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我们提到,李约瑟说老子是朦胧的。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先秦诸子都是朦胧的。这种朦胧大抵来源于两个层面。一则出于后人的神化,比如孔孟,当我们以圣贤来指代他们的时候,他们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形象总是高大和完美的,但是我们似乎忘记了他们其实也是现实的人,有丰富的情感和独特的个性,当这些情感、个性被掩盖后,他们也就成了一些朦胧的神秘符号。二则由于记载的有限和史料的缺乏,我们无法勾勒出某些人物确切的形象,只能依据传说进行描述和还原。这样勾勒出来的人物形象可能和诸子本身的作品一样,是不断累加的结果。在这种神化或者传说累加的背后,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个朦胧的背影。
墨子就是这样一个朦胧的背影。虽然很多时候,我们误以为墨子的形象是清晰的。比如我们会说墨子姓墨名翟,是鲁国人(一说宋国人),工匠出身,后来做过宋国大夫,是墨家学派的创始人。这种教科书式的解释似乎也无懈可击,《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等典籍,都是如此界说墨子的。
然而,关于墨子其人,在历史上也并非没有异议。南齐孔稚圭所著的《北山移文》称墨翟为“翟子”;元朝伊世珍所著的《琅环记》也赞同此说,并认为墨子姓翟名乌;清代周亮工所著的《固树屋书影》更提出“以墨为道,今以姓为名”,认为墨子姓翟,并将姓转成名,而“墨”是一种学派;晚清学者江琼所著的《读子卮言》承袭周亮工的说法,并进一步说明古代确实有“翟”这一姓氏,但无“墨”姓,而且战国诸子中儒、道、名、法、阴阳、纵横、杂、农、小说等,都没以姓作为学派名,因此“墨”应该是学派的名称。于是,在这种解说下,墨子就成了姓翟名乌的人。
于是,朦胧的墨子呈现在不同进路的研究之中,甚至很多时候会让我们很困惑:墨子究竟是谁?其实,司马迁对于墨子也不甚了解,《史记》中只有寥寥数语,如“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孟子荀卿列传》)。这样的情形多少有点耐人寻味。“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韩非子·显学》),“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天下”(《吕氏春秋·有度》),“孔丘、墨翟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义从风,而为之服役者不过数十人。使居天子之位,则天下遍为儒、墨矣”(《淮南子·主述》),这都表明儒墨并称,并显于时,是一个基本的事实。那么为什么司马迁对于儒家(如孔、孟、荀)不惜笔墨,而对于墨翟却只是以寥寥数语带过而已呢?难道司马迁对墨家有成见?这个理由也不成立,因为在《史记》中,司马迁(或者是借太史公之言)屡屡表达了对墨家的推崇之意,比如:“汉兴八十余年矣,上方乡文学,招俊乂,以广儒墨,弘为举首”(《平津侯主父列传》),“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此墨家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太史公自序》),“猎儒墨之逸文,明礼仪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孟子荀卿列传》)。以司马迁之史识、史情和史才,断不会对墨子忽视到如此的境地,关于个中情由,清人孙诒让在其《墨子间诂》中认为“于先秦诸子,自儒家外,老、庄、韩、吕、苏、张、孙、吴之伦,皆论列言行为传,唯于墨子则仅于《孟荀传》末附缀姓名,尚不能质定其时代,遑论行事。然则非从世代绵邈,旧闻散佚;而《墨子》七十一篇,其时具存,史公实未尝详事校核,亦其疏矣”;侯外庐先生则认为司马迁是出于政治压力,“不写墨者列传,自有隐忧”(《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这样的说法实际上不能算是一种令人满意的解释。如果说是司马迁的疏忽,这与他一贯的学风是不合的,很明显墨家也在他所重视的行列之中,断无可能疏忽。避免政治上的风险,看上去似乎说得通,但问题是联想一下李陵事件,这种可能性实际上也不大,况且这也不符合司马迁所秉承的史家传统。而方授楚先生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在我看来,这似乎是比较合情合理的一种解释。
他传之小序皆未及墨,而独此言之,则所附之传必较祥也。今本《孟荀传》已有错简,又多缺略,如“楚有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阿非楚地,其中已有缺略矣。索隐云:“按序传孟尝君第十四,而此传为第十五,盖后人差降之矣。”今通行本则序传次序相同,又非《唐本》之旧也,故传末之二十四字,必迁作《墨子》之传已亡,而为后人附益,无疑已。吾所以论列此事,不厌其详着,盖淮南王安时既有墨者,迁不应如是之疏,以见墨学之在西汉,其衰微乃渐而非顿,及汉武用董仲舒之言,罢黜百家,表章六艺,其传授始绝也。(《墨学源流》)
也就是说今本《史记》中所见的这寥寥数语极有可能并非司马迁的手笔,而是后人的窜录,司马迁曾经非常翔实地写过墨子的传记,可是已经亡佚了,这和墨家之学逐渐衰微的历史事实也密切相关。其实,这样的推论也是合理的,作品的亡佚是难以避免的,历史上有很多著作都存在这个问题。从清人辑佚的工作中,我们大概也可以看到亡佚情形之一斑。有亡佚就会有增删,就会有窜录,这也是在保存古典文献时常遇到的状况。
不管怎样,从司马迁在《史记》中留下的些许记载中,我们依然可以获得一些信息。尤其是《孟子荀卿列传》自序中的那段话:“猎儒墨之逸文,明礼仪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这样的描述表明,在司马迁看来,儒墨之间是有着紧密的联系的,以至于史家可以根据儒墨的文献来为孟子、荀卿作传。而“猎儒墨之逸文”,则表明司马迁事实上是看到了颇为丰富的墨家的相关资料的,这也间接证明亡佚说是可信的。儒墨之间存在的紧密联系在《墨子》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墨子曾经从师于儒者,学习孔子之术,称道尧舜大禹,学习儒家典籍。但后来逐渐对儒家的思想感到不满,认为“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焉”,即儒家不相信天鬼的存在,会导致“天鬼不悦”;儒者主张厚葬,行三年之丧,这种行为既浪费社会财富又浪费精力;儒者推崇音乐,同样会造成浪费的后果;儒者相信命运,这会导致人们的懒惰,把自己委之于命运。
从这样的基本立场出发,我们可以看到,墨子的出身可能相对卑微,故墨子经常自称“鄙人”,人亦尝称其为“布衣之士”和“贱人”。基于这样的身份定位,墨子思考的出发点显然与儒家的礼乐观念不同,他更关注现实生活层次的需求,因为他面对的就是普通的、日常的生活,尤其是普通下层人的生活。因此他自然会认为儒家的观念不符合现实生活的需求,是对财富和精力的巨大浪费,而这是墨子所不能容忍的。所以,突破儒家的礼乐传统,进而提倡一种更现实的社会行为主张,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