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司马氏逐渐掌握实权,政治上的混乱暂时趋于平缓。如果说竹林时期是短暂的政治观望期的话,那么这个时期名士们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这是政治立场的问题。竹林之游也由此偃旗息鼓,无论是否自愿,走出竹林成了士人的一种基本共识。竹林的精神核心人物山涛进入仕途,并施展才华。跟嵇康有着极其相似精神气质的向秀,也选择走出竹林。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世说新语·言语》)
所谓箕山之志,就是隐逸山林,传说当年巢父、许由就是隐居于此。嵇康被杀之后,向秀被郡守举荐呈送郡国账簿到京都洛阳去,司马师召见了他,问他说:“听说您有意隐居不出,为什么今天会在这里呢?”这个问题多少令人有些尴尬,也略有挑衅的意味。向秀回应说:“巢父、许由只是孤傲之士罢了,不值得过于称赞羡慕的。”这个回答让司马师非常满意。从道理上来说,像巢父、许由般隐逸山林,更符合向秀内心的理想。但是,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即便心中无奈,也必须走出竹林。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有一段话:“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向秀当年离开竹林的时候,写了《思旧赋》,回忆了跟嵇康和吕安在竹林度日的经历,可见他对那段生活有着深刻的情感。而这个时候,向秀必须离开竹林,否则可能也只有死亡一途了,向秀对这种事实是无奈的,世间竟已无法容下一片竹林了!
司马氏最终取代曹氏并建立西晋,这也是自然而然的结果,由此而来的政治上的短暂平稳和统一,对于名士们来说,也是一种新的生活空间。当然,基于此前政治斗争的阴影,远离政治成为多数名士的内心默契,放纵自我和追求奢侈在这个时期,成了名士生活方式的选择。提及这一时期,放达大概是基本的特征。章太炎先生在论及这一时期时也说,“盖**之至,竟似习与性成矣”(《太炎文录·卷一》)。我们从当时史书的记载中,也可以非常直接地感知这种情形。
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希世之士耻不与焉。盖貌之不恭,胡狄侵中国之萌也。其后遂有五胡之乱,此又失在狂也。(《晋书·五行志》)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世说新语·德行》注引王隐《晋书》)
辅之少擅高名,有知人之鉴。性嗜酒,任纵不拘小节。与王澄、王敦、庾敳俱为太尉王衍所昵,号曰四友。……与郡人光逸昼夜酣饮,不视郡事。成都王颖为太弟,召为中庶子,遂与谢鲲、王澄、阮修、王尼、毕卓俱为放达。(《晋书·胡毋辅之传》)
寻以世难,避乱渡江,复依辅之。初至,属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裎,闭室酣饮已累日。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辅之惊曰:“他人决不能尔,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与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晋书·光逸传》)
上述的记载,大致发生在晋惠帝元康时期至永嘉年间。以王衍“四友”(胡毋辅之、王澄、王敦、庾敳)和“八达”(胡毋辅之、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光逸)为中心的名士群体,就是所谓的中朝名士,而放达是他们基本的行为特征。这种特征源于对以阮籍为代表的竹林名士行为的效仿,但事实上已经远远超出了竹林时期放达的限度。简单而言,竹林时期的放达,虽然明显地表现了对礼法制度的破坏,但是按照鲁迅先生的说法,那些破坏礼法的人,事实上是最相信礼法的人,他们破坏的是那些虚伪的礼法,所谓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这么产生的,在竹林七贤放达的背后还有对价值的关注。但是,中朝时期的这种放达,事实上已经完全与现实政治无关,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放达,称之为放浪形骸也是非常恰当的,具体行为有散发裸袒、闭室酣饮甚或对弄婢妾等。这种情形的出现和当时的政治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司马氏建立西晋之后,政局暂时稳定。在士族政治环境下,上层士族拥有种种特权,甚至不需要通过处理具体政治事务而获得地位。对于他们来说,放达成为提升自己声望的一种非常重要的途径,由此,清谈和放达的氛围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中朝名士生活的基本特征。
当然,这一时期的名士们并非均是以放浪形骸的形象出现的,比如郭象、乐广、裴頠等,尤其是裴頠,他非常直接地批评了这种放达状况。
頠深患时俗**,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晋书·裴頠传》)
裴頠从社会良性运作的角度出发,批判了这种放达之风。他认为这样的风气对于整个社会的有效运转来说,并非好事。而后来西晋灭亡,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与“清谈误国”有关,《晋书》对此也有非常明确的评价。
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五胡乘间而竞逐,二京继踵以沦胥,运极道消,可为长叹息者矣。(《晋书·儒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