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逍遥游是可能的吗(1 / 1)

逍遥游是庄子表达的一种精神至为自由的状态,也是一种人所应当追求的理想境界。什么是逍遥游呢?庄子有非常明确的说明,“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这是一种与天地一致的、无待(无所限制,与其相反的就是“有待”)的状态,是无己、无功、无名的,所以,逍遥意味着人的精神向着无限性的展开,“无限性”的提出是庄子丰富想象力的表现。对于庄子来说,达致道通为一的齐物状态,无所待的逍遥游就可以实现。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逍遥游能否实现,取决于自我心灵能否突破有限性、相对性的限制,从而达到一种绝对自由的精神状态。

可是,人的生活其实都是有待、有限制的,也就是说,人生是有困境的。这种困境,在庄子看来有内、外两个层面。就内在而言,死亡、命以及情欲三者,是生活于现实世界中的人都无法摆脱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庄子·大宗师》),“人之生也,与忧具生”(《庄子·至乐》)。现实生活中的人总是有其自然的大限——死亡,有其不可改变的命运。人之生,却是直接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似乎人之生就是为了死亡这个目标而存在的,“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庄子·齐物论》)。死亡的不可避免性,决定了人生根本意义上的荒谬性。命同样是人所无法逃避的事实,子桑的死为我们对命的必然性提供了非常直观的理解。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庄子·大宗师》)

“命”是一个既成的事实,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不是父母的意愿,也不是上天的命令所能决定或改变的,它对于个体而言是无法选择、无法摆脱和无可奈何的。情欲同样是世人无法逃避的,“人之生也,与忧具生”(《庄子·至乐》),“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庄子·知北游》),“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子,体不等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庄子·盗跖》)。人之生不能够离开情欲,而有了情欲的计较、选择,生存所面临的限制也就产生了。死亡、命与情欲构成了人内在的生存困境,是人所无法摆脱的事实。

人的生活不仅受内在因素制约,也受外部条件的影响,其中主要是礼乐制度、仁义道德的标准给人心制定的限制。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墨索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吁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庄子·骈拇》)

世俗的社会总是存在一系列的制度形式和伦理规范,这也形成了社会的基本价值体系,生活于其中的人,必然受到这些体系的制约。可是,这些制度、规范本身是不是合乎人性的,或者说是人生所必要的呢?

骈与明者,乱五色,**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庄子·骈拇》)

在庄子看来,诸如智慧、仁义及辩言这些东西,犹如人体的“骈拇”“枝指”和“附赘县疣”,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余的东西。然而,这些原本多余的东西却成了社会规范的基础,世界的荒谬也就因此而产生。内在的困境是人自身的一种必然性,是无法改变的;外在的困境是一种世俗的评判,同样是无可逃遁的。这双重的压力给现实生活中的人带来了深深的痛苦。“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庄子·胠箧》),“昨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庄子·山木》),人世间有太多这样的事情,是与非没有确定的标准。如果说偷窃者一定是要被诛杀的,那么为什么偷了国家的人反而成了王侯?如果说能否得养天年与材不材相关,为什么同样是不材,雁和木却有不一样的结果?这只能说明,所谓的世俗标准都是荒谬的,只是标准的制定者加在他者身上的一种限制罢了。

人有内外的诸多限制,或者说,诸多缺陷。这就会让人觉得,从本质上来说,逍遥游的境界是人在现实中所无法达到的。但是有的时候理想之所以伟大,并不是因为它可以实现,恰恰是因为它的不可实现性。因为只有这样,它对人才具有更高的提升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