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观念中,孟子是一个非常可爱且有点固执的老头儿,他锋芒毕露,有自己严格的、坚定的立场,有非常强烈的自我操守,这在今天看来是很难得的!很多时候,我们都在不断地迷失自己,而孟子却在不断地提醒我们回归本心。孟子在《孟子·告子上》中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不行仁义者,不由路,不求心者也,可哀悯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这是《孟子》中非常经典的话语,语意也比较直接、清楚。在孟子看来,仁,就是人的心,义,就是人要走的路。放弃了正路而不走,丧失了善心而不去找,都是非常可悲的事情啊!所以,孟子说,人这种动物,有时候很奇怪,有鸡或者狗走失了的时候,肯定会想去找回来(就像今天的我们,如果手机丢了,那可是一定要找回来的,否则就会寝食难安);而善心丧失了的时候,竟然不知道去寻找回来。因此,在孟子看来,学问之道其实很简单,就是把那丢失掉了的善心找回来而已。如前文所说,中国哲学的真精神就是成就自己,那么,回归本心毫无疑问也是极为关键的一步。孟子的理论对于中国哲学精神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
既然每个人的内心都可以自我完满,那在这一点上,圣人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孟子给每个人的精神生命所提供的巨大的空间——无论是平等的意识还是自由的意识,在这里都可以非常清楚地被感受,这也是孟子在他的那个时代非常难能可贵的发现。由此,孟子也非常直接地肯定了民(人民、普通人)的价值。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孟子·尽心下》)
孟子认为,在整个社会结构中,老百姓是最重要的,社稷之神次于百姓,君主的地位相比较来说就要轻了。所以得到许多老百姓的拥护才能做天子,得到天子的信任才能做诸侯,得到诸侯的信任才能做大夫。诸侯危害了社稷之神,那就改立诸侯。祭祀用的牲畜是肥壮的,谷物是清洁的,又是按时祭祀的,然而还是干旱水涝,那就改立社稷之神。“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啻为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口号,尤其是在孟子所处的那个时代。毕竟就算是约1700年之后的明太祖朱元璋,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也极为震怒。当然,《孟子》中让朱元璋震怒的话,不止于此,比如“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根据《明史》的记载,孟子的言说,让朱元璋感觉到非常不舒服。
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然卒命儒臣修《孟子节文》云。(《明史·钱唐传》)
按照全祖望的说法,朱元璋读《孟子》,勃然大怒,然后说:“要是这老小子今天还活着,看他怎么逃过惩罚?”[(上读《孟子》,怪其对君不逊,怒曰:“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时将丁祭,遂命罢配享。(《全祖望集汇校集注》)]由此,他把孟子赶出了孔庙,甚至编撰了《孟子节文》。所谓节文,大概就是把《孟子》书中那些“不太适合的”话语删除。这个工作主要是由翰林学士刘三吾领衔完成的,他对此事有非常明确的说明。
又《孟子》一书,中间词气之间,抑扬太过者八十五条,其余一百七十余条,悉颁之中外校官,俾读是书者,知所本旨。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试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壹以圣贤中正之学为本,则高不至于抗,卑不至于谄矣。(《<孟子节文>题辞》)
因为朱元璋对于孟子的言论感到不满,所以产生了对于《孟子》文本进行删改的行为,这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当然,对于朱元璋来说,这样做的结果是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干净”的《孟子》版本,因为在他的时代要让《孟子》完全消失,已然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从后来的历史来看,很少有人能够知道《孟子节文》的全貌,而《孟子》依旧流传甚广。这说明在时间的长河中,历史自会做出公允的选择。
回到“民贵君轻”来说,这个观念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重视的。虽然在中国传统中也有“民惟邦本”(《尚书·五子之歌》)这样的观念,但是毕竟还是比较口号式的说法。在《孟子》中,“民贵君轻”确实得到了自觉的重视。虽然这不一定是一种民主的观念,毕竟它和现代民主的立场是不同的,但是这种对民的重视和认同的观念,在早期中国哲学史中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如前文所言,我们强调的是个体的自我成就,自我成就只有落实在民(大众)的意义上,才真正具有哲学的立场和价值。这是孟子带给我们的开阔的精神境界,而非一种限制性的立场。