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纵横家:时代的弄潮儿(1 / 1)

纵横家在中国学术传统中存在着不少争议,关键的问题在于纵横家能否被称为“家”?因为从学术思想史的角度来考察,我们自然会发现,在中国传统中但凡称“家”的,都具有自身特点鲜明的学术思想,有着自成一家的价值系统和思维方式。而当我们以这样的标准来考察历史上的纵横家时就会发现,几乎找不到通常意义上可以认为是某一家、某一学派的基本要素。

章太炎曾谓:“纵横亦惟见于淮南,由其语无执守,拨宜事制,本不可以学术名者。孔氏设科,言语文学所由分矣。淮南用伍被之邪说,恃严助之内援,造作逆谋,八公之徒,大类战国策士,故独列纵横者,由其素所好尚也。”(《诸子略说》)章先生认为纵横家根本就不能自成一家,因为他们没有基本的学术思想,只是应时而变、应事而变罢了。而且,之所以会有纵横家之名的产生,完全是伍被等人编《淮南子》时的“邪说”所致,这些人的身份类似于战国策士,故对战国纵横家有独特的情感,致使原本不该成“家”的纵横家在历史上出现了。蒋伯潜持大体相同的观点,他认为,“纵横本策略,不足以言学术;不但不能望儒、道、墨、法、名五家之项背,且不能与阴阳家比也”“汉志以纵横家为诸子十家之一,可谓不伦不类”。(《诸子通考》)

如果纯粹以学术思想来界定某家某学派的话,章太炎先生和蒋伯潜先生的观点,都成立。毕竟,随时应变是纵横家所具有的重要特点。既然需要根据具体的情形不断调整自己的观念,以说服君主,这就更需要机智应变和善辩的能力,而不是自身思想的完整性、稳定性。换言之,纵横家的思想可能是技术性的、技巧性的,而非思想性的。

但是,如果把这些人放在先秦特定的政治社会背景下来考察,这些人都对当时的历史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历史发展的基本面貌。对于各个诸侯国来说,他们同样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那么我们该如何来定位这批特殊的人物?当他们纵横捭阖、叱咤风云的时候,我们是不可能将他们从历史的维度上抹去的。换言之,这些讲究技巧的人物背后,也并非没有一致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法,他们事实上有着自身的基本倾向性和鲜明的个性。从历史考察的角度来说,称其为“家”也并非不可以。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提到,“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根据诸子源于王官的基本前提,纵横家源出于行人之官,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外交官。对于行人一职,孔夫子有他的基本看法,即这些人应当是受过《诗经》的基本训练,因为“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用今天的话来说,作为一个外交官,必须得会外交辞令,而在那个时代,这一功能由《诗经》来承担。这就是要求行人之官,必须经过良好的辞令训练,应该能言善辩,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够说服对方,从而达到出使的目的。班固在这里指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原则——“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这就意味着行人对于自己的行为有相当的灵活度,可以权事制宜,随机应变。当然,从最理想化的角度来说,这完全是出于更好地完成使命的需要,所谓“受命而不受辞”。但是,班固同样看到了这样的方式存在的弊端,即“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这表明方法本身并不存在价值倾向,只是使用的人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结果,价值判断由此产生。

从这样的解释出发,我们也可以对纵横家有一些比较客观的理解。纵横家所承担的基本功能实际上就是游说诸侯,而游说这样的形式,在春秋之际就有,非独战国为然。比如孔子、墨子就都曾经游说诸侯,奔走于列侯之间,希望通过说服人主接受其观念,从而实现其抱负。在礼崩乐坏、诸侯林立的背景下,如果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获得现实政权的支持,这样,个人的抱负和价值追求才有可能实现,春秋战国皆然。因此,关键不在于游说,而在于如何游说。简单地说,春秋之际的游说,是带有明显的价值立场的,是为了传布所谓的“道”而进行的。而纵横家们的游说,则纯粹是出于私利的考虑,没有自身稳定的价值系统。

章学诚说“战国者,纵横之世也”(《文史通义·诗教上》)。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战国时期是纵横家的时期,因为这个时代是纵横家最为活跃的时代。纵横家这一特殊群体之所以会产生,势必和战国中晚期的社会状况有密切的关系。

晚世之时,六国诸侯,溪异谷别,水绝山隔,各自治其境内,守其分地,握其权柄,擅其政令。下无方伯,上无天子,力征争权,胜者为右,恃连与国,约重致,剖信符,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持其社稷。故纵横修短生焉。(《淮南子·要略》)

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日知录·周末风俗》)

“邦无定交,士无定主”,表明了这是具有空前竞争性和流动性的时代,礼崩乐坏的结果使得社会失去了基本的价值系统,传统的制度规范在这个时代已经被破坏殆尽,一切都面临着新的选择、新的机遇。再加上诸侯国林立的状况已经略微改观,经过春秋以来多年的征战兼并,社会在总体上呈现出了重新统一的趋势。在这样的背景下,谁能够掌握主动权,谁就能获得更多的利益,甚至是一统天下。对于任何诸侯国来说,这都是巨大的利益所在。所以,在这样一个以力相争、以谋相取的时代里,诸侯国之间的竞争也趋于激烈。强者兼人,弱者图存,如何为自己谋得更多的利益,也成了诸侯筹算的重心所在。而对于士人来说,传统制度的解体、社会的混乱,虽然带来了诸多的问题,但是也为个体的发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个体完全有可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获得富贵,由布衣而至卿相成了现实可至的目标。在这样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社会里,自我利益(富贵、名利等)的最大限度的实现,成了士人最关注的问题。这两方面的结合,就为纵横家的产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所以,战国是纵横家的乐土,纵横家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他们不只是在这里溅起了一点点水花而已,在一定意义上,他们甚至改变(或者说加速)了历史的基本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