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感应是董仲舒思想中最核心的观念,也是他在“天人三策”中论说的一个基础。天人关系,是中国哲学中一个最为基本的问题。我们常说中国人强调天人合一,这就是天人关系的一种非常直接的表达。在中国哲学中,天大概有四种含义:自然之天(比如荀子所主要强调的)、道德之天(孟子所主张的)、意志之天以及境界之天。这些对于天的不同理解,透露出来的就是关于天人关系的不同阐释方式。从先秦阶段中国哲学的演变来看,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对天人关系的阐释做出了一个非常重大的改变,那就是把作为意志的天给消解了,代之以道德的天。这种变化的路径,实际上是要把宗教(或者说神学)的维度取消掉,从而确立人在其中的决定性意义,突出人之为人的价值。这是中国哲学精神发展的一个基本面向,也是我们前面所说理性早熟的一个表现。而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对意志之天的回归。这种回归在理论上显然是一种倒退,但是在现实中这种回归是必需的。
从理论本身来说,董仲舒关于天人感应的建构并不复杂。整个“天人感应”的理论基础,是通过天、地、人相统一的思维模式来实现的。董仲舒对先秦儒学的改造,最大的特点在于大量地引进了阴阳家的观念,以阴阳五行的思想作为其论述的基本框架。《春秋繁露》中的《阳尊阴卑》《阴阳位》《阴阳终始》《阴阳义》《阴阳出入上下》《天地阴阳》等篇章都是专门论述阴阳五行的,阴阳二分和五行相生相克的系统,成了董仲舒思想的基石。在阴阳之说的基础上,董仲舒提出了著名的“天人感应”观念。“天人感应”的理论基础,是通过天、地、人相统一的思维模式所建构的天人同构论。在董仲舒看来,“天”与“人”、自然界与人类,在结构上是相同的。一方面,人在形体上与自然界有共同的数量关系:人有小骨节三百六十六块,对应一年的天数;人有大骨节十二块,对应一年的月数;内有五脏,对应五行数;外有四肢,对应四时数。这就是所谓的“人副天数”。另一方面,人的精神现象也与自然变化在类型上相对应:人有好恶,天有暖冷;人有喜怒,天有寒暑;人间有上下,天地有尊卑。这就是所谓的“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董仲舒认为,既然天与人同构,那么在“天”与“人”、自然与社会之间就可以进行无限制的模拟推理,以获得关于天人问题的新知识。在这种无限制的模拟推理中,他一方面把自然现象拟人化,赋予自然现象以社会的属性,从而塑造出了一个人格神的“天”;另一方面又把社会关系神秘化,以人格神的“天”作为社会关系的根据,认为封建社会的各种等级名分和隶属关系都符合“天”的规律。所以,在董仲舒看来,天实际上是一个人格神,“天者,百神之大君”(《春秋繁露·郊义》),而人间社会是模拟、仿造天的规律而来的,所以一切必然也是效法“天”而建立起来的,“君臣、父子、夫妇之道,皆取诸阴阳之道”(《春秋繁露·基义》)。社会的等级次序,也由这种阴阳的差异而得以确立,“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春秋繁露·基义》)。为阳者贵,为阴者贱;为阳者居于支配、主宰地位,为阴者处于服从、辅助的地位。对于这些传统社会的关系,东汉时的《白虎通义》经典地概括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董仲舒说:“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春秋繁露·基义》)“天”的法则是人间社会关系的基础,人们的社会关系都是由“天”所授予的,即所谓“受命于天”,“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春秋繁露·顺命》)。根据这种自然关系的拟人化和社会关系的神秘化结果,董仲舒提出:“天人之际,合而为一。”(《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并进而认为,在“天”与“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感应关系。他认为,“人”的活动必然会得到“天”的反映。如果君主按照“天”的意志办事,天下大治,国泰民安,“天”就会降下“符瑞”,表示肯定;如果君主违背了“天意”,影响到大一统封建国家的稳定和巩固,“天”就会降下灾异警告,董仲舒尤其看重这一点:“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春秋繁露·必仁且智》)
至此,天人感应的体系已经建构起来,在体系中,君主的权威和天的权威同时都被确立起来。按照董仲舒的说法,这就是“屈民以伸君,屈君以伸天”(《春秋繁露·玉杯》)。在这样的理论诠释下,大一统的思想观念由此确立。董仲舒对于儒学的改造可以说与先秦儒学的旨趣已经大不相同,但正是这种经过改造的儒学成了大一统政治的思想基础。
很显然,董仲舒从作为人格神意义的“天”出发,对天人关系进行了重构,从而为人间的合法性找到根据,这实际上也就是君权神授的含义。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天人关系以及人间的各种社会关系,都有了一种神秘化(或者说神学化)的倾向。从具体的内容上来说,除了儒家的基本立场,董仲舒还将阴阳五行等观念引入了他的系统之中。我们前面说过,从理论的逻辑上来说,董仲舒的这一改造,体现了先秦儒学的倒退。但是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这个倒退又是可以理解的。简而言之,如果思想必须面向现实的话,在董仲舒时代最大的现实就是大一统帝国的建立,大一统帝国需要神学作为基础。这是董仲舒哲学横空出世的内在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