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对孟子和荀子在儒学发展史上的地位做一个历史的考察,就会发现一些非常有意义的现象。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对于孟、荀两人都给予了重视,认为两者“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而此后荀子始终未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就连对其思想的注解也是自唐代的杨倞(孟子则在汉代即有赵岐注)才开始出现。杨倞在《荀子注序》中,详细梳理了儒学史上荀子的地位变化。
至于战国,于是申商苛虐,孙吴变诈,以族论罪,杀人盈城,谈说者又以慎墨苏张为宗,则孔氏之道,几乎息矣!有志之士,所为痛心疾首也。故孟轲阐其前,荀卿振其后,观其立言指事,根极理要,敷陈往古,掎挈当世,拨乱兴理,易于反掌,真名世之士,王者之师。又其书亦所以羽翼六经,增光孔氏,非徒诸子之言也。盖周公作之,仲尼祖述之,荀孟赞成之,所以胶故王道,至深至备,虽春秋之四夷交侵,战国之三纲弛绝,斯道竟不坠矣。倞以末宦之暇,颇窥篇籍,窃感炎黄之风未洽于圣代,谓荀孟有功于时政,尤所耽慕。而孟子有赵氏章句,汉氏(代)亦尝立博士,传习不绝,故今之君子多好其书,独荀子未有注解,亦复编简烂脱,传写谬误,虽好事者时亦览之,至于文义不通,屡掩卷焉。夫理晓则惬心,文舛则忤意,未知者谓异端不览,览者以脱误不终,所以荀氏之书千载而未光焉。
在杨倞笔下,我们看到了荀子在儒学史上的重要意义。虽然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以批判的角度陈述了其对荀子在儒学史上的看法,但所呈现出来的,依然是荀子对于儒学发展史所具有的令人无从置喙的意义。梁氏曰:“孟子既没,公孙丑、万章之徒,不克负荷,其道无传。荀子身虽不见用,而其弟子韩非、李斯等,大显于秦,秦人之政,壹宗非斯,汉世六经家法,强半为荀子所传,而传经诸老师,又多故秦博士。故自汉以后,名虽为昌明孔学,实则所传者,仅荀学一支派而已,此真孔学之大不幸也。”
伴随着宋明理学的兴起,关于孟、荀之间评价的差别日益明显,韩愈在《原道》中说“轲之死,不得传焉。荀与扬(雄)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而程子则直言“荀子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九),其后朱熹编四书,《孟子》由此确定了其在儒学思想中无可置辩的正统地位,而《荀子》则几乎被排除在了正统儒学之外,哪怕很多理学家的思想事实上与荀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是否因为性善和性恶的不同主张,才导致孟、荀在儒学史上的评价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结果?在《非十二子》中,荀子曾经对思孟学派有非常严厉的批判:“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非十二子》)而后来儒学发展的脉络,恰恰是被荀子深刻批判的子思、孟子所确定的,这对荀子来说,多少有些无奈的意味。
但是,荀子于中国传统思想的意义仍然是不可小觑的。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他敏锐地发现了现实政治架构对于一种学术思想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也深刻地感受到了法家所具有的强大效力。我们可以说,在这一背景下,正是荀子开启了儒家思想政治化的道路,而这条道路至汉代逐渐清晰、明朗,并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发展。
[1] 2022年2月,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经过近五年考古发掘,宣布“寻找稷下学宫遗址”获得重大突破。该遗址位于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齐都镇小徐村西,齐国故城小城西门外南侧约150米,一条名为黉大道的乡村公路穿过遗址中部。
[2] 余治平认为,荀子最先从强秦的一派繁荣中看到了其灭亡的迹象,而“唱衰”秦国,矮化秦政。而随后不久强秦帝国的轰然倒塌、关于儒法孰优孰劣所呈现出来的历史实践,则更说明“荀子入秦”堪称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事件,见《“荀子入秦”:何以成为一个文化事件?——儒者直面法家治理的精神体验与思想评判》(《孔子研究》, 2019年第6期,第5页)。
[3] 孔子之前当然也有“儒”的存在,但是那只能视为一种职业,而不能简单视为一个学派,因为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创立学派的自觉。
[4] 所以,以孔子为中国哲学精神价值的确立,是非常重要的。尽管之前也有很多相关文献,比如《周易》,但是《周易》在当时主要提供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当然,因为孔子和《周易》(尤其是《易传》)的重要关系,这样的强调应该还是可以立得住脚的。这个时候人才开始有意识地思考自我的问题,关注自我精神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