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退隐山林的竹林名士(1 / 1)

正始十年(249)正月,少帝曹芳拜谒位于高平陵的魏明帝之墓,曹爽兄弟及其亲信们皆随同前往,而司马懿趁机发动政变,史称“高平陵政变”。通过这次政变,司马懿成功消除了以曹爽为代表的曹氏宗室在朝中的势力,曹氏宗室力量日渐薄弱,司马氏控制了曹魏朝政,为日后司马炎代魏立晋奠定了基础。政治的巨变,就意味着死亡,按照史书的记载,高平陵政变的结果是,司马懿“于是收爽、羲、训、晏、飏、谧、轨、胜、范、当等,皆伏诛,夷三族”(《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这对于当时的士人来说,是极大的打击,比如阮籍,“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晋书·阮籍传》)。这种政局变革所带来的政治高压,在当时人看来导致天下名士减半,对名士而言毫无疑问是一种巨大的生存压力!

曹氏与司马氏的权力消长充满变数,而死亡的威胁也是无处不在的。这个时候,对于名士们来说,归隐山林、静观其变,大概是面对死亡恐惧最直接的方案了,于是乎,中国历史上就有了著名的“竹林七贤”。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世说新语·任诞》)

“竹林七贤”是中国人极为熟悉的文化符号,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以及王戎的名字由此也得以流传。作为一个文化和思想的符号,它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精神和价值。虽然陈寅恪等学者对竹林七贤提出过异议,但我认为这些异议只具有学术讨论的价值,而非一种思想史的事实。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之下,竹林之游是士人必然的选择。

关于竹林七贤其实有很多有趣的问题可以进一步思考,比如竹林七贤的核心人物究竟是谁?或许阮籍和嵇康是后来公认的竹林时期的领袖人物,但是,竹林之游作为一种事实的存在,并非因为嵇康、阮籍,而是因为山涛。竹林之游是围绕山涛展开的,而当山涛离开竹林的时候,也宣告了竹林时期的结束。所以,竹林时期真正的核心人物应该是山涛。

在竹林时期,饮酒是名士的重要爱好,是当时竹林名士的主要生活和行为方式,其中最出名的好饮酒者,当数刘伶和阮咸。刘伶是纯粹和酒融为一体的人,当然,这种融合背后是否有极强烈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至少在刘伶看来,饮酒不仅仅是一种形式,更是一种精神生活的象征,喝酒可以让人进入极高的精神境界,其在《酒德颂》中揭示了这一点。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

…………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新语·任诞》)

这两个故事在中国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刘伶的形象由此也变成了一个酒鬼。史书中刘伶的形象非常生动,“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晋书·刘伶传》)。

再说阮咸,其特殊之处大概就是喝酒不拘小节。

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世说新语·任诞》)

与猪同饮,确实是一时之佳兴。从严格的道德立场来说,这显然是无法被接受的,但在当时人看来,未必不是一种风度的体现。竹林名士均善饮酒,由此在中国文化史上也留下了佳话,成为后人仿效的对象。在竹林名士看来,喝酒是精神生活的象征和寄托,他们正是在饮酒之中,发现了真正的自我精神。

还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问题,从后世对竹林时期的推崇来说,嵇康和阮籍无疑都是中心,那么他们的形象有什么不同?嵇康的文章极佳,不但思路清晰,而且论点鲜明,比如《声无哀乐论》就是这样一篇佳作。而阮籍的文章总体上没有太多的特点。如果我们想要真正了解阮籍,最好的方式不是读阮籍的文章,而是关注其诗作《咏怀诗八十二首》,这才是最能反映阮籍内心精神世界的作品。事实上,嵇康和阮籍的形象有根本上的差异。当时人评价嵇康是一个神仙,嵇康的死也极为高亢,一句“《广陵散》于今绝矣”,在中国思想史上画出了一道无人企及的优美弧线!而我始终觉得,阮籍的形象更为深刻。阮籍不似嵇康,他始终是一个普通人,而在那个时代,普通人想要生活下去是极为艰辛的,“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晋书·阮籍传》)。这样的深沉哀伤,只有在阮籍的身上才能深切感受到。

竹林时期,是一个特殊又短暂的时期。这是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造成的,在政治形势明朗(即西晋建立)之后,竹林时期也就烟消云散了。但魏晋名士无疑在竹林时期为他们的精神世界树立了一座丰碑,这个时代与前一个时代最大的差异在于:正始时期相对稳定的政治状态催生了浮华和清谈,使得那个时代的名士高亢有余而深沉不足;而竹林时期,则是名士们在极度无奈的政治氛围中的一次华丽转身。从思想的底色来说,前一个时期是以《老子》为基础的,而这一时期是以《庄子》为根基的。更为重要的是,在竹林时期,《庄子》的思想更多地被视作一种生活方式,而非一种理论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