。他们这个人和那个人,对我来说没有明显差别。但宋不同。她从健身中心离职的几年后,我往教室的落地镜子前一站,时常又可以看到她的影像,她正把身体弯过来折过去,同时向寥寥几个学生喊着口令。
只要跟宋上过一堂课,你就能发现,她和健身中心另一些瑜伽教练不一样。所有教练都能做高难度动作,将身体极限弯折,或是从前面或是从后面,把双脚不可思议地抬到头上去。但别人这么做,是在调整身体各部分的相对位置,还将手脚看成手脚,肩背看成肩背;宋的态度不像是对待血肉之躯,她物化了身体各部分,更像是主妇在瑜伽垫上折一件晒好的衣服,袖子贴后背,领口和下摆对齐,最后胸背腹叠到一起去。也像清洁工折一块半破的抹布,办公室职员将无聊的文件随便折折。她公事公办,既无痛苦也无不便,随意地就把身体某几处不相干的地方合并起来,然后像是主妇、清洁工、办公室职员觉得手里的东西折得不好,决心重折,她把身体打开,马上又在下一个动作中把自己折出新花样。一节课中,她这样反反复复,折折叠叠。
她的瑜伽水平的确很高,可她的课程最为滞销,和我一样属意她的学生老实说没几个。我选择她的原因是,她不会打扰我,我正好趴在地上休息休息。而这恰是许多人尝试一次后,再也不选她课的理由。“宋?这位老师不太好理解啊!她喜欢自己玩自己的,假如出钱看表演,那是不错,要向她学点东西就指望不上了。我认为,健身中心请外籍教练还应该慎重,我们自己不是就有许多亲切的好老师吗?”我几次听到叛变的学员在更衣室里议论她,蛮多人附和的。
宋是外国人。一个折叠国公民。最近我去她的祖国走了一趟,一些旧事涌上心头。
在机关重重的折叠国的第一晚,我刚用钥匙打开旅馆房间门,又把它关上了,拖着行李去找老板交涉。来之前做了心理建设,听说在折叠国,这个发明了折叠伞、扇子和伸缩鱼竿的国度中,万事万物都很小,得将就才行,但是房间之狭窄,还是让我难以接受,我不相信在床、椅子、书桌、床边柜之间的几道缝缝里,一个疲惫的游客能把自己安顿好。
旅馆老板坐在超不过电话亭大的小房间里亲自值夜班。他正在看电视,松弛地陷在一张好似飞机经济舱的座位里,他的小腿和大腿略成钝角,脚趾假如再往前伸一点就要抵住墙,一张小屏幕挂在他正前方的墙面上,一层小桌板覆盖在他的肚子上,上面摆着小零食和半满的啤酒杯。小是小,从实用性和舒适度上考虑,暂时也难说有什么令人产生巨大不满的地方。老板把啤酒一饮而尽,利用墙上的长钉子挂起啤酒杯把手,白色泡沫沿倾斜的杯壁缓缓向杯底聚拢时,他把薯片和小饼干塞进固定在墙上的布口袋,最后把小桌板收进椅子扶手中。他这才获得空间,站了起来,带着我,我带着行李,我们重新爬上楼。他打开另一间客房,问我愿不愿意换这间。
“也不大。”我眼珠转了二十度,就看光了房间里面,诚实地抱怨。
“不,很大。”老板坚称。他两脚跨进去,人几乎把房间填满了,我在他身后,屁股还冒在门外。“客人,你看……”在狭小的空间里,老板用手拉住床架,使了一个巧劲,不知安装在什么地方的铰链爆发出一串嗒嗒嗒的密集声响,床连同被子和枕头拦腰一折,接着一扭,然后又一折,一扭,它们先前的床与被子的形态消失了,扭在一起叠成了立方体。一个高密度的小方块,身上连一根针扎进去的缝隙都没有,它啪嗒一声掉在刚才放床的地板上。
“哎?”我听见自己说。
老板面对我这外来客得意扬扬,不多说话,相继又摆弄了椅子、书桌、床边柜。椅子经他之手,折成了一把凳子。书桌的长度骤然减少了三分之二,只够铺开一本小学生作业簿。床边柜像一种住在深海里,威吓别人时肚子能鼓足气的鱼,现在瘪掉了,成了薄片。老板将片状的床头柜轻轻依靠在正方体的床旁边,它们已经面目全非,但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关系。家具全都折叠起来,缩小了,真得承认,房间变得很大了。
“哇!”房间有了余裕,我完全走进去,转着圈打量四面,走近旅馆老板时,他灵敏地向我伸出手来,说道:“客人,家具使用说明书给你看。”随即,一小叠纸落在了我抬起迎接的手上。“啊?”慌乱中我的手一抖,用最精细的方法折叠好的说明书散架了,在我手里不听指挥,越展越大,瞬间就铺出一平方米大小,变为一张大纸。纸上印着各种图画和简单文字,我匆匆一瞥,在床那部分,做了醒目标记,一个黑色骷髅头上打了大红叉,警告人不要擅动床架某处,特别是躺在**的时候,文字标明:“危险!小心被床夹住。”
“这个……等等,等一等。”我挥舞着旗帜般的大纸,风把衣角都掀动,头发都吹乱了,但老板已经自顾自关上门走开了。他要回他的经济舱看电视。
次日早晨,折纸戏法逆向上演了一遍。地点在餐馆。
八点多钟,经过半晚把小方块打开成床的辛苦工作,半晚提心吊胆的睡眠,我勉勉强强地醒了。拖鞋长时间失去双脚踩踏的压力,后跟部分向上弯起来,仿佛害羞似的藏到了鞋头里面,鞋子整体变小了,我一边嘟囔着“这又为什么要折,到底占了多少地方啦”,一边把后跟拔出来抚平,穿上了脚。梳洗过后,我再次跑下楼,老板指点我去一条街以外的国家大餐厅吃早饭。“很大,很大啊!”他张开手比画,说明店的规模。
我穿过马路。一些工人身着反光马甲在工作,他们抬着梯子沿马路移动,走一段就停下来架好梯子,爬到半空,把路灯的灯杆像盲人的手杖那样一节一节往下折,一直折成粗粗的一捆,矮矮地蹲在绿化树与绿化树之间,白日的天空便不会被路灯遮挡了。到了傍晚,他们又会回来,在路的尽头,按下一个总管整条马路的开关,于是这一排路灯就在一瞬间伸直,统一地直刺夜空,顶上的灯泡照耀路人。
我继续走,穿过马路。几辆公交车停在斑马线两侧,它们身后的小车子很识相,纷纷远离五六米,公交车司机们从驾驶座溜到地面,麻利地绕到各自车后,像演奏手风琴时拉动风箱,他们用双手抓住车尾,“呵”了一声,接着身体往后倒,手臂肌肉在司机制服下绷紧了,他们倒退着,把折叠的车厢尾部拉出来一大截,车厢容量立刻扩充了。斑马线那头的绿灯闪动,我不能再驻足观看司机演奏公交车了,赶快向着对面跑,司机们也小跑着回去,跃进高高的驾驶座,只等绿灯亮起,他们就要将各路变大的公交车一起驶进早高峰。
我跑进了国家大餐厅。它远没有我几分钟前听说的那么大。
比起我们国家的普通餐厅,号称是折叠国豪华营业场所的国家大餐厅,实在是太局促了。它的门一不留神就要错过,侧身走进去,仅有两间半我们的街头小吃店的面积,却坐下了不止四倍的客人。小餐桌分隔出蜂巢一般紧密有序的空间,每一个客人都把自己当成一只蛹,太太平平地塞在一小格里。我好不容易也在自己那一格里坐定点餐。
菜单是硕大无朋的一张纸,我用完后,把它交还服务生。服务生接过去,手法快如闪电,将其折来折去,不久菜单被折出了厚度,他还不时把它朝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转动一次,好像作为一名选手正在魔方大赛上竞技,而且态度相当从容,流露必胜的自信。这时我想起来,家具使用说明书还塞在旅馆客房的家具缝缝里,昨晚我企图按照折痕把它变回原样,试了又试,终于放弃。服务生不费多少时间就把菜单折得又小又厚,插进胸前口袋,在他原本就饱胀的胸大肌上鼓出一个正方体,使他和一个乐高玩具拼出来的人有相似的风格。
我的服务生离开,又回来,这一次,他动手布置餐桌。此前,我没有见过谁会在瓷盘子底下装铰链,但他夹着这样的两只半圆形盘子,再次挤过桌子之间极细的通道来到我面前,他已经知道我是一个外国人,他像一只蚌,卖弄宝物一般地用双手徐徐展开一只盘子,然后又是一只,摆在我的鼻子底下。
“哎?”我又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经过我允许自动说道。
但这一餐其他方面还好,品质没有打折。盘子做工不错,我几次不安地将盘子端起,查看桌布,到底也没从折缝处渗出一丁点汤汁来,我放心地使用折叠刀具,吃了来这个国家的第一餐。与此同时,我观察周围。
我发现,骨瘦如柴的人不用说,即使是很胖的人,也能顺利地跟上领位员,通过小通道来到被指定的桌前,落座在自己那格蜂巢里,看上去还蛮舒适的。而领位员另具有一种本领。已经填进客人的地方没有足够的腾挪空间,必须从空的通道行走,他的脑中因而一定开着一个导航系统,使他在处处是阻碍的蜂巢中路路通,他带领客人保持很快的速度曲折穿行,这便散发一种有智慧地走路的美感。负责点单、上菜的服务生也有同等本领,况且他在一张桌子边耽搁一会儿的工夫,很可能新的客人在附近落座了,他退出去就要找一条新路。
我又看客人。一个商务人士用粗大的手,拎着孩童办家家酒似的小公文包而来,不知他怎么做到的,从包里取出一台体积大于包本身的笔记本电脑,摆在桌上,粗手指对住键盘连击,边等吐司、炒鸡蛋和早餐火腿上桌,边紧张地干活。另一张桌子上,有人用完餐在付账,这位客人也带了一只小包,看起来是真皮名牌货,他从中掏出档次相仿的迷你皮夹,又取出邮票大小的一张卡,连续打开两次,变成正常大的信用卡,他将其递给服务生。结完账,他且摆架子地坐着整理整理物品,这之后,他举手示意领位员快来,一个伶俐的人走了过去,把他流畅地带出蜂巢。
确实和传说中的一样啊。
传说,由于国土面积狭小,资源有限,人口却持续增长,这个国家在初创时代想过很多解决方案,关键时刻,国家领导人说了两个字,成为此后数十年的建设方针。
“折叠。”领导人说。展开来理解就是:不用的收起来,要用的打开来,样样东西摆摆好。
方针既定,举国上下参与的脑力激**开始了。工程师们争论不休,敲着图纸相互嘶喊:“能折叠吗?能折得比我的方案更小吗?”谁能叠得小,谁的气焰就高涨。主妇一有空就环视家里,琢磨点子,在社区定期举办的聚会中,她们提出过一些构思,其中有一个公认是不错的:抽水马桶平时往下压扁,用的时候拉上来,厕所就又整洁又宽敞。这个方案后来投入量产,直到今天仍在家庭和旅馆中使用。文化部门不甘落后,专门成立了一个缩写组,以保留语言风格和重要情节为前提,以最大化精练文字为原则,组员们对国内外经典文学进行缩写,五本装的《战争与和平》缩成了一本,十卷的《莎士比亚全集》缩成了两本,其中篇幅最短的《错中错》经过缩写,只占用两行。书薄了,书店、图书馆、印刷厂、出版社等相关单位都大幅调整,省下空间装别的东西,省下人力开发别的折叠产业。环环相扣的社会,不久就腾出了更多的地方,医院收治更多病人,学校容纳了更多的孩子,公寓里搬进了更多的家庭,餐厅,就像国家大餐厅,能服务更多的客人。
随着社会进步,人体自身也变化了。每天都出现这样的场景:已经满员的车厢或电梯,只要门口有人站着,为难地看着大家,门里的人们就会集体性地蠕动,宝贵的空间一点点腾出来,新来的人将身体往里塞,一只手,一条腿,一块肚子,分别找到了安放的地方。于是小空间里又成功地装下了一个人。与其说是肌肉和骨骼变得柔韧了,不如认为人们首先培养出了一种能屈能伸的品格,靠品格引导身体适应有限的生存空间。
到此为止,社会危机其实解除了,不需要进一步折,一切也过得去了。但是,劲吹的折叠风从那时到现在,并未休止。折叠既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也是爱好,是使命,更是趣味。为了爱好和趣味,哪怕无须反复折叠的东西,他们也愿意花时间精力尝试叠得比别人小,折的次数比别人多。
电视台也喜欢播放折叠类的综艺节目,收视率一般居于前列。有档久负盛名的国宝级节目《超级房屋改造王》,每期都会邀约一位知名设计师,负责改造一栋小房子。经他妙手回春,家中的衣橱、书柜、餐桌、冰箱、洗手台等,或是能相互组合,或是能单独折叠,使家里焕然一新。房屋改造完毕,镜头中必定会出现屋主,他回家来了,一踏进空空****的房子,屋主的脸上就现出惊喜,这一幕总能感染屏幕另一侧的观众,观众似乎也跟着他实现了心里的一个梦,感到非常舒心。旅馆老板当时看的电视节目,我猜多数就是它。
我听说折叠国的人不但善长折具体的东西,也善长折抽象的事物。他们有个词叫“折一折”,意思类似于我们的“等一等”“停一停”“放一放”。
假如当前有难以解决的问题、无法判断的事情,需要暂时搁置,他们便会说:要不然我把这个问题“折一折”,我把度假计划“折一折”,把这段我们之间存疑的感情“折一折”吧。这么说着,那件事就一折两半,“啪”一声合上了,从此它存放在心头的体积缩小了,人可以轻易做到无视它,掠过它,久而久之忘却了它,当它不曾存在过。不存在的事情,也就不必处理了,“折一折”不失为人间智慧。
“真羡慕啊。”我为此心动。我心头也有不少想折起来不理会的事,假如能熟练掌握折叠国人的技能,人生肯定清爽很多。在折叠国吃着饭这样想着,宋的样子浮现了出来,似乎她在已逝的岁月中投了一张反对票现在送到了我面前。
大脑中重新播放的画面,比事情发生时更清晰。
我想起了好几年前某一节瑜伽课,起先宋用她一贯的风格上课,但到下半节课口令越来越少,有时说了上句,遗忘了下句,最后她一言不发,忘了在教学。我们被摒除在她的世界以外,她只顾把自己折起,打开,换一种方式再折起,再打开。像自认为开得不好,所以重复开放的花。像上面钱的数字有误,所以被一次次打开反复确认的存折。像要对付的纸张太硬,所以艰难开合的一柄剪刀。宋把背往后折,上半身由鼻尖领导转半个圈,最后从分开的两脚间穿过。她又趴在地上,脚从背后架过肩膀,双臂环抱小腿。她再把四肢和躯干打成一个大包袱,裹起全身,仅有头露在外面。这一幕静止了片刻,密不透风的包袱松开了些,她那颗秀气的头猛地一缩,包袱重新合上,收得更小。宋变成了一团包袱状的不明物体。
首先有一个学员迷惑不解地站起身,其余人跟着离开瑜伽垫,大家默契地退远,俯视地上的宋。已经远远脱离了教学范畴,不可能有学员复制出她的动作。宋不再变化身形,有一会儿我怀疑她再也不想打开了,谁得上前去提供帮助,蹲下来,剥橘子一样剥开那样物体,然后就可以直视她的眼睛,问她到底在干什么、想什么。
学员相互传递不知所措的眼神,眼神最终落在谁那里又传不出去,看来那人就得去帮忙。包袱终于自己松懈了,一个结接一个结地解开,头出现了,手和脚回归原位,宋又把自己展开到一个人类的形状,众目睽睽下躺到地上。她直到这时才察觉失态,手一撑地,盘腿坐起,尴尬地不看大家。她忘记要使用大家都懂的较冗长的世界通用语,而是操着折叠国口音宣布:“今上这。”[1]
这就是宋离开健身中心前,教最后一堂课的情形。
我当时只当它是一件怪事看待,随着时间过去,怪中又带上些恐怖而美妙的印象。然而在折叠国,宋的祖国和故乡,我感觉更贴近了她的心灵,因而可以做出新的猜测。
宋那时显得多么烦恼,是在人生某时曾犯下了什么巨大的错误,想用身体动作引导着解开心里那个结吗?那说不定是一个极其陈年的、连环并且是迷宫式的大错,她曾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它折了一折,又折了一折,花费心思折到一个非常小的地步,小到足以忽视它。然而又有什么原因,令她那时想要打开它,解决它,时间毕竟过去很久,她忘了怎么倒过来做,错误的一个局部粘连另一个局部,层次关系十分复杂,从哪里入手,往哪里打开呢,她试了又试,试了再试,一直没有成功。
我坐在折叠国的国家大餐厅,不负责任地想象着。
[1] 今天的课上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