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何谓清谈(1 / 1)

谈及魏晋,必然涉及清谈。从源头上来说,清谈源于汉代的清议。汉代的清议实际上就是对人物的评价,因为这种评价主要出于选拔官员的目的,所以清议是以道德为基础的。如前文所言,东汉末的政治形势,使知识分子不断从政权中分离出来,现实的政治压力也使对政治的褒贬变成一种忌讳。因此,在读书人的清议中,道德的因素逐渐退出,从而演变成一种脱离政治、无关道德的清谈形式。从本质的差异来说,清议是道德立场,关乎政治;而清谈,则是远离道德,无关政治。在魏晋时期,这种清谈更多的是以《老子》《庄子》《周易》等经典为基础文献展开的,可以说是当时名士之间一种普遍流行的思想讨论形式。鲁迅先生称《世说新语》是魏晋名士的教科书,陈寅恪先生则认为《世说新语》是名士清谈的全集。这两种说法都表明,《世说新语》保留了大量魏晋名士生活资料,如果我们要理解魏晋风度,就离不开《世说新语》。所谓的魏晋风度,包括清谈、饮酒、服药以及隐逸等形式,而和思想关系最密切的当数清谈。

虽然清谈涉及的内容多以“三玄”为基础,但是并不是完全限制于此,其中很多内容亦可以超出“三玄”之外,只要从玄学角度出发就可以。王衍等人在洛水之滨的一次清谈,即是如此。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世说新语·言语》)

这次清谈的参与者有王衍、裴頠、张华、王戎等名士,所涉及的话题则有名理、《史记》《汉书》,也有历史人物季札、张良等。可见清谈的内容并不固定,实际上是随机的,而所谓的清谈所要达到的效果则是雅致、“超超玄箸”的。所谓玄学的立场,就是超脱于一般事务性的、琐屑的认识,以魏晋人的话来说,就是“玄远”之谈。所以,清谈毫无疑问跟玄学有着密切关联,而清谈的内容不限于“三玄”,可见“三玄”的思维方式和价值立场,构成了清谈的基本原则。

清谈的形式,类似于今天的辩论赛,参与清谈的人分为主、客两方(相当于正反方),双方围绕着清谈的主题,各抒己见。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世说新语·文学》)

这是孙安国和殷浩之间的一次清谈,从上述记载来看,主客双方彼此交锋,反复争辩,双方都没有间歇。以至于左右盛来饮食,冷了再温,温了又冷,如此数次;随着辩论深入进行,对谈的两人用劲挥动麈尾,麈尾毛脱落在食物中,两人却都忘记了吃饭这回事。在这个故事中,双方论辩的形式、论辩的内容以及作为道具的麈尾都有非常直观的表现,这就是魏晋人所津津乐道的清谈。

当然,顶尖的清谈局面,往往发生在主客双方辩论达到一定程度,无法再进一步对论题进行辨析的时候,相当于我们今日通过辩论赛达成了某种共识。此时出现的往往是清谈的高手了,王弼就是一个经典的例子。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世说新语·文学》)

故事发生在何晏的家中,“谈客盈坐”说明当时谈风之盛,何晏引领清谈之风气的说法也由此得到证实。王弼出场的时候,大家关于论题的论辩已然非常透彻,在何晏看来也得到了精妙的结论,这个时候何晏给迟来的王弼提了一个问题:“你还能不能继续进行这个辩题呢?”王弼清谈的兴致上来了,于是在别人觉得无话可说时,他还能自己跟自己辩论,这是何等的高手!这也成了后来对一流清谈高手的基本要求,即在别人无话可说的时候,清谈高手可以自为主客(自己既做正方又做反方),自己跟自己论辩数个乃至于数十个回合。这自然让参与者难以忘怀。王弼作为清谈界高手,也因此成为典范。

当然,清谈不仅是脑力运动,也是极耗费体力的运动。从前引殷浩和孙安国的清谈来说,一整天这么谈,对于体力的消耗是极大的。著名的清谈高手卫玠最后落得了“看杀卫玠”的结局,和清淡过多也不无关系。

谈及清谈,有一个问题也是不可回避的,就是所谓的“清谈误国”。清谈误国的说法源于王衍,据《晋书·王衍传》称,王衍为石勒所俘,临死前懊悔地说:“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勠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东晋桓温也有过类似的说法。

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虚,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世说新语·轻诋》)

西晋的灭亡是否就是王衍的错,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西晋的覆亡跟清谈或许有关联,但是,如果说完全是清谈导致了西晋的灭亡,那也是过于夸张了。清谈作为一种思维运动的形式,并非导致亡国的唯一因素,清谈的人士也并非全然不顾世务。将西晋的灭亡归结于清谈,多少有些过度诠释的意味。王羲之和谢安的一段对话,大概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世说新语·言语》)

这是谢安和王羲之的一次争执,简而言之,王羲之对清谈持否定态度(当然,这不代表王羲之不清谈,王羲之亦是清谈高手),而谢安对于清谈则持肯定的态度。事实上,清谈只是魏晋时期流行的一种表达思想(辩论)的方式而已,而误国则有更深刻且复杂的政治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