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们都会说,魏晋是一个个体自觉的时代,而对于个体情感的发现、认可以及推崇则是个体自觉的重要标志。毫无疑问,魏晋时代也是一个重视情感的时代,而情感也成了名士身份的基本内涵。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世说新语·伤逝》)
这是在魏晋时期所有情感推崇的故事中最为经典的一个。王戎的儿子王万子去世了,他悲痛欲绝,他的好友山简(山涛之子)去看望他,安慰他说:“孩子无非还是怀抱之中的婴儿,即使去世了,也不必如此悲伤嘛!”王戎答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话让山简十分佩服,因而更加悲痛。当然根据《晋书·王衍传》的说法,丧子的应该是王衍,但不管是王戎还是王衍,“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作为一句名士宣言,本身就足够震撼人心了!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王廞在某次登茅山的时候,才会恸哭感慨:“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世说新语·任诞》)
中国哲学史对于情感的重视是一个不断变化和演进的过程,总体上对于发自人心的真情都是认可的,这在中国哲学开端的先秦时期即是如此。不过在汉代阴阳二分的思维范式下,性属于阳、属于善,情属于阴、属于恶,情感的地位遭到极大贬抑,甚至被直接否认。到了魏晋,人为什么会如此重视情感呢?这首先与魏晋人的生活氛围有关,如前所言,因为魏晋人总是活在死亡恐惧的阴影之下,所以他们对自我有更为清醒的认识,从而更珍视自身的情感。魏晋时期关于圣人是否有情的讨论,是魏晋人重视情感的理论前提。
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三国志·魏书·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
这是发生在正始时期何晏和王弼之间的论辩,聚焦点在于圣人是否有情。何晏主张圣人无情,这个观念从本质上来说沿袭了汉代人的立场,因为圣人是纯粹至善的,而情属于恶的范畴,所以,圣人当然是不可能有情感属性的,这在汉代的宇宙论框架下是很好理解的。何晏的这种说法,也可以说是当时的共识,所以,钟会(亦为三国时期名士,与嵇康之死有直接联系)等人都认可何晏的说法。但是,作为玄学时代的理论开创者,王弼关于此问题的看法,跟何晏截然相反,他认为圣人毫无疑问是有情感的。从前引论述中可以看出,王弼的圣人有情论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第一,圣人有五情,这是圣人与普通人共通的本质;第二是圣人的喜怒哀乐之情也是用来处理和周遭事物的关系的,这也是普通人的基本行为方式,体现的是情感的作用;第三,圣人和普通人的差别在于,圣人应物而不累于物。从哲学史的角度来看,王弼的这番说法跟先秦儒家对于人之真情的肯定并无太大差异,之所以在这个时期会引起巨大的反响,主要是因为汉代对于情感的全面否定,由此,王弼的说法具有了转折性的意义。后来无论是嵇康(见《声无哀乐论》)还是郭象(见《庄子注》),都对情感问题做了深入的讨论,由此在理论上将情感从被限制的、负面的属性中分离了出来。这对于魏晋之际重情思潮的不断形成,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当然,如果我们从上述何晏和王弼的讨论来说,他们关于有情还是无情的论辩都集中在圣人上,具体来说就是孔子是不是有情感属性的。从理论上来说,圣人是否具有情感并不是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争论的重要意义在于,既然圣人是有情的,那么普通人的情感属性也是可以被认可的!换言之,圣人有情实际上是为普通人的情感找到了根据。当情感被确认为一种正面的价值的时候,其对于魏晋时期的影响也就可见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