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汉末魏晋时期的人物来说,英雄和名士,大概是两种基本的存在形式。当然,因为英雄的要求较高,不仅要有突出的能力,还要有变革现实的志向与功业,所以真正能够称得上英雄的人其实少之又少。除了以曹操为代表的汉末割据群雄、西晋的王敦以及东晋的桓温这些极少数者,大多数人是以名士来成就自己的,这样的人物在汉末魏晋比比皆是。
建安时期,是我们将要见到的灿若星辰的魏晋人物的开端。汉献帝统治的建安尚处东汉末期,实际掌握政权的人是曹操,所以,建安时期有着浓厚的曹操的印记,这一时期的名士们身上所展现出来的特点也是如此。无论是小说、戏剧还是电视剧,或许都向我们展示了曹操奸诈、多疑、阴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负面形象。但是,从客观角度来说,曹操应当是一个有着强烈建功立业抱负的人,这个时代也给了他这样独特的舞台。《短歌行》中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将其内心的追求表露无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体现的是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奋斗者形象。
奋斗者形象,是这一时期名士的重要特点之一。或许是时势造英雄吧,建安时代的名士便是以曹氏父子(曹操、曹丕以及曹植)为中心,以“建安七子”最为典型。当然这只是一个简要的概括,这一时期的奋斗者,自然也是数不胜数的,比如颍川荀氏、清河崔氏、弘农杨氏(杨修)等。曹氏父子中,我们比较熟悉的大概是曹操和曹植,其实这对于曹丕来说是不公平的。相对于曹植来说,曹丕的综合实力更强,也可以说是一时人物的翘楚。他的政治能力,自不待言,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与曹植的争储中胜出,建立魏国。他的思想境界与情怀也是非同一般的,在《与王朗书》中,曹丕直言:
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雕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三国志·魏书·文帝纪》)
很明显,曹丕也面临着死亡恐惧,而且他认为超越死亡的最佳途径就是立德扬名,这可以说是这一个时代的呼声,也是后英雄时代的最强音。曹丕的这番言论,足以让他成为这个时代的代言者。若将曹丕放在整个魏晋名士的行列中,其独特性亦无法被掩盖。《世说新语》中有一个关于曹丕的非常经典的故事。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世说新语·伤逝》)
王仲宣就是王粲,建安七子之一,其因文采斐然,为七子之冠冕。王粲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喜欢听驴鸣。汉末魏晋之际,喜欢听驴鸣的并非王粲一人,前有东汉的戴良,后有西晋的孙楚。为什么这些人喜欢听驴鸣?相关的研究有不少,启功先生有个非常有意思的说法,他认为这跟音律有关。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四声声律逐渐明确,驴叫是“嗯啊嗯啊”,“嗯”是平声,“啊”是上声,长嘶是去声,打响鼻是入声,完美融合了声律,所以这些社会名流才喜欢听驴叫、学驴叫。这个观点倒也颇为有趣,但是未必合理。在我看来,听驴鸣是一种特立独行的行为方式。驴鸣的特点在于有一种慷慨悲凉的感觉,也可能是因为如此,无论是戴良还是王粲,抑或孙楚,他们和驴鸣相关的记载,都或多或少与死亡有关。在王粲的葬礼上,魏文帝曹丕跟王粲的那些旧友们说:“王仲宣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听驴叫,现在我们一起学一声驴叫来送别他吧!”于是在魏文帝的带领下,大家一一学起了驴鸣,可以说是一场别开生面且绝无仅有的葬礼。曹丕在这里表现出来的那种名士的风范,也是不言而喻的。
以王粲为代表的建安七子,诗文成就自不待言,他们的作品中,多有建功立业的想法,这是这个独特的时代所决定的,也成就了一种独特的风骨。我一直认为建安风骨,就是对建功立业有着强烈的意识,这也是建安文人超越死亡的一种独特形式,这在魏晋时期来说,是颇为少见的。当然,建安时期整体具有这样的风格特色,这并不意味着建安时期的名士们均是如此。比如建安七子中,孔融就完全跟其他六人不一样,我以前曾经把孔融、祢衡以及杨修三人戏称为“愤青三人组”。相比于建安七子中的其他六人,孔融跟曹氏的关系并非那么紧密,他的精神可能属于上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