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精神,多少有一些反对现实的倾向,或者说是批判现实的倾向。因为现实中的很多事情,在庄子看来就是不可理喻的。这种感觉存在于很多人的观念之中,这大概也是很多人面对庄子的思想会产生内心共鸣的原因。既然在庄子看来,现实的人间世是荒谬的,那么人在现实中应该如何生存?庄子并非像某些观点所认为的那样,主张逃遁现实。实际上,庄子揭示现实荒谬性的目的,就是试图为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存寻找出路。这是庄子哲学所蕴含的极为重要的精神。
在无可理喻的人间世中,人应当如何生存?庄子认为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庄子·人间世》),即处身于荒谬的人间世之中,你的行为必须顺从这个现实世界,但是内心要保持平和。这是庄子在解决颜阖困境时,借蘧伯玉之口表达的。
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庄子·人间世》)
在蘧伯玉看来,面对卫灵公太子这样一个“天杀”的储君时,要警惕,要谨慎,而且要端正自己!“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是庄子主张的在现实世界中生存的方法,换句话说就是“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或者“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实际上,在这里庄子强调的是人要因顺自然,唯有如此,人才能够在荒谬中求得生存。“不遣是非”也不是没有是非观念,而是不与世俗斤斤计较。“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庄子·人间世》),“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庄子·山木》),这不是消极的举措,而是为了让人能够在荒谬的现实中得到安顿的权宜之计,其中包含着对于现实生活的深深无奈和对于世人的深切同情。但是,如何才能做到“形就”“心和”呢?“形就”是比较容易达到的,关键在于如何“心和”。“心和”,实际上就是保持内心的虚静,一无所执,没有世俗所谓的是非善恶种种标准,没有对世俗制度规范的执着。唯有这样,才能够处变不惊。这实际上就是《人间世》中所讲的“心斋”。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
“心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斋”,实际上是心的一种修炼功夫,它要求人必须摒除杂念,专一心思,不用耳朵去听而用心去领悟,进而不用心去领悟而用凝寂虚无的意境去感应。耳的功用仅在于聆听,心的功用仅在于跟外界事物**。凝寂虚无的心境才是虚弱柔顺而能应待宇宙万物的,只有大道才能汇集于凝寂虚无的心境。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作“心斋”。简而言之,就是由耳而心至气,最后达到一种内心无所偏执、恬淡虚无的境界。人要是达到了这种境界,所产生的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庄子·人间世》)
这样的方式,无疑为人的生活提供了一种非常特殊的存在方式,可以称为“游世”。游世,是以人在现实中的存在为基本立足点,着重解决的问题是在逍遥之现实不可能实现的情境下,人何以存在。在某种意义上,逍遥揭示的是人类精神所能达到的极致的可能,呈现的是人的心灵的至高境界。这样的境界,当然值得我们去追寻和坚持。但是,在我看来,庄子思想更为重要的意义是对于人的现实生活方式的探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何在不堪的现实之中安顿人的心灵,总是比超越的境界本身更为重要,所以,游世的提出,在庄子思想中应该更具深远意义。承认这一点的话,我们就不难理解庄子对于后代文人所产生的持久的、具有典范性意义的影响。
从《庄子》本身的文本来看,在通常被认为是庄子本人所作的《内篇》中,“游”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这不能不说是庄子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意蕴。“游”的这种方式,既不抛弃现实本身,又强调个体在心灵上保持自我的超越。在这种解决方式之下,人可以既现实又超越。在这种境界之下,人心虚无空灵,对外界一无所执,顺世而化。这样就不会再为世间的一切束缚所拖累,人自然能够在不可理喻的世界中保存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