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擦玻璃的人(1 / 1)

他踏上窗台,吸气,伸展身体,不用眼睛而用双手找到一根从头上方垂下的绳子。粗绳中绞进了灰尘、雨水和脏东西,已被用到颜色发污,显得更为可靠。他不看它,但抓牢它,当机立断一摆**,脚离开窗台,人飞到空中。

风当胸吹来,青灰色的连体工装服抵住他蓄满能量的胸大肌、紧绷的腹部、饱满的肩膀,在后面又包覆住他宽阔的背和圆翘的臀部。他手臂用力,稍微屈起双膝,小腿交叉,稳定住身型,确保自己不会从高处摔下。别人握住绳子时,它还是绳子,他一握住绳子,它就变成手。他有把握,除非自己先放开,否则绳子会无条件抓紧他,带他在半空巡游。**到高点,前方大厦迎面砸来,粗粝的棕色外墙在视野中急剧扩大,一声“嘭”就要响起,但在挨撞前他松手了。另一条绳子,一只更粗糙的手在等他。他拉着新出现的手,要求它接力摆**,他们一起转向新的角度,安全地**开了。而后,下一只手把他接过去。他又握住了另一栋高楼前伸出的另一只绳之手。然后是再一只手。短绳子,提供他短短一瞬的摆**。更长的绳子,赠送他更长的行程。他渐渐从所住的西区,一个房屋低矮局促的地方,**到了中央商圈,从两层楼的高度**到了真正的半空中。林立的高楼大厦,在好天气里成为站立着的城市巨眼,用各自的玻璃幕墙看着天空和云,每当太阳被云遮住一会儿又跑出来,巨眼就仿佛集体眨了一眨。天和云,在巨眼们的相互反射中数量无限增加。巨眼们还看到,在天和云之间,他借助绳子波浪状地飞驰。

刚才是上班路上的情景,现在他来到了工作地点。他是一个擦玻璃的人。论地位,是擦玻璃人的头子。

一栋外形肥胖的高楼,玻璃幕墙的颜色介于灰色和深蓝之间,楼顶上,高处作业吊篮已经在清晨安装完毕,他的三个手下在吊篮里集合好了,等他来开晨会。他来到附近,松开绳子一跃,顺速度方向,落进吊篮一角,既没有引起悬吊平台的震**,也没有碰撞到任何一个手下,像从大自然中飞来一只精神的大山雀,收好翅膀,稳稳站上枝头。

“早。”手下们中断闲聊对他说。其中一人在抽烟,烟灰弹进自带的盒子里。一人从保暖壶里倒出热咖啡,又把壶挂回腰上的安全锁扣里,慢慢从纸杯里饮用他喜欢的豆子烘焙得较浅的酸咖啡。第三人刚检查了一遍保险绳,半眯着眼靠在安全护栏上休息,这人最老练,很会均匀分配一天的体力,用坐在沙发上的态度靠坐在半空,不兴奋,不慌张,很舒适。

手掌粗率地整理过黑头发,把被风吹乱的发型大致拨弄到原状后,他不再浪费时间,拉开屁股后口袋的拉链,拿出纸和笔。他打开出发前整齐地叠了两次的纸,上面列着一些名字,这三人在纸上也和在吊篮中一样紧挨在一起,他在它们前面打了钩,在它们后面画了一个大括号,在括号尖头处写上这栋楼的名字:蓝鲸帝国大厦。就算记下他们准时到岗。“今天天气好,工作愉快!”他只这么说。他收起纸笔,放回裤子口袋,确认拉链锁好,以免发生高空坠物。

他十分自然地,就着第一人的手把他吸到很短的残烟猛抽一口。拍拍第二人的背,摸到像蝙蝠翅膀似的向两侧展开的背阔肌。对第三人,他最看得起的擦玻璃的人,没有说什么、做什么,只有视线短暂交织了。表面最少的交流,是因为底下积淀了最多的信任,他们是老板和老伙计,也是挚友关系。他又化身大山雀,离开暂栖的枝头,往天上敏捷地一飞。不知怎么做到的,他一探手,绳自空中来,他抓住它直到跃起身才吐出方才那口烟,下一秒身体穿透烟,**到另一栋高楼去了。

黄金广场的底部四方、宽大,往上逐渐收窄,顶部成尖塔状,全身安装金色玻璃。它蹲在商圈边缘,像一块金纸裹住的大巧克力。他在那里安排了五个擦玻璃的人。

胜利金融中心,六十三层高,笔直冲向云霄,黑色金属框架,立面复杂,玻璃数量很多。七个擦玻璃的人分成三组工作。

第七宫天秤大厦,中间的主楼最高,通过两条空中桥梁一东一西各连接一栋略低的塔楼,三座楼合起来的外形如同一架巨型天平。十二人大队为擦拭它将工作两天。

他每到一处都再次从口袋里拿出纸和笔,这是个顺利的开头,没人缺勤,纸上的所有名字前逐渐都打上了钩,四个大括号把他们分成四支队伍,服务四座大厦。他在四座大厦上,对他的手下们发表了或长或短的鼓舞性的话,又做技术性指示,有时提醒他们注意高楼结构、回避午后骄阳直射,有时和队伍的小头目再确定一次人力配置。他特别强调擦玻璃人的团队工作原则:“始终留心,时时呼叫[1]”。他相信,合作高于单打独斗,安全重于一切,要求他们只要离地一米就要彼此照应,还要对每段绳索、每个锁扣像对心爱女人的身体那样彻底了解。

第七宫天秤大厦上的十二人组成的“4-4-4”工作阵型,引起他的担忧。他向小头目点明两个不利因素:“两条空中桥梁,擦它们的玻璃时,要反复移动和固定吊架,会很辛苦,也花时间。天气。我还担心明天稍晚天气会变得不好,或许有一次局部强降雨阻碍我们的工作。我想你需要支援,在雨到来前完成工作。蓝鲸那边的三个人,都有经验,我将要求他们今天傍晚前匀出时间,帮助你处理几层楼面,那时请做好重新编队的安排。”说完这些,他收起头子的派头,嗫嚅地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能留在天秤大厦擦一会儿玻璃。

小头目全身晒成棕色,**的头皮晒成深棕色,他在光头上扎一根彩色发带,尾部拖得很长,随风起舞。发带的作用不仅是装饰,以便在十二人中突出他的领导风采,更为了实用性,它能阻止汗水从头上滑到眼睛里,他也根据发带飘动的角度和劲道,时刻掌握风的变化。柔风是好友,疾风是擦玻璃人的劲敌,它增加钢丝绳的受力,只要其中一根断裂,吊架就可能发生大角度倾斜,他们会像一些球一样从吊架上滚下去,摔个稀烂。即使钢丝绳不断,大风也可能把吊架连同人一起吹起,猛力拍向建筑物,结果使人像另一些球一样被震得弹起来,挣断腰间的保险绳掉下去,同样摔个稀烂。彩色发带轻轻一动,小头目听到他想入伙,摇了一下头,他坚毅的脸上没有逢迎的表情,说道:“十二个人很好,十五个人不错,十三个人不吉利。”拒绝了。他点点头,承认有道理。每个在地面以上工作的人,都有自己的规则,相信某些东西会带来好运,某些是不幸的征兆。对彼此的规则,他们给予充分尊重。

到此,当天的工作布置完,他本可以回家,在路上取出胸前拉链口袋里的对讲机,和手下们保持联络即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飞身返回蓝鲸帝国大厦,亲自向三人传递支援别队的消息。等看到三人都同意,他停了一停,把刚才做过的请求,一式一样地向那刚才倚靠在护栏上的沉稳的第三人,也即这一组的领头人提出了。那人完全清楚他不是袖手旁观型的老板,因为他多么喜欢在第一线参加劳动。按常理说,混在员工队伍里的老板使员工讨厌,但第三人不介意。每队领头人的风格不同,发带小头目希望独享指挥权,带一支人人听命于自己的队伍,向高难度发起挑战,具有空中海盗船长般的品性。第三人却实惠得多,身边有两三名亲信,尽善尽美地完成普通任务,在他看来就很好,同时,他把老板视作强援而非对手。他答应了,仅仅要求:“请你去那边,不要老是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

他把自己变成屁股口袋中的签到纸上的最后一名工人,干开了热爱的事业:擦玻璃。

其他人大多是站在用钢丝绳悬吊的平台上工作,身体被一圈护栏围住,上升与下降全交给电动提升机。只要做好安全检查,设备不出故障,无论是在三十楼,还是七十楼,理论上来说,都宛如站在自家院子里擦后窗玻璃一样平安。安全重于一切,他反复告诫他们。至于他自己,截然相反,他愿意做一个原始豪放的擦玻璃人,把自己的生命线,一条由多股细尼龙绳拧成的绳索结结实实地系在大厦顶上,另一端绑在腰间,便大无畏地从建筑物顶部往下降。脚下什么都踩不到,再往下降一些,依然踩不到,如果执着于脚心碰到东西才算安全,那么就不是他。要这么想,没有地面,但不是有绳子,还有风吗?绳子,它是你的路,你沿着它去。风,比地面伟大,能把全身包裹起来,它是真切的,有影响力的,力量大到足够软禁人类。你要拿捏好对风的态度,不能对它害怕,会被它折磨,也不能太满足,会掉以轻心,你要是相信它,就有了依靠,如果不信任它,一瞬间就会被它抛弃,掉进死亡的手掌心——它在几百米以下以一大块水泥地的形态摊开着。

他依靠绳子和风,十分自由地在蓝鲸帝国大厦表面移动。大厦圆滚滚的,呈流线型,顶部扩展出两块东西仿佛尾鳍,建筑物整体造型描摹的是一只蓝鲸去潜水,下半身连同尾巴甩出地面,非常大的头部则埋在地底下,可能在思考去哪里吃磷虾。建筑前方广场上,还有两眼紧紧相连的喷泉,每隔一会儿共同对天喷出壮观的水柱,无疑是模仿鲸的喷气孔在呼吸。他钟情这个半藏半露的设计,觉得它样子聪明,比一味追求现代感的建筑好。而且,玻璃反射出的色彩,视当天是阴天或晴天而定,时灰时蓝,不同的天气擦它有不同的趣味。

今天,哺乳大鱼的颜色澄澈美丽。同伴站在作业吊篮中,在鲸的腹部那面,从尾鳍逐层往下完成工作,他遵命避开他们独自在另一侧,鲸鱼的背部劳动。他双手齐发,左手持喷瓶,将配比好的玻璃清洁剂溶液不断喷洒到鲸鱼背上,右手持一把T字形玻璃清洁器,在它身上刮擦。他挥舞清洁器时,从不以一块玻璃、一个楼层为清洁单位,外墙的每一寸,他必然英姿挺拔地经过且骄傲地只经过一次,就一举扫除鸟粪、浮尘、雨水的痕迹,使玻璃闪闪发光。他驾驭腰间绳索,绳索带着他大幅度移动,而他带着喷瓶与玻璃清洁器大幅度移动,他们构成一个整体,优美地破开空气,在呼呼声中畅行无阻,有时轨迹是一道圆弧,有时轨迹毫无规则,难以预测。像谁在高空挥笔写草书,笔迹龙蛇飞动。

“呵。”擦洗鲸腹的第三人发出一记善良的笑声,第二人、第一人跟着他笑了。因为擦玻璃人的头子**得过高,人飞出了大厦轮廓,跑到他们三人的视野中,他旋即**回去,但不久再次趾高气扬地**出来。何止他自己快活,他还让同伴们也沉浸在有意思的工作气氛中。他们都感受到,由于他敢于潇洒大胆地在鲸背上嬉戏,平时不怎么和人互动的建筑物也变得愉悦了,它那碰到知音的好心情流露到建筑物表面,微小的颤动通过T形玻璃清洁器、抹布和小铲刀传达给了正在使用它们擦玻璃的人。而这些,陆续走进蓝鲸帝国大厦,被装到玻璃幕墙里面上班的普通人,是无从知晓的。

他不是本地人。许多年前,他一文不名,以乡下小子的身份来到大城市,打听到哪间酒吧人气最高,就一头闯进去找老板。他并非随便就出来混社会,决定是慎重的。

离开家乡前,他把镇上全部房子的玻璃擦洗一新,他没有明说,但在心里把这当作道别礼物。那天,乡亲父老们站在镇口,眼前是他越缩越小的背影,身后是调高了亮度的小镇。“那个奇怪的年轻人走了,他想去擦世界。”他们说。他从小就显露出特殊癖好,对窗户着迷,曾经徒手爬到离地几十米高的教堂玻璃花窗上,擦拭彩色玻璃拼成的圣徒神迹。淳朴的乡亲仰头看他,不时惊呼,“小心!”但擦完的下午,阳光通过花窗挥洒进教堂,制造绚烂的效果,当夜,教堂灯光又从花窗透到外面,彩光照耀天空,乡亲们欣赏到了美,于是原谅了他的冒险,任由他到处擦玻璃,付他零用钱。然而小镇之小,困住了他的手脚,哪里有足够多的玻璃可以擦呢?只得离开。酒吧?不,酒吧不是目的地,是他通往大事业的第一站。

半年内,他在城中时髦酒吧里打工,不干其他,只专注于洗杯子、擦杯子,把杯子清洁到老板要求的程度,超越老板的要求,达到谁都无法追上的标准。酒吧生意太好,他一周七天通宵陷在阵仗惊人的杯子堆里,玻璃杯改变了空气折射率,他附近总是透亮的,同事经过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感到氛围不同了。这让他无论如何低调,都仍然打眼。几个月后的一天,一位调酒师走近他,默默站着,观察他,认为他拿杯子很有感觉,问他愿不愿意到前面帮忙,自己可以带领他从后厨走向吧台,使他出人头地。吧台,在调酒师看来是酒吧里的T台,酒吧的荣耀集中在吧台,而吧台的明星是调酒师本人。调酒师此前以为他的观点是世人共识的,但在这一天遭到打击。

“不。”他回答,手里忙不停,干布在马天尼杯、白兰地杯、啤酒杯、果汁杯里打滚,在杯子外面轻拂,他双手沾满闪亮亮的光芒,“我只喜欢干这个。”

“喜欢……什么?”调酒师不解。

“玻璃,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是以石英砂、纯碱、长石、石灰石为原料做成的。擦玻璃,我喜欢干这个。”他说。

调酒师嗤笑一声,挺直了斜靠在墙上的身体,从践踏自己美意的小杂工身后傲然走开。调酒师不能理解,对自己重要的吧台对他人无意义,小杂工非但不看一眼吧台,不久,连后厨的工作也抛下了。

他来酒吧工作,有着自己的打算。还在家乡时,野心绘就的蓝图就躺在他脑海里,他预备为实现它付出代价。他相信凡事都有代价,如果不知道怎么支付,也不必傻等别人告诉你,很可能别人永远不会告诉你,也可能告诉你错误的交易方式,为了尽快实现蓝图,你一开始就应该用自己的方式先支付了再说。在把一堆一堆杯子接连不断地供应给寻欢作乐的酒客时,他真正的作为却接近于把大捧钻石奉献给城市夜晚,他如此殷勤地伺候城市夜晚,奉承它,和它打好交道,获得它的许可,得到它的一份引荐。于是,他就有资格来到夜晚的反面,光明的白日,擦他真正想擦的那些玻璃。

但说起来搞事业还要解决钱的问题,酒吧没有留给他积蓄。他在出租房里翻报纸,读到一则招募特技演员的广告,找了过去。结果异常顺利,他在特技行业立稳脚跟只用了区区一场戏。动作导演发现有位新人吊威亚很在行,拜广告所赐,看来他们找到了一头从钢丝末梢长出来的空中怪物,脚一离地,就复活了。他被要求在很高的地方从这点移动到那点,手与脚分别做出怪动作,他利落地一次完成,动作导演当场对他比出平时十分珍惜的大拇指。他迅速成了穿梭在各剧组的忙人,每天换上不同戏服,被忽高忽低地吊着,在空中飞挪腾跃。他从不抱怨,也不出错,还能临场加戏,提起一些后来在影坛上很值得一提的动作场面,他功高如山。剧组全都喜欢他,对他慷慨,爽爽气气地给他结款。他在那时天天开工,存下不少钱。

有一天,在一部大制作影片的外景地,他和另一个特技演员被吊在高处等戏,他是男主角的替身,另一个人是大反派的替身,导演一喊开始,他们立刻就要复杂地扭打起来,一会儿他占上风,一会儿反过来,再过一会儿势均力敌,最后他赢了,杀死大反派,把他从高处推落。下面的工作人员还需一点时间做准备,所以他们在等待中聊起天。他经常在不同剧组见到大反派替身,有时同场演戏,对方可以说是除他以外,数一数二的特技演员,功夫好,性子也很好,被他抢去了不少风头,仍然是温和有风度的,并且看得出来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心不介怀。

“结束这里的工作后,跟我干吧。”他没有铺垫地就说。

“干什么?”大反派替身问。

“嗯,做一个擦玻璃的人。”

“擦哪里?”

风一吹,穿着武打戏袍的他们,像铃兰花轻轻摇摆。他示意大反派替身看远方。地面上,剧组工作人员在忙碌,每个部门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但两个人在空中结成密闭的小团体,脱离了他们。他们的脸转向同一侧。远处是片高楼大厦,阳光在它们的玻璃外面做了层透明包装,每座大厦都显得很新很好,使人想伸手摸一摸。

“好的。”大反派替身看了一会儿,简略地回答。

他似乎预料到对方会满口答应,不过没再来得及说什么,交谈就结束了。因为摄影升降机这时已准备就绪,摄影师带着昂贵的器材坐在工作平台上,由一条回转臂升高到空中,停在了他们附近。

从片场谈话那天起,十年过去了。他没有一日不努力,终于拉扯起一支队伍,培养出几名骨干,做特技存下的钱发挥了作用,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盘下一套高处作业吊篮,日常再会视情况租借几套设备,就这样,城市中占压倒性数量的擦玻璃业务被他一手包揽了。有些人听不到命运的召唤,有些人当作没听到,他庆幸自己听到并响应了召唤,从不猜疑它。经过一条转折较多的路走到今天,如今他每擦亮一块玻璃,还能获得和最初擦教堂花窗同等的快乐,时常觉得比起命运不好,或是命运怪就与其闹别扭的人,自己真叫顺利。

这天接近中午,蓝鲸帝国大厦的工作告一段落,鲸背蒙上一层亮光,好像被大海用它所有的海水大方地清洗过一样。他这位擦玻璃人的头子,解开腰间系着的安全绳索,再次用手握住唯有他可以探手取得并永远抓牢的绳子,绕建筑半周,跃进鲸腹前的作业吊篮中。

他把工具还给手下,看它们被妥善整理好,收起来。他又厚脸皮地问手下讨咖啡喝,咖啡还热腾腾的,咖啡因进入胃里进一步温热了血液,让劳动的余韵变得美好。喝咖啡时,他的注意力从蓝鲸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吊篮现在更接近地面,没有一览无余的好视野了,但是周围大厦与大厦的间隔提供了宽窄不一的取景框,他从它们中间看出去,空气干净,能见度很高,在中央商圈以外,有更多的受他管辖的建筑物。稍近些是商场、学校礼堂、体育馆,远处有国际会议中心、电视塔,再远处是临港地区的建筑群,以及航海博物馆。每一片玻璃上,都映出过他的身影。通过擦洗它们,他知道一些城市上空的秘密:哪些楼顶能欣赏到好风景;哪些楼顶受到鸟的喜欢,一飞到那里就爱表演一个俯冲;另外,就像地面有某些不详的十字路口,他知道哪几座大厦外面最容易发生空中事故,一些同行在那里不可思议地坠亡。

第三人和他的脸朝着同一个方向,他们按一定节奏同步转头,从左到右把方便看到的地方看一个遍。他手中盛咖啡的纸杯很快露出了杯底。

在片场当大反派替身时,第三人还很年轻。这些年来,他被紫外线一层一层镀黑了,皱纹从皮肤表面刻入,偶尔笑起来的时候就钻进脸上更深的地方。其精健的身材倒是没变,即使初识,也能感到他身体里不可低估的力量。第三人在擦玻璃人的头子以下,握有不小的实权,意见常能左右头子的决定,这点业内人人知道。他们的好交情,也人人知道。有时第三人被看成一个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的人,只有一次,听人提起那段爽快入行的佳话,第三人一本正经地解释:“不是那样的,不是放弃了自己的特技演员之梦。当时在空中看了一看,头脑里一片空白,醒过来时已经答应了他。”他在别人的哄笑中继续说,“奇怪的是,从那一刻起,擦玻璃也成了我想做的事。我碰到的不只是朋友,也碰到了我的命运。”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们像这样相互陪伴着一起凭栏远望。汽车喇叭声、行人嘈杂声从地面上传来,风的声音也扎扎实实包围住吊篮,他们浮在空中,既包含在这个世界里,又好似游离在外。

他们一阵默默无语,突然讲起话来。“现在怎么样?”第三人没头没尾地问他。

“现在?还远远不够。”擦玻璃人的头子回答。他继续充满豪情并亲切地看向一座座高楼,从它们之间极目更远方,再远方。他心中认为,总有一天能把擦玻璃的业务做到那里去,要一直做到目光的尽头。

[1] 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是擦玻璃人的头子最爱的小说之一,他将书中捕鲸者的守望纪律“始终留心,时时呼叫”用于自己的擦玻璃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