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口袋人(1 / 1)

我和一个女性朋友在日本北海道过春节,每天脚踩积雪,乘新干线,吃螃蟹。我们享受着未用语言挑明的关系,单独去了好些地方。其中有个城市是一部纯爱影片的拍摄地,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同名,还在当中学生时,他喜欢她,捉弄她,在借书卡上画她的肖像,分头长大后,男方在登山事故中罹难,女方这才追忆起旧感情。影片想叫人觉得回忆中埋藏着好东西。但好东西,你不知道它们何时何地埋藏下去,也不知道何时何故又被挖掘出来,因此以我的年纪来看,此事既好也惊悚,不太想尝试。现实中,拍电影的城市里,风景不如电影美,商店卖的东西没意思,游客太多,令人疲倦。

幸好行程中还包含好几个动物园、植物园。在旭山动物园的一角,墙上醒目地画着一匹狼,背景是一团饱和度很高的蓝,蓝色前面,独狼的毛色是黑与灰。它有着人类的神情,瞳孔紧缩,聪明地看向某处。我认出是阿部弘士[1]画的一匹有名的卡通狼,叫“嘎布”,出自他的绘本《翡翠森林狼和羊》。书里狼与羊交上了朋友,它们的友情不被认可,二者决定逃向狼和羊可以共存的翡翠森林。我曾给儿子读过这本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和前妻还经营着模范父母的角色,枕边读书,周末全家同游,其乐融融。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看到嘎布后我们猜想,动物园里的全部动物绘画都出自阿部弘士之手,接着我们每到一个动物馆,都专门去看指示牌,学上面的动物样子拍照片。她做出猩猩挠头、猫头鹰伸出一只翅膀指路的动作,中年人的正经面貌被抹掉,她比出发时可爱。

所以要我推荐的话,去旭山动物园,比逛知名影片拍摄地更开心。但总的来说,七天的北海道旅行,在哪里都过得很不坏,只在回国,回到我熟悉的生活前,遇到了小麻烦。

我们在机场想起来,廉价航空公司对行李有严格限制。不知道是不是超重了?于是我们在机场地上打开行李箱和背包,抱着游戏的心情重新整理起来,重点是把那些体积小、分量重的物品掏出来,装进衣服口袋里。

外套左边口袋:小相机、手机、充电器。

外套右边口袋:化妆袋、笔袋、折叠雨伞。

牛仔裤后袋:电源适配器。

装备完毕,顿时浑身一沉。特别是雪天中派了很大用处的折叠伞最讨嫌,它太长了,手柄从口袋里伸出来一截。从前方或是后面看起来,我想,也许我这位旅客此时像是某位身披铠甲将要凯旋的大将军。他并没有因胜利就松懈片刻,仍然身藏多种暗器,腰里还挎了一把宝刀。

她也做了差不多的事,富有创造性地,在全身上下塞满了零星物品。她来检视我的成果,笑着按了按我的胸口,她的手按到了放在外套内插袋里的钱包,奇异并久违的感觉经过钱包一路传递到了我身上。我们随后就这样排在换领登机牌的队伍里。乘坐廉价航班的人全像我们这样奇形怪状,口袋里都塞得鼓鼓囊囊,所有人缓缓地,顺着折返的隔离带往柜台迂回移动,好像做了坏事,要被移送去哪里。突然,好几天以来,我的心中第一次难受了起来。

我对她说:“我们真像口袋人——你知道口袋人吗?”她说知道一点。

我出生在一个热心参与公共事务、对社会的号召响应过多的家庭,尤其我父亲,他笑起来牙齿闪亮,整个人的形象和心地好像光明得不留阴影,最好戴上墨镜回忆他。母亲的形象较为普通,但身上忠实地反射了父亲的光芒,因此也是光明的。由于父亲的坚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收留了一个口袋人,名叫坡。

坡的到来一开始就受到街坊理所当然的反对。因为口袋人是有污点的人种,他们曾经到处偷东西,小案做尽,世上顶级的大案他们也常有份参与。

人们愿意相信存在过两个古老的偷盗氏族,口袋人是他们的后裔。民间传奇小说这样描绘口袋人的身世:很久以前,这两个氏族一个热衷跑去别人家闯空门,另一个整天在街头掏包,也就是说,是大盗和小偷。当然那时候的人们都穿着古代的衣服,梳着端庄的发髻,他们也一样,他们的衣袂翻飞在别人的屋檐上,或者拂过人家的包袱,把钱财据为己有。业务领域相邻又互不侵犯,两个氏族长期维持疏而不远的关系,直到一样东西攻破界限——婚姻。两支贼军联姻了。一个闯空门的配上一个偷皮夹子的,贼夫妇们的精神世界相通,又能在专业上互补长短,组成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即使是反面人物,传奇小说也写道,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后代继承父母双方的事业,每个人都掌握了入室盗窃和街头掏包两项技能,处理的偷盗业务更广,赚头更多了。身体在这时发生了变化,多余的皮肤从胸口和腋下部位长出来。最初它们发育得很简陋,用胶带修修补补弄成口袋的样子后,可以放进一点东西。基因传了几代人,得到强化,口袋越来越好用。天赐神袋逐渐成为藏匿赃物的理想之地。他们干完一票,路遇警察拦截盘问也不怕,只要潇洒地抖一抖外衣,自证清白,殊不知赃物正藏在皮肤夹层里。

传奇暗藏的逻辑是:口袋人先具有罪性与恶根,再长出了口袋,偷窃是其天性,是改不了的。但是,事情也可能有另一种面貌,他们没有离奇身世,一族人因为意外长出口袋而开始靠此谋生,就像漂亮的人凭脸拍电影,高的人用长手打篮球,只是顺势而为。口袋本身没有罪,你可以叫有口袋的人不要偷,就像你可以制止别人打篮球。

无论口袋人是如何成为小偷的,无差别的是,小偷总是遭人痛恨。因为一切犯罪的起点就是偷窃,夺取性命、侵犯人权、通奸、窃国,凡此种种,假使遏制住偷窃行为,人类的品德可能升华一个档次。所以口袋人必须消亡。

几十年前一个关键时刻,社会正义人士决心和小偷种族进行正面的、坚决且彻底的大清算。从那个时代活过来的人一定记得,在庞大的财力和警力的双重支持下,搜捕运动大张旗鼓地展开了。巡警和暗哨遍布城市乡野,数不清的便衣混迹到人们身边,奖励举报人的奖金发出千千万万,新闻越写越长恨不得写到报纸外面。那时,人们但凡要把手放到胸口或是上臂内侧时,都会万分小心。结果是令当局满意的。捉小贼如同砍瓜切菜,名噪一时的神偷也相继落网。所有贼在警局被拍下标准制式的照片,然后印到报纸社会版上。只要一拿起报纸,还没定睛看,被捉拿归案的一排口袋人已经面无表情地先看着我们了。越是江湖地位高的犯罪分子,表情与眼神越是高深莫测,他们的脸上有某种吸引力,拉住你的视线,使你把报纸翻过去后还会翻回来再看两眼。现在想起来,他们都有点像阿部弘士画的那匹狼,你在和他们的对视中,感到被看穿了,输了。

大清算运动致使口袋人的偷盗集团或被剿灭,或被打击得四分五裂,再也无法恢复元气。没有案底只有嫌疑的口袋人,被登记到国家安全系统数据库,终其一生受到严密监管。警方相信,少部分口袋人狡猾至极,他们避开调查,谨慎着装以掩饰其口袋,隐藏在我们中间,仍不时伸出贼手。但即使把最后这点遗憾诚实地填写进政府工作报告,运动也总归大获全胜了。

坡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运动结束后、在运动的余波中来到了我家。坡的父母被警方羁押,他们的姓名,犯过什么案子,判处多少年徒刑,警方拒绝透露。也许是一对大人物呢,报纸上特地留出比较大的面积刊登照片,我曾和他们四目相接,被透纸而出的目光嘱托过什么——至今都觉得那是有可能的。像坡这类失去家长的口袋人儿童,大多数留在福利院,极少人被选中加入了政府在若干年后承认完败的实验项目。他们被交给普通家庭抚养,试试看能否走上和父母截然不同的栽满道德之树的新路。当然,首先这些孩子得通过全面测评,确定心理和行为上没有大问题,得到一个好分数。“是得高分的好孩子。”领坡到我家的长官如此冷冰冰地说,遂把他像小动物一样牵给了父亲。

我的父母充当监护人,坡从小孩子到少年时代的前半段,好几年里与我关系最亲密。

你当然知道有袋类动物,袋鼠有育儿袋,考拉也有一个。可能还知道海獭在腋下也生有皮囊。可爱的海獭会把几颗最爱的小石头藏在皮囊里,带它们到处游来游去,想吃东西时仰躺在水面上,用小手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石头,腹部是它的餐桌,它就在那上面敲破海胆硬壳,吃又腥又甜的海胆肉。口袋人外表看起来和我们一样,但像袋鼠、考拉和海獭,他们的皮肤皱褶形成好几个口袋,具体数量和形状不详,毕竟普通人几乎不可能合法地看到**口袋人,人权法保护他们的隐私。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口袋里面放进些钟表、皮夹子之类的小东西不在话下,如果把据说是有弹性的皮肤皱褶撑开,还可以放进更大的物体。坡会把一本书放在口袋里,优哉游哉地走到树林里散会儿步,在喜欢的树下坐一坐,树荫蔽日,鸟也无忧无虑地叫起来,似在说明连我们在内的整个林间的心声。他就在这时把手探进怀中,摸出书来读,口渴的话,别的口袋里装着两个苹果,坡会分给我一个。

年轻的坡和我,以及道格,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我们不大理睬同龄人,反过来说,他们除了恶意招惹也不理睬我们。在坡到来后,昔日的伙伴像被身后系住的线一扯,从我身边迅速退远了,多段友谊终止于同一瞬间。我曾无法想象周围能那么空,那该是不好玩的,但当我们被截然分开后,他们登时一文不值。而我开始初尝一种无限接近爱情的感情,人如果有充分多的感情,就会从三岁恋爱到死为止,在男女之间,在能得到的和得不到的人之间来回喜欢,不是吗?我那时喜欢着坡。

坡一年四季穿风衣,冬天穿夹棉风衣,春秋穿厚风衣,夏天换上薄风衣,长度都到达膝盖。他身材瘦小,风衣勾勒出窄窄一具身体,他习惯双手插袋,肩膀还从两边往身体前面卷一点,这使他像不了挺起胸膛做人的好少年,也让他身体更窄了,如有必要,窄孩子能从稠密的人群中快速穿过而不碰到谁。即使夏天,他也要从领口直到下摆扣好全副纽扣,两扇衣襟紧闭。坡对纽扣位置有特殊要求,他腼腆地站在起居室,结结巴巴地问我妈讨要一套针线,妈妈立刻夸张地置办了十六色线、粗粗细细的针、插针的小布包、小剪子以及袖套。坡关起卧室门,秘密地缝过所有纽扣和纽洞,把间距改得很大——这是卷肩膀的根本原因,他要守护间距。每当要取东西,他避过人,稍许侧转身,揣在口袋里的一只手伸出来,抬起来,从两粒扣子之间一下子滑进风衣深处。我常常观察他此刻的表情,在他脸上出现一种琢磨的神情,配合手在衣服里的动作,眼珠一转一转,突然,你可以感觉到他大脑某部分神经元变得活跃了,他摸到了要找的东西,肘关节带动手,将那样东西通过两粒扣子之间,从口袋里拿到了外面。

父亲鼓励坡使用自己的口袋,他对一开始持反对意见但马上偃旗息鼓的妈妈陈述理由:“这是他的‘私人空间’,他有正当使用的权利。”坡很少背包,或者外出时尽管背着包,但包是空的。作业本、笔袋、折叠好的雨披、小望远镜、画了好多小鸟的素描本、春游时的便当盒、镇上商店里买的一磅牛奶、几包零食,他一律喜欢塞在身上。

“本子搞得这么皱。”“……上面的字擦得也有点糊。”“啧,起码吃的不要贴身放。牛奶不冰吗?小心便当盒子翻掉。”但没有一句是真心的抱怨。我感到他做什么都可爱,走路样子可爱,那样从风衣中找东西、取东西可爱,取东西时的表情可爱,我还没有一次可以忍住不吃他从两粒扣子之间拿出来的零食。在坡那里我了解到“从口袋,无论什么口袋里把东西拿出来吃,东西都会更好吃”。这是十分聪明的经验。

我们两个虽读同年级,但上了几年学后,坡改为隔三岔五才来一次学校。事情由几个高年级坏家伙搞出来。他们给坡发明了各种绰号,“夹层”“袋鼠男”“阿偷”等,最难听的当属“奶子哥”,指他胸前总有整齐的一排或两排扣子,这要视他是穿单排钮风衣还是双排钮风衣而定,穿双排钮风衣时,他们叫他“**子哥”。他们经常跟在我们身后,嘴里不三不四地说话,发出嘘声,要是回头瞪他们,他们得到回应就更开心了,连忙把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衣服甚至裤裆里,**猥地在里面拱来拱去。你拿残酷的少年流氓没办法,无法阻止他们与生俱来的低级欲望在觉醒时的大爆发,就像一钻开油层,原油要自动喷上天。有一天,他们哄笑着大喊“奶子哥,奶子哥”,截住独自一人的坡,胁迫他到操场一侧通往篮球馆的近道上,他被他们合力撩翻在地,力量悬殊的双方滚在石子路上扭打起来,他们差一点就把风衣撕成碎片,但坡侥幸保住衣服,逃走了。我想象那时的情况,坡化身一只青蛙,大跳大跃了三四次,终于逃离刚才要剥它皮的实验台,保住小命一条。极端恶劣的侵扰事件发生的次日,坡留在家,父亲来学校商谈,他和老师们被关在校务处办公室长达两个小时,末了,乐观的父亲带着大事搞定的笑容,和沉着脸的教育家们边握手边走出来,他们商量出了让坡每周来校一两次取讲义、交作业的办法,他们说这是“权宜之计”,将执行到坡和大家的关系“重归融洽”为止。但是,既然从没有过所谓的融洽,重归融洽就是执行不了的荒谬任务。除了以保护的名义被推出校门的坡,没人得到惩罚。

在那之前我不清楚我具备某种报复才华。在那之后我的生活大为充实,我变得忙碌,我那绵长的耐力和灵活的技巧,初次发挥出来。我把道格的屎带去上学,塞进教员休息室中几双皮鞋的鞋头深处;剪掉校旗上校徽部分,使旗帜升上半空一招展,露出一个圆圆的破洞,引发哄然大笑;等时间久得当事人做了新的坏事忘了旧罪时,我再到邮购目录上精选几款**,以学长的名字填好到付订单,寄给他们的父母;又经常在他们院子围墙外面往里扔垃圾。此后几年中,只要有机会,我就继续对师生双方面实施报复,促使他们缴付本人不知道存在的道歉分期付款。这是我可以为坡做的较为实际的事。

另一些事情发生在看不见的地方。在对坡的友爱和怜悯中,涌现出一股更有生气的全新波澜。坏事自有其魅力,高年级学生做的事激起我对坡身体的幻想。我做了一些梦,醒来就要去卫生间清洗**。但其中有一个梦较为纯洁,梦中坡面向我站立,他严肃沉着地解开风衣全部的扣子,接着两手抓住衣领下缘,嘭!他把风衣往两边张开。我被衣服扇出的风吹到,满怀兴趣地看去,但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东西。风衣里面有一件一模一样的风衣,他脱去外面那件,开始解第二件风衣的扣子,嘭!又将第二件风衣衣襟张开,但里面还穿着第三件风衣,他无穷无尽地解扣子,脱衣服,总不能达到**状态,反而像剥笋一样把自己越剥越小,接近消失。这时我听见咯咯声,原来是自己在发笑,我笑着醒过来了。醒来感到空虚。

坡只向父亲叙述过一次校园事件发生的经过,从没有谈起感受。在退出学校开始半自习生活的几个月后,风波看似平息,一个气氛最最友好的时刻,我事先并无计划但脱口而出地请求坡:“就让我看一看,只是看一下。”回答我的是不留余地的拒绝声,但能从他仍然温柔和善的态度,看出没有责备我的意思。而在他拒绝前停下来进行的略微一想中,我领会到存在一个高于他个人意愿的属于口袋人群体的原则,它是不可动摇的,或许和尊严之类的东西有关。接下去好多天,凡要掏口袋,坡都极其刻意地避开我。于是在关系修复之前,我就决心此事永不再提。

坡却主动满足了道格。

经常和我们去林中闲逛的道格,是我家的小狗,直到它去世为止,年纪都比我大,但一在生死线的两边分别,我的年纪迅速超过了它,回忆起它时它就总是一条小狗。据说在我刚出生那会儿,它常眼含热泪,把狗头搁在我婴儿床的边沿,间歇性地呜呜叫,数个小时不离开。那阵子,它每天去外面遛,也对其他狗格外唠叨地叫着,似想拉拉家常。它是那种特别多感触的狗,一个很黏家庭成员的小狗,一个不太知道自己是狗的狗,以及不像在普通吠叫而像吟诵叙事诗的小动物。“快看,一个人,特别小。像我,最像我。”兴许它当时在床边,用抑扬顿挫的汪汪汪的发音念了这首诗。究竟我和它谁先接受坡,是很难说清楚的。坡被领来的第一时间,它就绕在他身边打转,认出这个穿风衣的窄人是一个等人接纳他才好在社会上活下去的小朋友,一下子就爱惜起他来,舔了舔他的风衣下摆,唾液滴在他穿的旧运动鞋上。

道格在一年秋末病重,话量和食量同时锐减,它比以往更常蜷在狗窝里,或是跑来人的脚边寻求安慰。只经过一个冬季,开春之后再去做检查,发现腹部的肿瘤已经长得很大。肿瘤压迫它后腿的神经,道格仍不屈不挠地拖着腿走路,痛得一直呜咽。可是它一向又那么爱跟我们一起散步,认定自己负有使命,必须沿路保护我们,同时它还要向周围一切可疑又可爱的小鸟、石头、树枝乃至一阵风,发出狗语问候,它跑东跑西,四处交谈,这是让它快活的时刻。“汪,”它大概又吟诗,“我从林外来,率领两个晚辈,在此玩一玩。”

食堂里有饭,商店里有衣服,水里有浮力,树林也自然而然地存在一种唯有树林才有的东西。一股怪力。发暗的光线、湿润的空气、地上的青苔、树、世代居住此地的一队小虫、鸟儿突然飞走激起的树枝震颤,它们缺一不可,交织成某种能量场,作用是擦除。一离开社区,走进树林,本质不同的事物就被去掉了差异,我和坡并没有不同,我们和道格在人和狗之间也不再两样,此地无人在乎我们的差别,差别就一点也不存在。因此,尽管不像道格表现得那样张牙舞爪,坡无疑也喜欢来这里,享受这里。我也喜欢这里。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来,先到房间扔掉书包,又从楼上窜到厨房,摸走几块新烤的饼干,然后照例在房子前面转悠着等待与坡小别重逢,我们要出去玩耍。那天,久久才看到他走来,不知怎么回事,他和早晨在餐桌前分别时不同,身形明显臃肿了。等他慢慢走近,我看到了新颖的生命结合体,他如战线般死守的领口处,扣子松开着,一大团毛茸茸的东西堵在那里,正是道格喜悦的脑袋。坡拨弄狗的耳朵,狗冲我吐出舌头。

道格喜欢新的交通工具,不用自己费力气走,而且温暖,又显得自己神气。它坐在他肋下的口袋里,头温顺地靠在他肩头,这个高度让它拥有全新视角,它的好奇心一点不因生病减少,露在外面的狗头不时左右旋转,又对各样事物说起话来。我们两人一狗走在熟悉的林间,速度比往日慢。坡走得小心翼翼,我守护在像是胸前背着小孩的坡身边。他像是母亲,我像是父亲,我们有个病孩子,我们组成畸形的三口之家。

坡时常用双手托一把衣服里的狗屁股,看起来有些辛苦。“喔,”他表现出几分慌张,等那阵动静过去了,解释道,“尾巴在动。”

“老实点。”我像一个没有掌握教育方法的父亲凶狗,又像一个无用的丈夫问坡,“不重吗?”

“还好。”

“弄脏要紧吗,要是他放了一个屁……”我又问他。

“洗一洗就好了。”

我估摸着狗的大小,装进它需要一个很大的空间,好奇口袋有多大。“可以变通的。”坡对此含含糊糊地应付道。是有几个小袋子,但也能临时拼成大袋子的意思?我想象着口袋的结构到底是怎样的。

“那么,你们真的不是在妈妈袋子里长大的?我是说,刚生下来那会儿,你还那么小,顶多这么大,放得下。到一两岁,把你们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到地上,你们自动就能跑和跳。”我眼前又出现了一幅画面,坡变得小狗般大小,他的小脑袋从一件飒爽的风衣领口钻出来,穿着它的是一名神秘女子,我一时无法想出立体的脸来,于是给她按上一张照片,就像大清算运动中常见的那种印在社会版上的标准化头像,在她平面的脸周围还留有手撕报纸形成的不规则的毛边,不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向她平面的脸,她的眼睛都正好对准你的视线,聪明地看着你。那就是坡妈妈和小小坡。

坡隔着衣服抚摩狗已变瘦的身体,没有说什么。

狗终究没能坚持下去。

珍贵的春日散步断断续续进行着,但道格渐渐地连坐在口袋里的力气都不够了。我们把它的窝从院子移到房子里,它整日都很痛苦,趴伏在垫子上呻吟,有时在镇痛药的作用下睡着了,胡言乱语说梦话,也许是和它曾在林中见过的小动物聊天,说些狗的体会和梦想。医生来家里看它,建议施行安乐死,父亲接受了。但父亲拒绝亲自送它去医院。他把我和坡叫到狗听不到的地方,低声交代我们把样子装得像一点。“你们去吧,别让它发觉。”他近乎哀求。这时他暴露出自己作为光明的人不易被发现的失色的一面:假如他相信还有希望,便有勇气带领坏事物走向好的方向,但他无法处理,或者直截了当地说吧,不想处理确定走向黑暗深处的事态,完全是一碰都不想碰。

我们最后一次把狗带出去。道格像往日一样,融入我朋友的身体,靠在他的胸口,在它晶晶亮的黑眼睛中,爸爸滑过去了,我们的门厅滑过去了,门滑过去了,房子和院子滑过去了,邻居的房子滑过去了,街道滑过去了,嫌恶地看着坡那副怪样子的街坊们滑过去了。这些最后一次经过了它的眼睛。我们只消看一看道格的脸,就明白完全没能瞒过它,狗心知肚明,出门后再也回不了家了。

坡将道格的小身体拎出来放在兽医的工作台上,他马上扣好领口。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从胸前两粒扣子之间,接二连三地掏出狗的几件爱物:一根橡胶骨头,一只惨叫鸡,几个咬得破烂的毛绒玩具,它睡觉时盖的小毯子。他把它们一样一样地放在狗的身边。狗轮流舔一舔我们的手,我们顿时哭了。

我虽然是被狗看着长大的,但这一刻,坡可能比我伤心,因为狗曾住在他的身体里。

“喂,阿坡。”

“嗯。”

兽医在我们离开后将继续完成某些程序,承诺几天后交还一个代表道格的小盒子。由于刚才在医院大动了一番感情,我们在回家的路上精疲力竭,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动话。但渐渐聊到了狗生前的一件事。

“我们隔壁街不是有条狗,叫魏斯曼嘛。一条嚣张的丑毛怪,嘴臭,脾气坏,比我们的老笨狗可要精明好多。现在是春天,天还挺冷的时候,魏斯曼来我们这里玩,两条狗发生了大斗殴,你还记得?”

“当然。”坡说。

魏斯曼来寻衅滋事时,我们的狗病情刚刚转重,它还有力气在院子里走走,每当痛得较轻时它错觉已经康复,因此心情愉悦,但往往过了半天又认清现实,变得颓废,如此被反复折磨得有点神经质。我们当时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院子里爆发了战争,等我们一口气跑出去,见到道格龇牙咧嘴正在怒吠,同时气得四脚连跳,而魏斯曼叼着一个东西戏弄它,最后坏狗昂扬着头从我们眼前跑开了。它叼走的东西是黄色的,狭长的,一只乳胶做的惨叫鸡。这只鸡在道格最喜欢的玩具中排名第一,从那天起,归在魏斯曼名下。直到刚刚,我又一次见到了惨叫鸡,它被咬得更烂了,但轻轻一捏,还像以前那样发出了戏谑的、不在乎世事的叫声,被坡摆在即将成为尸体的道格身边。

坡从魏斯曼的狗舍里取回了狗玩具。我想,那当然是善良的行为。我记得我一边走一边看看坡,看了两三次,他没有什么反应,我也没有说得更多。他很疲惫。他脖颈后最下面的短发,擦着米色的风衣领口。

道格是条神奇的狗,它离开时带走了我家的安宁和运气。一缕一缕不好的空气自那以后侵入了附近街区,周围人家接连挨了偷,警笛响了,警探敲开邻居的门询问一系列铺排好的问题,人们的描述、议论和揣测声不绝。没有抓住罪犯,但人们做出了审判。聪明的街坊做了漂亮的总结:“那些入室盗窃案,单个来说并不奇特,不过要是按时间线排列,而且我们假定是由同一个人干的吧,那么你就说有个小偷在拿我们练手是很说得过去的。他每偷一家水平都更高了,一开始现场很粗糙,他现在越偷越好了不是吗?最近的现场很整洁呢,你不留心看都看不出丢了东西。”人们都说他说得对。人们是很有兴趣在几件事之间建立关联的,那可以显出聪明、科学,又讲道理。街坊有条不紊地继续总结了几点:小偷熟悉我们社区,小偷了解各家各户人员出入的情况,小偷能做到以上两点说明他很有空闲,他不上班,或者不上学。在社区议事中心,实际上用不着人们那么明显地频频回头丢眼光,最后一排的父亲自己也会把头越垂越低。

家里也在进行讨论。父亲坐在落地灯照耀着的沙发上,时而双手撑膝盖,时而双手抱着头,变幻动作不能消解他的沮丧和苦恼。我们从起居室经过时,听到从他和妈妈嘴里冒出一些词:“他们的人”“他们”“他”“我们”。我们因此站住了。父母察觉到我们,马上停止窃窃私语,强颜欢笑,一个说“晚安,坡!”另一个说“早上见,儿子们!”他们暂停不谈,妈妈低头缝缝补补,爸爸摊开晚报,但他真是后悔这么做,立刻想把报纸揉成碎片,也想把方圆三千米内的晚报一股脑揉成碎片。社会版上写道:“口袋人儿童抚养计划执行至今,突然集中爆出多桩类似案件,多位被抚养人步父母后尘行窃……”可以推想,社区里起码正有十个一家之主像父亲那样坐在他们的沙发上,在他们的落地灯下,读这条新闻。而十个以外的其余的一家之主已经全部读过了。他们的家庭或早或晚将展开对我家的讨论,然后这些家庭的成员们将走出家门,交叉组合成各种谈话小组,对我家进行下一轮更大规模的讨论。

我的父母既挨了社会舆论的重击,也被心头的疑虑攫住了。父亲看坡的目光像在问:“这小子身上的DNA有没有在教他做坏事呀?”妈妈截断父亲的目光,她用眼睛对他说:“没有。”但紧接着她也信疑参半,并且信少疑多,她看坡的目光像在提出同一个问题。

坡完全不去学校了,总是拒绝我,常常独自去林中或者我不知道的地方徘徊。没有了狗,纽扣再也用不着为谁松开,领口锁死。他终日双手插袋,双肩往前卷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头发一段时间没有修剪后,长及肩膀,他把两边头发抿到耳后,严密地遮住脖颈。他似乎也叫睫毛变长了,永远垂落在眼睛上。总之,他虽然存在,但是他存在的可见部分缩小了。

我们在一天早晨发现失去了坡。说事发突然是虚伪的,事先谁都有大小不等的预感。当天坡没来吃早饭,早餐桌的四条边缺了一边,连日积累的紧张气氛已经膨胀得很大,那气氛发现有个出口,就从缺的一边流泻出去,于是,就连我也感到了一阵轻松。父亲手里的叉子不时戳到盘子,金属和瓷器摩擦出嗞嗞嗞的怪声音,这是对我家当时局面很恰当的配乐。我们父子先坐下吃简单的早饭,随后妈妈洗完煎蛋锅子也坐了下来,这样好几分钟过去了,那条边一直空着。“你怎么不去看看坡在干什么?”他们说。人有时能知道事情正在起变化,而且看到结果时不会太惊奇,你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惊奇,那么告诉你,因为你比自己想象得精明,从对己有利,到对己有害,早就算计出了各种可能性,所以你看到什么都不惊奇。而假设你忠诚到只曾设想一个结局,付出一切达成它,当事与愿违时就有资格痛快地大吃一惊。我只走了一半楼梯,就想,坡走了,他肯定离开了。——我但愿自己没想到。

坡的房间像他的人那样,很少为别人敞开。刚来我家不久,有一次他把门打开一点,自己堵在缝隙中为难地看着我,父亲正好路过,他从门口一把捞走我:“别烦他,给你朋友一点地方。”他说时,走出了十来步,把我放在地毯上,好像橄榄球比赛中的一次触地得分。后来我们有时在坡房间里打扑克、吃东西、翻漫画书,但你能看出来,时间稍长他便不安,他努力显得自在以免扫我的兴。晚上,我躺在自己**时会猜想,坡独自在房间里是什么情形?他会把风衣脱了吗,会换上风衣式的睡衣吗,他几点钟会把身上的作业本、考试卷子、吃剩的零食清空,偶尔要不要维修一下袋子?

我打开门站在一间整洁的小屋子里,床铺收拾好了,巧克力色和浅卡其色拼贴的床罩像泥湖一般平静。爸爸花钱买给他的文具、书包、漫画书、电子表一五一十地摆在书桌上。柜子里留下几件冬天的夹棉风衣,空出了几副衣架。也许哪里有字条?但在我稍微寻找之前,心里就清楚,没有。这里是动物撤离巢穴后的模样,小动物走之前不会留言,就像道格死去前不会留下叙事诗,小动物都是安静离开的。天亮以前,坡必定是把少许行李放进口袋,他裹紧风衣,从睡着的我的房间外经过,走下楼梯,走出门,他可能走走停停,也可能一下子就走了,也许穿过树林,也许取道别处,现在已经走远了。我听到两双脚从楼下慌慌张张地上来。他们也想到了,就像我一样。

下次要记得,中年人不要乘坐廉价航班。我们身上四处戳出来一些东西,怪模怪样地坐在登机口附近等待延误的飞机,等它结束上一段航程,降落到这又下起大雪的机场。我们等得有点久。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不,我蛮舒服的,但是想到那时有点难过。我回答。

“我有时候喜欢回忆难过的事。你能理解吗?”

“好像能。”她体贴地说。

“人为什么喜欢这样?”

“可能,人喜欢解释自己为什么难过。”

“解释为什么高兴没意思?”

“对,那很普通。”她问,“那么,你再也没有见过你的小伙伴,是吗?”

“再也没有,我们都没见过。有一段时间,我父亲喜欢看报纸,他一向喜欢看报纸,那段时间特别爱。我认为,他从某种角度上说,受了报纸上社会版的戏弄,社会版告诉他有这件事有那件事,舆论风向如何,他想尽力符合社会的需要,也想让自己良心过得去,但社会有时候偏偏会让良心不好过。也许他不应该常常看报纸,尤其是社会版,他要是单靠自己想想,很多事就会容易些。我们都应该那样,少看点社会版,或者,你说呢,一周看一次?顶多看两次?等会儿上了飞机,我们也别看报纸。啊,对了,那段时间父亲特别爱看报纸,他看所有的新闻,是担心会看到其中出现一条新闻——他抚养过的儿子在某个地方被人捉住了。”

“看到了吗?”

“没看到。所以他继续看报纸。”

“你父亲是个好人。”

“他想把事情做好的。”

“是个好人。”她说,“有个问题能问问吗,小伙伴真的偷了东西?”

“不知道。”我说。

“不知道?”

“不知道。总有一个真相不是吗?如果问真相的话,不知道。”

“如果问别的呢?”

“比如,我相不相信他偷了东西?”

“就比如这个。”她明确地说。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我心情一松,笑了出来。“以前我会说出别的答案来。不过现在,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说不相信他偷东西,会显得人比较善良对吗?你特别喜欢人善良吗?但我不愿意显得善良,我就愿意不知道。”

“好的,我愿意你这样。”她说。

我们在全是人的机场达成柔和的共识,我感到好多了。机场广播响了,我们竖耳听着,幸运地快要起飞的不是我们。附近一个登机口闻讯有节制地**起来,人们排起一排长队。她向那里看看,说道:“说不定——”

“怎么?”

“大家还会见到的。他们那些人的确越来越少了,不过还生活在我们周围,藏得比较好,一个好用的秘书,一个全身披披挂挂的流浪汉,一个街头艺人,谁都可能是他们,我们不知道而已。真见到了,你就可以问问清楚,偷窃的事。你想见到吗?”

“不会的。”我说,“见不到。”

“肯定?”

“我说过我给儿子念书的事吗?”我指指她的背包带子,一枚狼徽章别在上面,那是我们在旭山动物园买的,嘎布的小徽章。“嘎布总使我想到他。它和小羊的故事,听过吗?《翡翠森林狼和羊》,我儿子曾经非常非常喜欢,要我们讲一百遍。在那书里,嘎布和一只小羊要好了,它们深夜约会,做秘密的朋友,但这是不被允许的……你问谁反对?狼族和羊族都反对,所以它们要逃到别的地方去。这时有了很大的困难,它们必须暂时分开,它们许下誓言,‘一定要活着再见。’到这里,我儿子很喜欢……你也觉得感人?那么,猜猜阿部弘士最后让它们怎么样?”

“狼忘记它们是好朋友,一口吃了羊?”

“不。狼和羊恪守活着再见的约定,竟然真的再见了,在一个不错的夜晚,一起看星星和月亮。”

“知道了,你觉得假得受不了?”

“不会有那种事情的嘛,绝对不会有那种事情的。哪能有那么完美的结局。”我说,“我们不配。”

她仿佛同意了,又仿佛不同意但觉得不需要争辩,说着:“啊,遗憾。”此后她静静地陪伴我,等待飞机从雪空降落。

[1] 在日本北海道的旭山动物园里,阿部弘士自1972年起作为动物饲养员工作了25年,照顾过多种动物,其中也包括狼。他一边当饲养员,一边创作动物绘本,出版了《翡翠森林狼和羊》《刺猬布鲁布鲁》《猩猩日记》等,获得很多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