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进入老子(或者道家)的哲学世界时,一个寻常而复杂的问题出现了——究竟什么是道?其实就整个中国传统来说,这是一个基本问题,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中国哲学就是关于“道”的哲学。很多人把道看作一种规律,说得更为详细一些,道既是自然规律又是社会规律。我不否认上述答案的正确性,但是我还是觉得它不足以让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个规律究竟是什么。因为中国的传统不是一个抽象的传统,而是一个直观的、具体的传统。那么规律是可以直观感知的吗?似乎不可以。所以我通常说,道就是路,是中国人的生活之路,更具体、直白一点地说,道的内涵就是“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时候,体现的是“时”的问题,中国哲学对于时有着极为强烈的感觉;该做什么,就是原则和规范,由天道决定;就做什么,就是人对于天道的响应和实现,就是人道。所以,这样的道实际上就是人整个现实生活的本身,它是通达的、动态的以及完满的。因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中国哲学不对“道”进行定义。因为定义总是抽象的、静止的、有局限性的,它无法体现出生活这种动态的现实,而一旦定义了“道”,对于“道”的丰富性来说,这无疑就成了一种破坏。
由此产生了另一个关系密切的话题,即“道”能不能被言说,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语言来表达“道”。按照前述的逻辑显然是不可以的,因为语言同样是一种有局限性的工具。《老子》的第一句话就非常直接地说了,“道可道,非常道”,这大概是《老子》中最经典且流传最广的话语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道”不是“常道”。这就直接否定了用语言表达“道”的可能性。事实上这在中国的哲学传统中是很好理解的,在中国人的生活世界中似乎也是如此。我们经常说,听话要听话外音、言外意,这表明话语真正的含义可能是超越在语言之外的,所谓一切尽在不言中,或者如陶渊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超然言外,似乎也成了中国人精神的一种基本取向。我想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颇能说明这一问题。据说,牟宗三先生早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求学,熊十力先生当时刚好在北京大学任教。牟先生说熊先生平时经常说两句话,并说这两句话后来对他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是什么话呢?熊先生经常批判别人说:“你说的都是错的。就算你说对了,它还是错的。”这话乍一听没有道理,可是如果我们把它切实放入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中来考虑就不尽然。“你说的都是错的”,因为你说的无非是你的看法而已,并非“道”本身,所以也就是错的;“就算你说对了,它还是错的”,“说对了”意味着道理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但是也仅仅是一种说法而已,并非真理本身,所以还是错的。这样一看这两句话确实颇有趣味!后来,我也常常开玩笑说,我从这两句话中悟出了讲中国传统文化的最佳的方式。这最佳的方式,绝对不是语言上的滔滔不绝,而是自上课铃响开始,就一直默默地坐在讲台前,微笑着看着诸位学生,直到下课铃响,挥手离去,不留一言。下次上课,再如法炮制。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既然我说的都是错的,那很显然,多说一些,或者少说一些,甚至不说,效果从本质上来说,并无不同呀!而且,微笑也是一种很好的、很有效的传递思想内涵的方式,比如庄子所言“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又比如禅宗所谓的拈花微笑,不都很好地传递了思想吗?
当然,这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授课方式,毕竟如果我真的这么做的话,可能会有无法描述的后果。但是作为一个趣谈,它本身也是有值得思考的地方的。其实老子的思想也是一样的,他显然发现了语言的局限性,即语言是无法完整表达意义的。但是老子并不止步于此,他马上以另外一种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语言不仅具有局限性,也具有特殊性。语言是不能够完整表达“道”的,但是作为人,又不得不通过语言来表达。这个时候就要求我们在表达“道”的时候,要使用一种特殊的语言,或者说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我们读道家的作品时会很直观地发现,这里的语言表达形式和我们日常使用的又非常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就是道家刻意采取的一种语言表达形式,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吊诡”。所谓吊诡,就是用自相矛盾的语言(或者说看上去矛盾的语言)来进行表达,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语言的固化和局限性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道家在语言的使用以及思想的表达上是极为成熟的,这也标志着中国哲学发展到了新阶段,即具有思维和语言自觉的阶段。
相比之下,庄子的语言更加复杂,也更加成熟,而老子的语言相对简单一些。当然,他们使用的语言技巧和功能总体是一致的,即突破了语言的限制性,用巧妙的方式使用语言。阅读道家经典,最大的障碍就来自其使用的语言形式。人类语言的表达方式自然是各式各样的,就其大端而言可以分成两种形式:肯定式以及否定式。所谓肯定式,其表达有“我是何善蒙”;而否定式,其表达有“我不是何善蒙”。这两种表达在现实中都是很常见的,肯定式是为了确认某一状况,而否定式则是为了否定某一状况。它们的表达有什么不同?就上述例子来说,肯定式的表达只是肯定了“我是何善蒙”这一基本事实,而否定式所表达的内涵和外延明显更为丰富,即“我”除了“不是何善蒙”之外,可以是任何东西。所以,要表达“道”,是用肯定的方式比较接近“道”的本质,还是使用否定的方式比较接近道的本质,就不是一个特别复杂的问题了。如果“道”不是一个有限定性、固定化的东西,那么显然否定的形式更适用于描述“道”。所以,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老子》的文本用了很多否定的表达方式。比如“无为”“不争”“绝圣弃智”等,这些话语都是以否定词开头的。
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么理解《老子》中的这些否定式表达呢?这其实也是理解《老子》的一个基点。以“无为”为例,它应该是《老子》思想中一个非常关键的词,无为肯定不是什么都不做,所以我们通常把它解释为“顺其自然地为”。但是,什么叫顺其自然地为呢?我们还是回到否定式本身,毫无疑问,所有的否定式都是要否定掉一些东西的。那么,《老子》在这里要否定什么呢?如果说《老子》主张的是自然,那么跟自然相对应的显然就是人为,即人的行为。人为最大的特征就是人的强烈的主观意志(欲望)。这样一来就变得非常有趣,因为《老子》的否定词大部分都是加在这些主观色彩非常强烈的词语之前的,它试图要去掉的其实就是个人的强烈的主观意志,而非个体行为本身。也就是说,在《老子》看来不是行为本身出了问题,而是出于个体的强烈主观意志的行为有问题。比如说,“我要吃饭”这个行为是天经地义的,不是《老子》想要否定的。而“我要天天大吃大喝”就有问题了,因为这是完全出于个体强烈欲望的表达。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也不能说《老子》(或者说道家)是消极的。所以,在《老子》的文本中,所有的否定式在表达的意义上都等于否定加肯定,否定的是行为的方式(强烈主观意志),肯定的是行为本身。也正是在这个意思上,我们才可以真正理解《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无不为”(第四十八章)。
《老子》和道家对于语言的这种认识也提醒我们,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关键是看你想要如何去解决。原本我很明显地看到了道家的基本定位,“道”是无法准确用语言来表达的。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用神秘主义的或者说沉默的方式来面对“道”,《老子》和道家实际上也在尽量用独特的语言表达方式来准确地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