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空房间(1 / 1)

我的隔壁有问题。我们整栋楼都有问题。

不久前,空关好久的隔壁,一个单间,似乎被租出去了。我从第一天起便在琢磨新邻居。我认为他们是对老夫妻。从薄薄一层墙那边传来内容听不清的说话声,低沉、缓慢、尾音拖拉,话与话之间留出两人长期生活后形成的十分自然的空白。稍后我听见他们来到走廊上,一些对话,拖沓的脚步声,电梯井道嗡嗡作响。他们离开了。

老夫妻来的那天是休息日,我一整天在家。他们走后,隔壁悄无声息,我完全肯定,没有人。过了五六个小时,时间到了深夜,我在厕所例行做一种努力。我坐着,两条大腿往前伸,裤子褪到膝头,我的手肘撑在大腿上,小腹不时用力,同时三心二意地读一本没有价值的小说。几个星期来,日光灯濒临死亡,它又在我头顶发出咝咝的预警声,接着厕所沉入一片黑暗,但我假装仍在看书,目不转睛,态度简直更认真了。因为从一直以来所过的收支相抵的人生中,我学到许多窍门,其中相当值钱的一条是,在花钱修理看似坏了的东西前,应该先使用自己的意志力与之较量,当明白你需要它们的心有多诚挚,它们有时可以支撑下去,再熬上很长时间。我就那样在坐便器上仿佛灯没坏似的原样待着,就像我在生活中原地不动地待着那样,几秒钟后,我赢了日光灯,灯管一闪,老旧的厕所里再一次填满了白晃晃的光,它又照亮我的小说,我的与地砖接缝平行的两条腿,腿上的毛,以及膝盖上的裤子。在光明洒落的同时,还有一样东西注入我所在的空间:一阵流水声。在我背后,墙的另一面,和我坐的位置对称的地方,有条水柱花了蛮长时间投入某片水面,停了停,坐便器哗啦啦冲水,一个年轻女人此时加入冲水声哼唱起来,她好似唱着最近热门的某支广告歌的几小节,歌声清脆潦草。“那么说,邻居不是老夫妻,是个年轻女人咯?”我无法假装看书了,抬起头注视白墙。不一会儿,年轻女人踩着有跟的鞋子离开厕所,移动到大约是门厅的地方,再过一会儿,她砰一下甩上门,走掉了。

我上完厕所,带着困惑睡去。当你非常关心某样事物时,会生出独立的警觉心,你尽管去做别的事吧,这种警觉心并不需要占用太多知觉,也能看守住那件事物。因此,我虽然睡着了,可心里清楚,隔壁彻夜没睡过人。但是,整晚无人后,第四个人又从隔壁走出来,并且被我亲眼见到了。

时间是在第二天清晨,那天是工作日。我看着他,没想到第四个人那么小,是一个软乎乎的小朋友。他当时已经站在电梯门口了,我正想着说什么好,电梯门打开,他先一步,我后一步,我们走进去,我摁下去一楼的键,低头打量他。他专心致志地站在边上,身高在我皮带以下,整体是深蓝色、领口滚金边的校服把他打扮成小绅士,然而鲜黄色的书包一下子终结了他的一本正经,告诉我这还是一个幼稚的小孩。他的头发蓬起来,像可爱的圆盖子,主要作用是阻止我看他。在盖子中心,有一个小小的旋,很干净的水打着转流下洗脸池时,就是那样子。我不可避免地看了一会儿小旋,之后把头扭来扭去,用视线捉他的脸。他知道我试图来个对视,好方便开始闲聊,起先极力用下巴抵住前胸,无论如何要把脸藏在圆盖子底下,而当我假意转开头,他瞬间抬起清澈的双眼偷看我,我认真看向他,他又快速偏过脸,研究起电梯的不锈钢轿壁。视线战来回打了好几层楼。

“看来你是新邻居,昨天刚搬来。”后来我开口说。装作正在进行一场成年男子之间的对话,好比我们是球场上座位相邻的两个球迷,或是次日将发售新的电子产品而在前夜就露天排队的两个电子迷,又或者是在校门口等待接孩子的两个萍水相逢的家长,既然他是一个在交际方面颇有自尊心的孩子,希望这能比较合他的意。我继续搭讪道:“要不要认识一下?”

小孩不吭声,我努力过了,自然就准备放弃了,这时,一个很轻的声音从电梯下半部分回答我:“我是小学生。”他有板有眼地说,又不看我了,矜持地平视前方,脸颊上的肉鼓得高高的,眼睫毛则背离脸颊肉的曲线反向往上翘着。他正前后摇摆小而圆的身体,在消化他孩子气的不安。

“我是上班……”我还来不及说出“的人”两个字,我们就到了一楼,趁电梯门刚打开到仅有一条成人无法通过的细缝,小孩脱身跑出去,边跑边又稍微大声地说了一次,好像声明身份对他而言是件很重要的事——“我是小学生啊!”他那柯基一样的小屁股左右扭动,黄书包敲打只有一点点大的背部,就这样颠着颠着地跑到大楼外面去了,等我也跟着走出去,看到书包和这小子在街角一闪,不见了。

老夫妻,年轻女人,小朋友,这四个人离开后,没有再回来。我当时不知道,这四个新邻居,是后来一大批新邻居的先发部队。

我住的这栋楼,旧得有些厉害。它建得比周围其他房子更早,也更马虎,当一圈外观又高级内部又舒适的新楼接连造好,带着骄傲的神情矗立在前后左右时,它立刻被贬低了,像大家族里最无能的一个儿子,窝在富有野心的兄弟之间。时间一长,两者气质上的差别越见分明,住在里面的人的差别也扩大了。出入新楼的是前途无量的人。旧楼则坦然地扮演它无能子弟的角色,显得更漫不经心和善于哂笑现实了,里面的住户都像我,处境和得意无关,只比潦倒略佳。一旦某个住户积蓄出一点财富,或哪天力争上游之心跳动了,他必定会搬走。楼里有了越来越多的空房间。

在这栋楼住了几年,我对它满意,我感到自己和它的灵魂是相配的,相配的事物司空见惯地相互怨怼,其实正确的做法是像我们这样相互忍耐和配合。在我看来,它没有很多不足,在那天,也就是有若干莫名其妙的新邻居走出来之前,仅仅有些噪声、清洁、安全和管理方面的问题。当然你可以说那差不多就是租房的全部问题,不过我不管,它是不错的。要说楼中怪事,从这天起,经我仔细回想,陆续想到越来越多。

某天黄昏,我绕过几栋新楼回家,眼前骤然暗了一层,心情却好了,因为正好到了我们楼下,它总是散发颓废的人开玩笑的气场,和我合拍。可能一天工作后累了,也可能是想着回去没事情要做,我不知不觉站住了,抬头去看金红色的暮云,它们相当有分量地在高处飘**,背后衬着一分钟比一分钟深下去的蓝色天空,显出一天将尽时的威仪。再挑剔的人也很难说黄昏是难看的,我觉得很好看,呆站了十几秒,至多半分钟,欣赏那样的天。与此同时,我的眼睛扫到楼上,某个地方不太自然。那里有扇窗户大敞着,而据我所知,一年以来里面无人居住,我预感有事发生,转而用等待戏开场的心情直盯着它。才等了一会儿,突然空中发出一声类似纸袋装满气后被拍破的爆响,接着窗口剧烈地向外喷出一大团东西,那股力量之大非同一般,把很轻的东西喷吐得漫天都是。它们一飞到空中就大肆散开,每一片都以黄昏的天为背景,正面反面地旋转着,形成非常美,非常壮观,又非常快地消失的景象。窗口吐出的是纸片。纸片们翻飞到我目力以外,也许最终掉在谁的车顶上,哪条六车道马路的当中,某家商店门口,谁见到一张纸也不会追查它的来历。只有一张纸片存心想给我看看似的,缓缓**到我面前的空气中,翻了几下,在地上躺好。我捡起来研究,是附近某家确有其名的超市打折活动的宣传页。我拿着它,再向上看时,那扇窗户已蹊跷地关上了。

事后,宣传页上的销售信息证明为虚假内容。为推销产品穿戴得怪模怪样的超市店员再三保证,他们没有印刷过这份东西,绝对不可能以纸上低廉的价格销售商品,否则他们会吃亏。喏,请收下这只印着我们店名的打火机,为给您带来麻烦,我们表示歉意。难道是竞争对手在陷害我们?他们撇下我,几颗头凑近宣传页做研究。

继空房间喷吐假宣传页后,楼里别的地方又出现了别的东西。每天都有一只猫或狗,今天是猫明天是狗后天又是猫,漫步在楼道里。小动物看到人来了轻轻一叫,靠近人脚边,和人一起等电梯,它最后一个上电梯,到了一楼,它第一个跑出去,走上了社会。第二天出现的那只斑点、颜色、个头全不相同,因此判定是新的小猫或小狗,它也等着人把自己送下楼。由于一点也不骚扰人,也不会随地排泄,相反,倒是会往地上一躺任由人摸它们肚子,做出种种讨喜的反应,邻居们,也就是像我这样感到万事基本合理从不大惊小怪的潇洒人,都持无所谓的态度。在它们连续出现了大约四十只之后,大楼不再出产猫和狗了。某一天,大家才迟钝地察觉好像缺少了什么,盲目地往各处看,最后看向地面,只见自己的破皮鞋踩在走廊久已无人清扫的水泥地上。

咦,我们的楼竟然是这样,它有一定的生产力。犹如发现头发凌乱的同伴是爱因斯坦,美术老师是米开朗琪罗,我有一些惊讶。细碎的回忆一件件浮现,接着我又想起来,在长期太平的岁月中,仅有一次警察来了。他们搜查某个房间。起因是对面新楼有人报了警,他从自己的卧室向这边眺望,然后叫来妻子一同眺望,他们看到有个阳台堆满女性内衣,怀疑住着恋物癖、盗窃狂或别的坏家伙,两栋楼相隔不远,要是他出来害到他们的家庭就不好了。警察联系了房东,赶来的房东一面声称无人居住,一面掏出钥匙打开门,他们站在门口一起倒抽一口冷气,随后警察艰难地辟了一条道路走进去。整间房里堆着一人高的内衣**——妖冶的、传统的、学生款的、妈妈型的、成套和单件的,全都是崭新的。一生也没见过这么多内衣的警察,像进入了两百年无人踏足的热带丛林,走在会吸吮鞋子的淤泥里,还要拨开植物稠密的叶子那般艰苦又有趣地前进,终于,他们跋涉到窗边,发现是内衣太多顶开了门而灌到了阳台上,假如晚来几天,阳台上堆得更高的内衣势必将今天一件明天两件地翻过栏杆跌下楼,给正从底下走过的人带来很大的难堪。警察查看过现场,随即调来大卡车,把五彩斑斓的赃物运回警局。听说为了整理、编号、拍照、存放等,警察花了不少力气,但是,一等力气活干好,调查便全面陷入胶着状态,既没有证据指出是谁把内衣藏进这里,也没有证据支持藏在这里的内衣和偷窃有关,简单来说,无法认定是犯罪。内衣仿佛来自房间本身,如果无人制止,房间原本会继续叫它们旺盛地生长出来,堆积成山,直到它们撑破四壁,溢出阳台,成为一道内衣瀑布直泻到街道上。警方没了头绪,只好放弃调查。警民都想让对方处理这一大堆小布头,房东异常坚决地不肯收下,最后他成功了。至于空房间,他把门重新一锁,由它去了。

当我把宣传页事件、小猫小狗事件、女性内衣事件连起来想了一遍,接下去就非常容易理解隔壁发生的新事件了——空房间正在生产人。

房间们必然带上房子自身的特征,虚张声势的房子里是做作的房间,窄房子里是拘谨的房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是危险的房间。我们的空房间继承了这栋楼的戏谑精神,它们一方面是自得其乐的,另一方面是爱耍弄人的。它们又有各自的意志、不同的爱好,按自己的想法,生产了莫名其妙的东西。我随之又想起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事。像被磁石吸引来的铁屑,它们进一步佐证我的猜测。

某个空房间的玻璃窗上曾经闪烁五彩光芒,仔细一看,那是旋转中的迪斯科球投出的灯光。那间房向往夜生活,生产出一颗迪斯科球。

某个空房间里散发出酿酒厂发酵池才有的浓烈气味,并有细流通过门下面一个破洞不定时流出,你愿意的话,周末看球赛前可以拿杯子接来喝,不要钱。这是一个酗酒的房间。

某个空房间时常传出亨德尔的清唱剧。它最爱《弥赛亚》。每当唱到第二幕终曲《哈利路亚大合唱》,总在突然之间,在远离这间房的地方,从另一层楼另一间房里传出歌声与它齐唱:“他要做主,直到永永远远。王之王,万主之主。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声音穿墙破壁,壮丽奔涌在楼道里。它们,这两间房是知音,都喜欢亨德尔,喜欢赞美歌。

除此之外,必定还有些我虽注意到但没往心里去的事情,发生过了、正在发生。房间会那么做,原因也许是长期空关着感到无聊,希望有样东西陪伴自己;要么就是不欣赏现行的社会秩序,想扰乱它。不过,以往它们的坏心眼散乱而且有限,看似也没有拟定做大事业的策略,它们算是安分守己的、自娱自乐的、定居的恐怖分子,可以不理会。我对自己说,这回必须留神了,隔壁的情况在升级,戏法正在变大!房间们先学会生产颜色、声音、气味,后来学会制作衣服,又学会了创造哺乳动物。它们既能做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比方说一张纸,又擅长虚构,比方说在上面印出胡说八道的信息。它们已经什么都能干成了。而我的隔壁正在把各种能力做一个大融合,挑战远较以前复杂的产品。

隔壁是子宫,电梯是产道,把一个个人诞生到社会上去了,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和前面那些房间不同的还有,那些房间的工作作风是散漫的,隔壁却显然萌生了生产上的野心,它实验不同款式的人,尝试过了男和女、老和少,退休的和上学的,它像谨慎地写了三本书的中年作家那样正具备丰富的经验和旺盛的创作力。那么,它创造人时参考的模板是什么,是通过窗口自己成天向外看,把见过的人复制出来,还是一切全来自它的想象?它生产出来的人走出这栋楼时,自以为是谁,他们可曾对身世起疑?在他们的口袋里,也装着房间配套生产出来的身份证或学生证吗?他们的身体上、智力上有没有重大缺陷,会被我这样的原生人识破吗?他们去了哪里,能否在外面站稳脚跟?比起以上细枝末节,还有一些更为紧要的问题,涉及事态的根本。我不由得想:房间制造人的目的是什么?它计划的生产量是多少?它的终极目标,到底是要生产出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能很好地理解一间房间的思想?我不能。我的意愿从“不要有事”到“出点事看看”,在这个区间里动来动去,此外光是猜,什么也没做,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这期间,我在我的房间里听到过很多声响,有时一夜听到好几次,有时好几天一次。一支啦啦队高呼三声口号,活泼地奔到走廊上去了,又在走廊上连续喊了三声口号,乘上电梯走了。一个喜欢清嗓子的人,在房间里“嗯嗯啊啊”了五分钟,走出去了。一个愤怒地打电话吵架的人,走出去了。一对用无法识别的外语谈情说爱的情侣,他们也从隔壁走出去了。有时能在走廊上见到新邻居中的某几个,我以质量检验员的目光检视他们。非常好,栩栩如生。我心想。

本来可以一直这样相安无事,直到那天,门没关好。麻烦蠕动着满是吸盘的触手,伸过来碰了碰我。

“啊,对不起。”那天早晨,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说。他没一点道歉的诚意,来不及似的直窜到电梯里去,并不等我,就把电梯当成逃生舱驾驶它迅速离开。他是突然冲出来的,撞到我肩膀,我手里的垃圾袋啪一下掉到走廊地上。

我听着电梯在脚底板下面越离越远,一面用鞋子拨弄那坨垃圾,就像以前对待小猫小狗一样。一束早晨的阳光从走廊侧面的小窗外照进来,端正地落到上面,塑料袋晶莹剔透,包覆住杂物。真使我惊奇,阳光令已被榨光价值、将要丢弃的东西散发出美丽光泽。不捡了吧,我看着它懒洋洋地想。然而袋子掉在必经之路,只随便系过一次的口散开了,最上面的黏糊糊的脏东西快要跌出来。我勉为其难地弯下腰。

我就是因此注意到隔壁门没关好。此前从未发生过,每个新邻居都记得随手关门,这次它虚掩着。没看错的话,我一看它,它又再打开了一点,像女郎撩开裙摆,邀请我看秘密。我空着手站起来,全然忘记在捡东西,我的脚自动走过去了,我的手从阳光中移开了。我后来揣测阳光的用意,假如它有的话,射进楼道里不见得是专门为照亮一堆垃圾,它更像是要挽留我这个人,避免我被不同世界的东西吸引。但我辜负了它。

我过了一会儿才能适应房间里稍许暗淡的光线。我管不住自己的腿,走进了那扇门,走过了小而窄的兼作厨房用的门厅,我清楚这里的房型和我的房间完全对称,因此即便看不太清,也不妨碍我在其中移动,像是右手做惯的事交给左手做,不太顺利,但能做好。

这里温暖潮湿,气味不妙。

我一直走向卧室。

逆向走进一座子宫。

我的卧室形状接近正方形,这里也是。我的卧室面积是小的,这里也是。我的卧室四壁涂白,这里也是。我的卧室里有不值钱的家具,这里没有。我的卧室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这里不是。墙皮在动。天花板、地板、四面墙,许多墙皮在鼓动。眼睛渐渐能看清任何东西了,我盯着离得最近的一块墙,上面有规律地突出一些半透明的圆形,正是圆形部分在各管各地鼓动。那东西的样子我熟悉,从前在电子产品的包装车间、在货运公司的物流部门时总打交道,它们像是用来减震防潮的气泡膜。不过我从未见过那么大张的气泡膜,它衬在整个房间内部,乳白色的泡泡密布。每颗气泡直径约为两只手掌的宽度。每颗凸起的气泡里有东西在动,每颗里有一个人。

隐约能看到这些人的局部,或穿衣服,或**;或臀,或腿,或者分不清是人体哪里,这要视他们当时正好把哪个部位朝向气泡。从一些恰好抵着气泡内壁的脸来看,他们集体处于意识不清醒的状态。我稍一转头,一颗气泡内有张喜滋滋的妇女的脸,它在离我十分十分近的地方,在派对上音乐很响而好朋友要说秘密话的距离内,她眼睛半睁,虽然褐色的眼珠对准我所在的方向,但不在看我,头脑沉浸于房间赋予她的精神世界中,半长的卷发在脸周围飘浮。她一直笑着,嘴巴时而咧到比较大的程度,时而缩小一些,忽然再次冲我哈哈大笑,幸亏气泡锁住了笑声,但她尽力露出粉色牙龈,并把热气喷到薄膜上。气泡在她笑得收敛时较平,笑得厉害时弹出,几乎贴到我脸上。由于这层东西隔开我们,而且从严格意义上说她还没出生,我无法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开心。同样,我也无法知道脚边的某颗气泡里,为什么有张脸那么狰狞,他咬牙切齿,怒目朝天,仿佛正在酝酿复仇计划,一出生就要把它付诸行动。

房间之子们在气泡膜后面的动静打了个折扣传到我这边,仿佛千头困兽在黑夜里一起低声说胡话的声音,从耳朵眼直灌进我喉咙里,再跑到胃里面,我感到后背僵住了,牙床发酸,每根脚趾抽筋。我在心里低声下气地对房间说:好了,我看到了,我已经应你的邀请进来过,你叫我看什么我都看过了,听过了,这就要走,不会再来,将永远保守秘密。

房间没有同意。它突然发出疼痛的震颤,从地板到天花板整张膜绷紧了,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着它。到处都在微微晃动,我站立不稳,万般不情愿也必须伸出手,我不想碰妇女的头,连忙扶住她旁边的气泡,那东西不平整,发烫,黏糊糊的,在它里面有一只被高级西装料子裹住的手肘,我仿佛是靠这位还没出世的绅士搀扶才勉强站住。震颤传到我手中,在疼痛中有一股喜悦之情,它的喜悦、欣慰和扬扬自得加起来甚至大过于疼痛,使它能熬得住折磨。天哪,我想,有人要出生了。

在房间那头的天花板上,有颗涨得圆滚滚的气泡,它比谁都饱满。有个人在里头翻来覆去,搞得它狂暴地弹动。那就是疼痛之源。房间忽然静止片刻,而后它凝聚所有力气发动剧烈的一颤,成熟的气泡迸裂。

“帮帮忙。”气泡后的人将头和一条手臂伸出来,从半空悬垂下来,再想动作时,却卡住了。“拉我一把!”一半在外面一半在里面的人,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吩咐我,天然地把我当成他的助产士。我马上怯懦地照办。我小心地在地上的气泡之间移动双脚,走到他那颗倒吊的头底下,我握住他的手,将他向下拉,当把他的身体拔出一段后,用另一只手体贴地托住他的背,两只手一起控制力道,使他脱离洞穴。最终,他笨拙地一个翻身,在地上,在伦理上的弟弟妹妹之间站住。我们的头顶上,生产他的气泡的裂口正在愈合,里面再次模模糊糊地出现了新的什么。房间的疼痛已缓解,它示意我:参观到此为止,你出去吧。

电梯载着我们,生产人的空房间,生产小动物的空房间,散发虚假广告宣传页的空房间,唱《弥赛亚》的空房间,制作女性内衣的空房间,酗酒的空房间,安装迪斯科球的空房间,我们从上到下经过这些房间,电梯把我们两个人娩出大楼。

新邻居穿格子衬衫,戴眼镜,束落伍的宽皮带,斜挎一只实实在在的电脑包。他傻里傻气,不用别人帮忙——实际上我有些脱力也帮不上他的忙——受完全新鲜的知觉支配,他自己就可以把自己撩拨到兴奋状态。“啊!”当听到我问他是个什么人,那家伙诧异地叫起来,不过他很快就把房间为他做好的设定激活了,愉快地回答:“按照我的理解,我是一个程序员。”确实,他是程序员的标准样子。你有地方去吗?我问他。“啊?”他又赶快读取了脑部数据,“有的有的,我去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按照我的理解,社会上有的是电脑公司不是吗?我随便走进一间,走到那种可以随意挑座位的非固定办公区域坐下来,想想办法,获得一套进系统的用户名和密码,接着就开始干活。按照我的理解,我就成为一个员工,过几天得到报酬,就这样生活。”

我想这说不定是可行的,这个社会,它不在乎哪里多出了一些人,它既容得下我这样的人,也容得下他这样的人,个人的来历与命运,对它而言无关紧要。新邻居像那天背黄书包的小孩,他也确认了自己的身份,他那张平凡得我不屑于多看的脸上因此漾起充分的满足感。“你呢?”他倒过来问我。“我嘛,我差不多啊,我也正要去干活,到哪里找个位子坐下来。”我禁不住苦笑。

我们在早晨的阳光底下道别。他以程序员的方式缺乏魅力地走开,他一走到足够远的地方,就和路上的行人浑然一体了。我的手指感到凉意,刚刚捡起来的垃圾袋,里面的脏东西毕竟是沾到了手上。我走到近处扔掉袋子。那包垃圾,是我与他不同,昨天也活着的证据。不过到了明天,也许再没有东西可以证明,我与他之间有任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