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名士最大的特点就是个性鲜明,这个特点对礼法产生了直接的破坏,比如阮籍曾言“礼岂为我辈设也”(《世说新语·伤逝》),嵇康直言“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对于这些行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而魏晋人的一些独特的行为,比如饮酒、服药、以白为美等,也有不少人觉得难以理解,或者难以接受。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魏晋这个时代以及这些人物呢?
魏晋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我曾经用四个形容词来描述这个时代:短暂的、混乱的、贵族的和死亡的。首先是短暂的。如果从曹魏建立(220)来算,到东晋结束(420),魏晋无非两百年时间,再加上南北朝,也就差不多三百六十年,这跟历史上很多时代相比而言是短暂的。但是这个时代虽然短暂,却是极为丰富和精彩的,无论是从思想史、政治史还是社会史来说,这一阶段都呈现出极为重要的意义。其次是混乱的。这三四百年的时间里,几乎很少有安宁之时,从东汉末的群雄割据到三国鼎立,再到八王之乱、南北对峙等,整个社会几乎都被政治斗争或者战争所笼罩,政治也呈现出极为混乱的状态。再次是贵族的。魏晋是承汉代而来的,我们通常说魏晋的政治是门阀政治,有着士族和寒门的显著区分,而这种贵族大体上就是从汉代的经学世家转变而来的,所以是极有文化内涵的贵族。我们在魏晋的舞台上所看到的名士,大概都是这样的贵族,比如东晋的王、谢、桓、庾等。最后是死亡的。魏晋人的生活实际上面临着极为严重的死亡恐惧,政治混乱、长期征战、自然灾害以及瘟疫等,都在这个时期集中出现,曹操曾赋诗云:“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蒿里行》)死亡对于魏晋人来说可能是随时要面对的事情。
在这样的时代中生活的人,也自然是极为特殊的一群人。尤其是上述所言的死亡恐惧,对于魏晋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产生了根本的影响。死亡意味着对生存的否定,这本身就是极为残忍的事情,而魏晋人所面临的是转瞬即至的死亡,这对于魏晋人的生命和精神自然会有极大的冲击。整个汉末魏晋时期,其实就是围绕着死亡恐惧所展开的生存选择的过程,换言之,生活在这个时期的人所面临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归结为:假如死亡马上就要到来,你会怎么做?两汉乐府诗中有很多包含着面对死亡恐惧而及时行乐的选择,这一点在被认为是魏晋时期作品的《列子·杨朱》中也有着非常明显的表现;建安时期的名士们,则是积极努力建功立业,试图以不朽的功业来超越死亡;正始时期以及中朝的名士们,则试图以奢华的生活享受来逃避死亡;佛教和道教在这个时期兴起,也为应对死亡提供了一种可能的选项;而饮酒、服药以及沉醉于山水之中,无疑也是一种常见的选择。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是宗教的还是世俗的,只要我们能够设想到的应对方式,魏晋人无不做了亲身的实践。可见,所谓的魏晋名士就是一群面对死亡而翩翩起舞的人,虽然步伐和身形未必相同,但是在死亡恐惧面前尽量实现自我的价值,从而真正成就自己,这大概是所有魏晋名士的人生底色。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便有一段相关描述。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我们印象中的曲水流觞是一种浪漫和美妙的活动,可是从王羲之上述的说法来看,这一活动也存在死亡的恐惧。
因此,如果我们不了解魏晋人所面临的死亡恐惧,就无法理解魏晋人的行为方式,自然也就无法真正进入魏晋人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