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理发师阿德(1 / 1)

阿德剃完一颗头,站在店子前抽香烟。

有一条河,流经阿德所在的小镇,并未深入小镇,只漫不经心地在边缘绕了一小段,似乎河曾在远方听说过这里,因此闲逛过来看看,来之后发现不感兴趣,于是顿了一顿,接着一拐,流到别处去了。阿德的理发店正巧建在河附近,人们常常看到他在岸边解闷。人们经过时会和他打招呼,就像现在。

这时天差不多要黑了,一群赶着回家吃晚饭的学生从理发店前走过。此处路窄,阿德又占去一点宽度,学生们自动汇成一列通行,一个接一个走过去,逐个叫他:阿德,阿德,阿德。最后一个学生同他说:拜拜。阿德把烟从黏黏的嘴唇皮上拿开,夹在两指间举在身侧,不能在小孩面前吸烟,实际上不该在任何老乡面前吸烟,他不清不楚地“嗯”了几声作为回应,等他们全走过去,又叼上了。

他转头看那一行小孩的背影,或长或圆的头在暮色中活泼地沉浮,他稍微瞄一瞄,便能认出谁是谁。镇里的每个小孩,阿德都认识,他们从小婴儿起就被抱过来理头。趁无知的眼睛乱看,胖手臂挥舞,阿德准确地从他们软软的头皮上剪下头发,像树木的初芽,林中的新笋,或是一切刚刚以细微状态问世而被采摘的东西,婴儿的头发带着可惜的意味飘落到理发店地上。他们从此成为阿德的顾客,他们的父母也是他的顾客,他是多年来镇上唯一的理发师。相处够久就知道,阿德只能从头上认出人,看人体其他部位,不管认谁,都不行。人们谅解他:一个纯粹的理发师,只认头,不认脸。

好多年前,阿德刚来镇子,才开业不久,他去杂货店买肉、面包和酒,或是去事务所敲章,人们尚不习惯他的风格,像对待一般人那样,含笑与他面对面,然后切入话题。阿德面无表情,用眼神射出一个问号,伸出食指画个圈,意思是“转过去”。他直等那人三百六十度展现了发型,才想起这是谁,接上他的话。现在,大家都清楚他的要求,说话前,自动转圈展示整颗头,再转过来亲切地和他交谈。光凭这点,他就觉得镇子上的人不错,比他待过的很多地方有人情味。

太阳沉到河对面去了,天上有只大手把阿德的世界拢住了,到处都陷进了阴影里,河水泛黑,小孩的头消失不见了,不知哪里传来夜鸟降八度的啼鸣。阿德将手里的烟一弹,走回店里。在他身后,水面上的小漩涡迅速扩大,裂开一张嘴,吞掉烟屁股和周围垃圾,重新闭上时,一切像没发生过。

理发店门口的旋转灯箱稳当地转动,红、白、蓝三色光芒同时照在他身上,也映进眼睛的虹膜里。阿德在黑夜里,在无比熟悉的三种颜色的光芒下,透过玻璃门看到,小小的理发店来了一位访客。

不是一位普通顾客。

店里有两把理发椅,访客不垂青任何一把,他原本可以坐下来等,那样可以趁便照镜子,为发型再拿拿主意,也可以从手边的书报袋取一份地方小报,在乡野奇闻中消磨时间。访客不做这些,在参观阿德的店。他就站在阿德刚刚还站着为老乡剪头发的位置上,身体小幅度地一点一点转动,眼睛有目的地上下扫视,从带着污渍的墙纸,皮面裂口的理发椅,看到畚箕里的一点头发。他看了一圈,目光停在镜子下缘突出的置物台上,他将剪刀抄进手里,对准空气剪几下,停手,观察刀口,接着放回。放回时,先是把剪刀按自己的习惯与梳子平行放置,不过他想了想,用手指一推,使它仍按原先的角度摆着。阿德辨认出,他操纵剪刀的动作不掺杂质,受一种力量的指挥,那力量来自长期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与自己一样,他控制它就如控制第四段指节。阿德推门。访客听见声响,身体自然而然地完全迎向那个方向,投出一束准备好的目光。

阿德在门口一眼望去,既看到访客的正面,也看到访客映在镜子中的背影。他更多地看背影。从来没有见过这颗头,这人不是镇民,不认识。但这么一来,他反而完全确认了访客身份。

阿德并不是唯一的“纯粹的理发师”。他这种理发师,世上有一些,大家分散在各地,靠一个历史悠久的组织“理发师委员会”维持关系。要不是理发师委员会,大家早成孤魂野鬼,这一点,每个人都透彻了解,因此谁都像服从于命运一样服从它。不久前,委员会管理人写来邮件,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通知阿德,一个成员要来和他交接,接手这间小店。阿德收到信后照常生活,他将平静一直很好地保持至上一刻,但当他把视线从访客的整体形象上收窄,具体地接住他的目光时,心里还是扭住了。

访客跨前一步,垂下肩膀,伸出刚才摆弄剪刀的那只手,口中自报姓名。两代理发师握住了手。

对名字,阿德不上心,他把他好好看了一遍,错杂的感受轮流出现:“他喜欢主动。他个子真高,能够直接俯视人们头顶,不像我还要滑稽地叫人家转一圈!他样子年轻。瞧他的手多有力,拇指正钳住我的虎口,另四根手指则把我的小拇指和无名指捏得绞在一起,他既天生有力,又故意挑衅!”松开手前,阿德再一次专心凝视他的眼睛,认为自己从中看到了燃烧的胜负欲,“啊,这人多么急着想取代我,他想马上拿走我的一切。”

理发师都是快手,半小时后,阿德便招待他的接班人吃上了晚餐:墨鱼汁意大利面,海带汤,珍珠奶茶,红酒和咖啡。

一支分属不同食物体系的杂牌军,个个以假乱真。唯有红酒是真的红酒。

阿德的住处就在理发店二楼。小巧的卧室兼起居室,连着一间厨房兼餐厅,阿德单独住着很舒适。他在楼上生活,拉起楼梯口的遮板,就走下楼,给人剪头发。新理发师一来,一人份的住宅顿时显小了。新理发师毫不见外,在餐桌上舒展长手臂,香喷喷地吃晚饭。黑色的食物,配深红色的酒液,黑色的食物,再配深红色的酒液,他以同等的热情循环吃喝,其间发表了三五次感叹:“很好吃。”等到阿德询问是不是要再添一点意面,他也接受了。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强势了,而是充满活力又直率,阿德试图修正看法:也许是太少和同类相处,两个人一开始拿捏不好尺度,他过于热切,而自己过于保守,有疑心。

不应该搞砸难得的聚会,阿德带着部分释然部分歉疚的心情从椅子里站起身为客人服务。他再次打开冰箱。身为一个非常年长的单身汉,收纳做得非常好,房间里只有合用的东西,数量也是适当的。冰箱内部就如和大房间风格一致的小房间,食物用保鲜盒分装,符合某种规则地一层一层摞起,又并不摆得过密,保留了灵活调动盒子的空间。因此,冰箱门被打开的瞬间,立刻从内部传递出立体几何的美感,并且漫到房间里。新理发师从阿德身后看着,咽部收缩了。保鲜盒里分别存放着头发碎末、剪成不同长度的头发、打成小结子的头发、揉成团子的头发、细软的头发、粗硬的头发、弯曲的头发、年轻人的头发、老者的头发、很黑的头发、不太黑的头发……

阿德取出一个大号保鲜盒,一小股一小股的黑头发已经仔细梳理过,清洗过,剪成整齐的二十厘米长,每一股都用一段纸条拦腰裹好,静躺在盒子里。他拿出两股头发,撕掉纸,丢进开水锅,搅动几下。几分钟后,新理发师追点的意面伏在盘子里,乖顺听话的样子。随后,分量充足的酱汁热乎乎地浇在了上面。酱汁也是黑色的,一样是头发制品。新理发师举叉将它们一盘,分几次吸进口中,灌下红酒,又灌下红酒,终于他满足地往椅背上一靠。

烹饪和吃饭,往房间里掺上温暖的气味。“很早我就听人谈起过你,当我在另一块大陆的时候。”新理发师的手指在桌布上点一点,移到远处的桌布上又点一点,表示大陆之间离得有那么远,但也可能他想表示时间过去有那么久。他继续说:“我碰到一个人,我们聊遍认识的同行。他也接受过你的招待,他从所有人中特别指明,说你能干。他说,你当时在穷山恶水中营业,店里秘密置办了一个豪华厨房,收工后关上门,独自过‘有品质的生活’。他念念不忘你请的饭,‘感到,’他说,‘回到了文明社会。’”新理发师很有乐趣地,双眼执着地盯着阿德,“你恐怕比自己想的要有名一点,在这个圈子里。”他的手指又出动了,这回在桌布上画一个圈,把自己和对方都圈进去。

阿德不清楚他提到的是什么时候,在哪个穷山沟,叙述者是谁。每个交接夜他必定请接班人吃饭,这是他的规矩。他有点不好意思,含糊地说:“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烧烧饭。”

就阿德所知,有许多理发师在吃上面太马虎。每天晚上理发店打烊后,他们用扫帚扫地,不时弯腰在地上挑挑拣拣,找到比较好的头发,收在工作衣的口袋里,扫地完毕,把头发掏出来,在给顾客洗头的花洒底下随便一冲,而后扔进盘子,站在店里的某个角落,背对着门,囫囵吸食。如果哪天生意不好,没有足量的好头发,还得像狗一样去刨垃圾桶。更不幸的情况是,过去一两天只简单地修剪了一些男宾的头,那么只好吃点屑屑充饥了。

“我不是为了吃垃圾活的,这对健康不好。”阿德说。

他们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各饮真酒和假咖啡。真相是吃头发的理发师不会老,除非用极端方式,否则难以死亡,健康问题不用管理。

阿德向新理发师介绍他的厨房,四眼电磁炉,以品质而非花哨外观博取他欢心的炊具,冰箱,好几台料理机。他解说时,斟酌客人的神情,一时觉得他在满含感情地认真听,一时觉得他不过是披着认真的皮,但两种状态都不妨碍他让自己说下去。有时一个人对某事在长时间的闭口不言后,太想谈一谈,把珍藏的个别经验公之于众,甚至到了不挑听众的程度,他正是如此。

他说,假如你不喜欢长形意面,用这台料理机把头发切碎,用另一台料理机压出形状。螺旋意面、蝴蝶意面、车轮意面、贝壳意面,我想总有你喜欢的吧。虽然味道全一样,但是感觉不同了。你要是愿意,还可以每天换换盘子、餐垫什么的,蜡烛也收在这里,这两个抽屉专门负责吃饭的气氛。

他说,头发粉末是厨房必备。加在木薯粉里,揉成小丸子——你感觉今天的珍珠奶茶怎么样?我也常在头发粉末中掺上水,冻成黑冰块,喝酒的时候放几块。你乐意试试看吗,把粉末装在模具里,又能压成小饼干。

他说,我还有台刨冰机,专门在夏天做黑冰沙。

他说,你抽不抽烟?头发在烤箱里稍微烤一烤,卷成烟,很不错的,除了没办法拿出去发给老乡,你总是得躲起来自己一个人抽。

他说,咖啡粉的做法参考烟丝。

阿德可以做花样百出的头发餐,当然他也可以不做,和别人一样将就,但那样的话,取之不尽的时间更多了,该如何用光它呢。他说了很多,这句只是想,没有说。

每个像他那样的理发师出生时都很正常,或早或晚,有人在五岁,有人直到四十岁,天然的欲望像蛇经过冬眠苏醒了,在身体器官之间爬,从心脏出发,爬到下腹部,绕一圈又爬回胸口,蛇信始终伸出,不停**。头发,吃头发,想吃头发,欲望发出呼喊声。他们忍不住偷吃全家人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对家务活上了心,偏爱清理床铺、地板和吸尘器集尘袋,捡到头发就贪婪地塞进嘴中。打动他们的女孩全都留着浓密长发,他们喜欢把手横过女孩的肩头,手指长时间地温柔地缠绕发丝,更喜欢把头伏在她们肩上,芬芳的头发使他们目眩神迷,他们假装在弄痒她们的颈窝增添恋爱情调,实际上在吃衣服上的落发,然后他们卖力地用亲吻声盖过那“嗦”的一记吸吮声。

每进食一次头发,就能支撑上一段时光,他们感到身体里的蛇又睡着了,而自己起死回生,又像个好人。不过不久后,旧事重演,他们又得舔梳子、清理吸尘器、吻女孩。蛇已经被喂养得既粗且长,爬行时摩擦肺腑,也搅动他们的神魂。再也无法哄睡它了,必须花更多工夫满足它。

不管当中干了什么,假装自己是扑腾在美女中的花花公子啦,去假发厂打工啦,躲进山里靠着吃动物毛发过活啦,最后他们都会发现,还是当理发师最实际,只要别把招牌搞砸,每天都有新鲜头发送上门。长长的辫子进来要求剪断,披散的长发进来要求剪短,大背头进来要求刨成光头。理发店是狩猎场,是餐厅,是食物乐园。可惜也是铜墙铁壁的监狱。他们从此失去了普通人的胃口,割断几乎一切人际关系,把自己圈禁在从大陆到小岛,从都市到乡野,从高山到平原的一间间理发店里,只作为理发师长久地活着,或者说,服无期徒刑。

他们不能向世人公开事实,没人能承担恐惧和偏见大爆发的后果,那不会把事情导向好的方面,只能使处境更艰难。今晚,两代理发师也谈到了这点。“委员会中有些人异想天开,”新理发师带来新消息,他露出嘲弄的眼神,“认为大概在百年内,可以把我们的苦衷告诉大众,在博取他们的同情,求得理解后,双方和平共处,我们从此过上什么幸福的生活。”

“这是不切实际的。”阿德说。

新理发师哼了一声。

“稍微和主流人群不一样的人,就很难活,任何时代的铁律都是如此。人们会把我们看成低版本的吸血鬼。虽然我们既不会飞,也不会用长牙齿咬他们,只不过是能够活上很久,吃人身上多余的角质蛋白的可怜虫。”阿德举起咖啡壶,摇晃它,使头发碎末均匀地散布在热水中,他邀请客人,“请把咖啡喝完。”

稍晚,他们又回到一楼,阿德重新打开理发店里的灯。日光灯变到最亮要花去点时间。在起初暗淡的照明下,这里和黄昏时看上去不太一样。由并列的两张理发椅、它们前面的两面镜子、一个小水池、移动式储物柜组成的画面透露出掩饰不住的凄凉。

他们相互理了发。先是阿德为新理发师理,接着反过来。

刚刚在楼上,新理发师看到了几张二十年前的旧照片。有一张,年轻的阿德站在店子前,光光的脸上没表情。下一张,可能是拍照人请他笑一笑,于是他露出勉为其难的笑容。照片装在杉木相框里,就摆在餐边柜上。有了参照物,新理发师在阿德头上和脸上动了一阵刀后,发表评论:“你一点没变哪。”

阿德如今留了一把络腮胡,常年靠他自己剪的发型夸张地盖住额头,这样一来,整张脸上只在眼睛部分露出三指宽,上下全被毛发遮住,此外还有嘴巴埋在毛茸茸的胡须里,像爬满植物的山壁上暗藏一道门。新理发师首先帮他剪了头发。刮胡子时两人挨得过分近,新理发师专注的眼神在阿德脸上移动,阿德眯起眼睛,也注视他。一时他们连对方的呼吸都感受到了,脖子上动脉的震动衔接对方的心跳,剃刀在皮肤上刮擦的声音被放大,横在两人之间。刺啦。刺啦。刺啦。刀从脸上游走到下巴,在喉咙处逗留。突然,阿德不能看清新理发师了,因为对方紧靠过来,遮挡住自己的视线。但触觉更敏锐了,他感觉刀锋不愿意离开喉咙似的,超出时间需要地徘徊在喉结上下。有一秒钟,他有不好的预感。理发师被剃刀割喉就会死,搞不好自己在新理发师肮脏的小动作中,马上就会喷出一股热血,洒在墙纸上,因为血的喷出,他的头还要受反作用力戏剧化地后仰,沉重地磕在理发椅上,尽管他现在已经往后仰到一个极限了,不过死亡的力量谁又能估算得清楚呢,特别是一个那么久没有经历死亡的人,生命挣断时的动静也许是骇人的。然而下一秒,他安慰自己:那个人不是一个混蛋,是我太久没有刮胡子了啊,也许时间没有我想得那么久,或者,那么久是应当的。这个姿势保持了难以说清的时长后,新理发师举着剃刀,突兀地从椅子边退开了。

阿德的额头、脸颊和下巴重见天日。新理发师偏着头打量他。他们的脸都停留在各自彻底完成“转化”时的样子,新理发师二十多岁,阿德三十岁刚出头。他仿佛昨天才拍了那些腼腆的旧照片,只不过如今肤色不匀,中间三指宽的地方黑,其余部分白。像一块白夹黑三明治。他不习惯地摸摸脸,手掌在光滑的下巴处打了几个来回。

新理发师喃喃说了几声“很好,不错”,不知是表扬自己的手艺,还是称赞自己刚才及时刹住了某个念头——这种念头是常见的,每个人总会有一些时候想亲手制造极端事件。新理发师将剃刀在毛巾上仔细拭擦,有力的手,骨节泛白。刀锋被折叠起来,这一次他按照自己的规矩来,没有物归原位,而是把剃刀收进悬挂在墙上的布袋的最下一层,那无疑是他在自己理发店放惯的位置。

阿德看在眼里,明白他用动作宣告店已经归他所有。阿德再次对他做出评价:“啊,一个性急的,经常冒出危险火花的家伙。‘转化’时年纪太小了,这不妙,将永远有欠成熟。但愿他不要在这里闯祸才好。”

安排成员每过一段时间交换地方生活,这是理发师委员会的核心工作。在一处滞留得越久,越可能暴露身份,所以必须易地而居,甲接手乙的理发店,乙接手丙的理发店,丙接手丁的理发店,他们称之为“人才流动”。流动的圈子有时候绕得很小,涉及的人员很单纯,三到五人就够了。而有时候,一次兴师动众的“人才流动”可能翻山跨海,牵扯几块大陆。每个成员视情况不同,几年到几十年流动一次。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理发师经过几次流动,回到他曾经工作过的村庄、小镇或城市,沧海桑田,当时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唯有他回来了,为新一代人剪头发。

通过这套方案,委员会行之有效地降低了理发师暴露秘密的风险,保护个人乃至全体成员的人身安全。在新理发师到任的今晚,阿德就要离开,去委员会为他指定的新地方,和驻守在那里的旧理发师完成另一次交接,开始新一段人生,直至再次接到流动的通知。

新理发师放好剃刀,转回身,脚踩在两个人的落发上,他把围在阿德胸前的白布解开,一抖,阿德留在白布上的乱发和乱须也飘到地上。阿德还坐在那儿,面貌焕然一新,他觉得应该对接班人交代些什么。不久前经过理发店的孩子们的声音回到了耳边,他想,这个镇子的人不错,有教养又快活,人人都叫得出我名字,见面时还想和我聊天,把和我生命相比短如眨眼的事情当成要闻告诉我。而我这些年来也很好地履行了职责,服务他们,为每个人剪出合适的发型,使人人更好看,以此作为他们给我安定生活的报答。只因为人和人不一样,所以有了告别,这是没办法的事。

“你知道怎么做,要统统扫起来烧掉。在房子前面有铅桶。”他对接班人提出要求。人们误食理发师的头发,可能被“感染”,在若干年后“转化”身份。这点虽未得到充分证实,不过谁也冒不起险。新理发师答应了。

“这个镇子的人不错。”阿德没头没脑地说。

“我知道,好人的头发有点甜,这里的头发甜度算很高。”

“那么……”阿德说了半句。

新理发师即刻回答一种笑,一种服务行业中对不受欢迎的、多嘴多舌的顾客的笑。

他们一站一坐,通过镜子看着对方,吃饭时的和睦气氛很早就开始减弱,现在到了很稀薄的水平。阿德承认他的手艺可以说非常好,他使自己看上去是帅气的。一块英俊的陈年三明治。然而这也成为缺点,他做事喜欢出挑,喜欢引人注目。不需要“很不错”“非常好”,只需要“刚刚好”,那才是细水长流地活下去的保障。他很想作为前辈这么教导他,但是对方的站姿、目光、自信的笑容全在阻止自己。多说无益了。另一方面,阿德明白,没有退路了,就要把亲手创造的不错的生活拱手送他,自己去投奔一片陌生之地,而那里很可能是糟糕的,那里的人很可能粗鲁、难伺候、善于猜忌,他们的头发很可能是发酸的,烹饪技术再高超也难以下咽。推进中碰到障碍的对话,加上对未来的忧虑,让他突然就对新理发师产生了恨意,懊悔教了那么多食谱,尤其还把料理机留给他。

他没法把心里的话合乎礼貌地一一说出来,决定还是趁有风度时赶快走,就猛地跳起来穿外套。“再见了,”他拿出全部热情鼓舞自己爽朗地道别,“天一亮,镇长会接到一封信,我说要离开,由同行帮忙看店。我只是一名理发师,用不了几天,他们会永远忘了我。现在,我把这里交给你。”

理发店门口的灯箱忠诚地旋转。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照耀着阿德。阿德记起极漫长的岁月之前,理发师委员会的一位管理人曾经和自己有过一次会面,可以把它看成接纳新成员加入组织的面试。管理人仿佛闲聊般地问他:你知道这三种颜色对于我们这种人的意义吗?不等他回答,管理人温和地揭晓:红色代表友爱,白色代表不占有,蓝色代表忍耐。

阿德顺着河走,手提一只轻便行李袋,除了少量衣物,里面装着事先准备好的干粮,一些吃起来略有点甜的头发小点心,此地特产,很可能再也品尝不到了。

离别经验多不胜数的阿德,感到这次心情起伏得过了头,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了,于是在夜色中自嘲地笑了。他和河水一起走向前方,想起忘了告诉新理发师小河的妙用:为装作正常人而买来的假装会吃掉的食物,可以方便地丢弃在河中,河水会帮他进行处理。不过他又想,他是个聪明人,马上就会对周围的一切善加利用,不需要我的指点。

刚才在小空间里滋生出来的对新理发师的怨恨,到了广阔天地中,得到了稀释。阿德祝福新理发师顺利,在此度过一段美好安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