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纵横家的精彩世界中,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纵横家都声称是鬼谷子的学生。比如纵横家的翘楚苏秦与张仪,都被认为是鬼谷子的学生,这一点连司马迁也直接说了,“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史记·张仪列传》)。“鬼谷子”在中国传统中应该算是最神秘的三个字了。这种神秘感不仅来自鬼谷子身上的种种传说,还来自他的弟子们的众多故事,大概这也算是一种“层累地造成”。如果说先秦诸子都比较“朦胧”的话,那鬼谷子就是最具朦胧感的那一个了。
目前关于鬼谷子及其著作还存在着种种争议,我们需要做的是超越这种争议,从现存的《鬼谷子》出发,来讨论它对纵横家所具有的意义,尤其是对于纵横家的言说所具有的指导作用。
在鬼谷子看来,凡物之衰盛,皆有规律,能握其要则能说,反之则无所作为。这个盛衰变化的规律,称为“捭阖”,意即开合。“捭阖者,道之大化,说之变也;必豫审其变化。”(《鬼谷子·捭阖》)所以能掌握这个规律,就可以了解事物的变化演进,就可以做说客,可以置天下于掌上:“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故与阳言者依祟高,与阴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由此言之,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言。可以说人,可以说家,可以说国,可以说天下。”(《鬼谷子·捭阖》)
要了解事物之规律,方法非常重要。鬼谷子提出反应其图、察微见义及揣摩其情三种具体的方法。所谓反应其图,即反复探知真情,或说出某种言论引对方开口,或保持缄默让对方透露实情,或从对象言语、表情等,来见其反应,从而知得事件实情。若有所不知,则反复检验,直至得情。所谓反复,意义多重,“反以观往,复以验今;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后以知己,动静虚实之理,不合于今,反古而求之”(《鬼谷子·反应》)。总之,就是强调从多方面入手,更了解事物真相,从而探得其情,做到“策而无形容,莫见其门,是得‘天神’”(《鬼谷子·反应》)。概言之,就是通过不同的方式、角度来了解对象,从而能够真正理解并掌握对象,这对于游说来说是非常关键的。任何行为都有其表达方式,虽然各种方式之间差异甚多,但是通过反复的比较、探求,还是可以把握其中的真实情况的。
察微见义,则以观察事情的变化为基础,在变化中把握其理。凡事情皆有变化,而任何变化都是微妙而有规律的。这种规律可称之为征兆,或者通常所谓的“几”,鬼谷子则称之为“巇”,即缝隙,“巇者,罅也。罅者,间也,间者成大隙也”(《鬼谷子·抵巇》)。巇成大隙,则事已生,众人皆知,救之无用,所以只有于其萌芽未发时见之,才能起到良好的控制和掌握的效果。万物皆有变化,则有巇,有巇能察则能任事,方可说,方为圣人。观之变化,即捭阖,能知其微,亦能知将来事,方可实施改变或顺从之法。
以上所述反应其图与察微见义,均为探知真情的基础,至于其应用技巧,则在于揣、摩二术。揣即量,量即量权,“何谓量权?曰:度于大小,谋于众寡”(《鬼谷子·揣篇》)。审度长短,可以度财货、人口、盈余、地形、亲疏、贤不肖、智愚、吉凶、好憎等,范围广大。施之于口,则以飞、箝之术引诱对象吐露实情。“飞”是和应而使人顺己意,“箝”是言恶使人惧怕而不敢为,两者皆是言谈之技术,可用以揣他人之情。揣术乃是以善恶撼他人之善恶,从而逼得其口不守之技术,以探知真情,所以不受感动之人,“乃且错其人勿语,而更问其所亲,知其所安”(《鬼谷子·揣篇》),反复再探,以知其情。“故虽有先王之道、智圣之谋,非揣情,隐匿无所索之。此谋之大本也,而说之法也”(《鬼谷子·揣篇》)。由此,揣术对于了解对象、有效言说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至于摩术,摩,即符也。符是古代军队用以传令之工具,通常作虎形,分两段,二人各领其半,合则兵可出,又谓虎符。鬼谷子的“摩”,与之有性质上的相同,“摩者,符也。内符者,揣之主也”(《鬼谷子·摩篇》)。揣术要探知的,就是真像,即人的内心;摩术要探知的是外在表现。任何内在的状态,都必然有外部的表现,所谓有其心者必有其行,因此“微摩之以其所欲,测而探之,内符必应。其应也,必有为之”(《鬼谷子·摩篇》)。所言与所做不符合,即所言非是;符合,即已得真像。只要言行一致,就可以推展下一步,就可以说服人。如果说揣术注重的是对人的内心真实情况的把握的话,那么摩则是通过判断游说目标内在行为和外在表现一致与否,来确定具体的游说方式。
反复揣摩,乃为了说服人,而说服人是需要一定的方法和技巧的,鬼谷子对此也有非常详细的讨论。概言之,就是飞、箝、捭、阖之术。飞,指褒扬激励,即对对方进行夸奖;箝,即用比较强势的方式使他人接受自己的意见;捭,开也,引申到说话技巧就是赞成、应和对方说的话;阖,闭也,即言其害以排除对方言论。“审其意,知其所好恶,乃就说其所重,以飞箝之辞钩其所好,乃以箝求之”(《鬼谷子·飞箝》),也就是通过对言说对象的了解,并且根据对象的不同特点,采取相应之辞应对,从而以最佳的方式(或飞,或箝)达到自己的目的。飞箝之术的使用,是从对象出发,根据对象的喜好,从而采取适当的应对方式,以增强言说的针对性和有效性。只有在了解对象喜好的基础上,才能够确定捭、阖的不同言说方式;也只有这样,才能把言辞运用得宜,切中要害。当然,人的语言表达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还会随着具体的情境发生改变,所以,在具体的应对过程中,需要十分重视对方的变化,以采取相应的变化方式,不能一成不变地坚持自己预先设定的想法。这就是所谓的“权”,即随机变化自己的应对言辞方式,因其情势,对不同之人说不同之辞。“夫仁人轻货,不可诱以利,可使出费;勇士轻难,不可惧以患,可使据危;智者达于数,明于理,不可欺以不诚,可示以道理,可使立功,是三才也。故愚者易蔽也,不肖者易惧也,贪者易诱也。是因事而裁之。”(《鬼谷子·谋篇》)这些都是运用捭阖于规律中,顺人之意以得人之欲,恶言其害以恐其为之。捭抑或阖,要知事物变化的规律,知其巇,“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谋者所不用也”(《鬼谷子·谋篇》),能知万事,运之掌上,“必先谋虑,计定而后行之以飞箝之术”(《鬼谷子·忤合》)。
当然,游说这一技能对游说者本身也有非常高的要求。因为游说总是在游说者与游说对象之间展开的,所以,作为一个成功的游说者,必须充分考虑游说对象的特殊性,然后采取有针对性的言说和应对方式,“计谋之用,公不如私,私不如结,结比而无隙者也……故说人主者,必与之言奇;说人臣者,必与之言私”(《鬼谷子·谋篇》)。同时,必须有能力区分各种复杂的言说情形,需要对言说的各个方面都有细致的观察和综合的把握,“繁言而不乱,翱翔而不迷,变易而不危”(《鬼谷子·权篇》)。如何能够达到这样的状态呢?在鬼谷子看来,最佳的方式是还心清,即心无杂念的状态。唯其如此,才可能应对各种复杂的变化,才可能在恰当的时机以恰当的方式说服对象。如果游说者总是心绪不定、非常浮躁,就无法对现实的情境有准确和敏锐的把握,那自然也谈不上有针对性的游说了。
从上述讨论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鬼谷子》对于人的心理分析的细致程度,以及对于言说之道的精到理解。当然,这样的论述实际上出于一个非常现实的目的,即说服人主。高似孙有一段评述,颇能体现鬼谷子的神秘及其非同一般的睿智和洞见。
《鬼谷子》书,其智谋,其数术,其变谲,其辞谈,盖出于战国诸人之表。夫一捭一阖,《易》之神也;一翕一张,老氏之几也。鬼谷之术,往往有得于捭阖张翕之外,神而明之,益至于自放溃裂而不可御。予尝观诸《阴符》矣,穷天之用,贼人之私,而阴谋诡秘,有《金匮》韬略之所不可赅者,而《鬼谷子》尽得而泄之,其亦一代之雄乎!(《子略》)
在今天所保留下来的《鬼谷子》中,我们确实也看到了这些思想对于一个成功纵横家的养成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很多人才将鬼谷子视为纵横家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